第5章 古刹风云(3)

  • 驴长老
  • 樵声
  • 4967字
  • 2018-04-20 15:31:21

神鏊的故事,在当地流传甚广,因为它暗合着二十年前的一段往事。翁灏元也猜对了,那个所谓的南蛮人,还真是个洋人,意大利的,名叫康门斗多·恩绮罗·罗萨蒂。一八八六年,他带着有清政府加印的意大利驻北京公使馆的文函,来到月山一带。名义上是代表国际社会来华调查“中日战争后华殃情状”的,实际上是进行地质勘测与调查。他频繁活动于晋豫交界一带,前后待了十年时间。神鏊下神火被盗一事,其实是窝煤距地表近,含硫多,自燃后又因勘探被阻断而已。

一八九七年三月,罗萨蒂回到欧洲,四处奔波,说服了英皇女婿劳木讷侯爵和意大利首相罗叠尼,共筹资两万英镑,在英国伦敦成立了英商福公司。

公司成立后的一日傍晚,泰晤士河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并慢慢攀爬上岸,先是像多头蛇一样贴着地面四处蜿蜒,后又魔鬼般躬起并变幻着身形,悄悄地袭入每一个街区。

天越来越黑,稀落的路灯柔软而幽暗,堪农街一百一十号劳木讷侯爵的官邸,却灯火通明。

伊丽莎白公主、劳木讷侯爵与一个个达官贵人和社会名流觥筹频仍。

意大利首相罗叠尼的私人代表吉尔还带着他的吉卜赛情妇前来助兴。疯野的舞姿和裸露的脐臀,把诱惑和贪欲搅拌在一起,弥漫了整个大厅。

“尊敬的罗萨蒂先生到!”随着门侍一声吆喝,乐曲戛然而止,掌声如潮水般涌起。罗萨蒂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中国的河南怀川:

“那个地方叫怀川,古时候叫覃怀……那真是一片神奇而充满希望的土地,有连绵的青山,荡漾的河水,和大海般浩瀚的竹林。你们见过吗?那里的土地是黑色的,就像被石油浸泡过一样,肥得冒油。那里的农民还种有很多奇怪的植物,最有名的是生姜和山药,又能当食品又能当药治病。知道那里的土地为什么那么黑吗?是煤炭!地下有很多很多的煤炭,而且是无烟无味的香砟[2]。香砟啊!我尊敬的女士们和先生们,尊贵的伊丽莎白公主殿下和劳木讷侯爵殿下,你们能想象吗?那里的黄种人夸赞他们的土地是卧牛之地,日进斗金!日进斗金啊——”

“什么是斗?罗萨蒂先生!”意大利首相私人代表吉尔打断了罗萨蒂喊道。

“斗,盛粮用的量器具!一斗比十四磅还要多!”罗萨蒂腮帮痉挛着,面颊放着红光。

那天晚上,在英国伦敦堪农街一百一十号的晚宴,是为罗萨蒂返回中国专门举行的,他们一直狂欢到很晚。

此后不久,腰缠万贯的罗萨蒂回到了中国,先后收买了翰林院检讨吴式钊、分省补用道程恩培和庆亲王弈劻,搞了一个空壳“豫丰公司”,由吴式钊当代表出面,与罗萨蒂在北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签订了《河南开矿制铁以及转运各色矿产合同》,后于一九〇二年五月,在怀庆府修武县所辖的焦作镇,正式建厂开矿。

英商福公司在焦作开挖的五个矿井先后出煤后,他们还修了道口至清化的铁路,与卫河运输管道相衔接,把一车车被其称为香砟的优质无烟煤,通过道清铁路运至道口的水旱码头,然后用小火轮运至天津港口,装上远洋轮船,运往大洋彼岸。

在以后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英国皇室及贵族们的豪华壁炉里,烧的都是怀川的无烟煤。

二十年过去了,往事被岁月掩去了真容,史实被演绎成了神话传说。怀川人记忆里的罗萨蒂,并非已经定格了的遥远记忆,而是一直继续的现实。

此刻,他作为英商福公司的首席代表,正现身于清化城的燕宾楼里。

夜,越来越深。

翁灏元心里惦着神鏊去了梦里,找驴长老。刘子彦反手拉上门正要离去,突然又犹豫,并抬手打了自己右额一掌:“你啊你!真糊涂!这么个活宝贝,出点啥事可咋了得?”黑暗中的他浅浅一乐,赶紧到西屋跟乔杏儿打了个招呼,掂条薄被就出了屋。

他先搬了个竹躺椅冲着北屋门摆下,然后往上一躺,将双腿呈八字摆开,双脚往两只门墩上一蹬,把北屋门堵了个严实。

乔杏儿正准备灭灯睡去,一眼瞅见桌上的银袋子,遂想起刘子彦先前为十两银子高兴的样子,顿时心神紊乱,思绪一下回到了十五年前。

乔杏儿原本是庄西村乔家的大小姐。她只有一个弟弟。父亲乔典令,是远近闻名的大士绅。

乔典令原也是贫家子弟,是乔杏儿外公看其精明实诚,便将乔杏儿母亲嫁给了他。后经一路提携,乔典令很快发达起来。

乔家有竹林百亩,良田数顷,在怀庆府首县河内县城沁阳和清化镇都开有丝绸庄。单是其宅院,就一连五进。除了带有左右跨院,还有后花园。

乔杏儿先读私塾,后又到天津卫读洋学堂女中。十六岁那年,她从津门回家经清化镇,没等到管家田叔,反遇到几个孟浪子弟作歹。是年轻气盛的刘子彦路过救了她,为救她胳膊还被刀子划了个口子。乔杏儿慌忙掏出手帕替他捂住。手足无措间,乔杏儿羞涩而动人,焕发出迷人的风采,让十八岁的刘子彦看得发呆。

管家田叔赶到后,一边千谢万谢,一边拿些银两给刘子彦。刘子彦没接就离了去。但他带走了那方手帕。从此,乔杏儿就把他刻进了脑子。

第二年高中毕业,她违父命拒绝西洋求学,执意返乡,说是帮父亲料理杂务。其父不知爱女心思,虽为女儿弃学而憾,但也为她佐商尽孝有所慰藉。可是后来,当乔典令得知女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贫小子刘子彦时,不禁大怒。但无奈他爱女心切,强忍了怒懑,欲赶紧给她找一个望族子弟嫁过去,以了心愿。

为此,乔典令邀媒无数,但乔杏儿至死不从,并顶撞其父:你当年不也是穷小子?我外公不嫌弃你,你有何理由嫌弃刘子彦?并信誓旦旦地说,宁愿挨饥受冻也要跟刘子彦。

乔杏儿跟父亲较量了整三年。乔典令为此伤透了脑筋。后看乔杏儿一天天大了,便赌气对管家铁言以告:小姐既然已鬼迷心窍,你可邀那刘子彦上门提亲,接小姐过去,但约法三章,不准挂红,不动响乐,不陪嫁妆,净身出门,由她受罪去吧!害得同样是富家出身的乔母整天哭天抹泪,操了不少的心。

乔杏儿二十岁那年。一个中秋的雨日,凄冷而阴沉。刘子彦的娶亲人马静悄悄地来到乔家大院门前。

乔家门楼宽阔的抻檐下,挂着几十个褐黑色的牌匾,镏金大字一个个明亮晃眼:泽被乡里、明达士绅、仁商善贾,等等。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尊贵和富有。

门两侧两尊石狮子龇牙瞪眼,张扬着威严和霸气。紧闭的朱门前,乔杏儿一人独跪,细雨沥沥。

少顷,她以湿淋淋的头磕了三下门前青石。待她刚起身,大门突然开了一条缝,闪出了一女佣,那女佣手里拿把黄色的油布伞。乔杏儿转身上了刘家娶亲的轿子。女佣一直看着她离去,连手里的雨伞都忘了撑。

乔杏儿刚坐进轿子,就见一方手帕从轿窗递进来。乔杏儿接过一看,帕子竟是几年前替刘子彦捂伤口的那方,遂心里一暖,泪如泉涌。

这个出身大户又上过洋学堂的千金小姐,为了爱也许不怕父亲的绝情,但她不可能不寄希望于轿外的丈夫。她擦了把泪眼,把轿帘掀条缝瞅了瞅。

刘子彦气宇轩昂地骑在马上,没有礼帽羽翎,也没有崭新行头,但胸前斜盘十字的猩红绶带和大绣球,还是把他装扮得与往日大不一样。乔杏儿心头一热,想:这人,会久居人下?

当娶亲队伍回到上庄村时,已近晌午。说来也怪,天气竟突然转晴。刘家炮仗连连,唢呐阵阵。惹得乔杏儿忍不住掀轿帘看去。一街两旁堆满了枣红色的嫁妆。大的有八仙桌、太师椅、衣箱褥柜、妆台脚凳;小的有食盒柳斗、茶几衣架、缸坛盆瓮,甚至毛掸鞋拔,可以说是想什么有什么,一应俱全。

红花花、亮堂堂地一大片,足足摆了半条街。乔杏儿一下子愣住了。

这时,轿窗外突然有人说:“小姐,老爷和夫人叫小的来送亲了!”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管家田叔。她赶忙理理刘海又捋捋衣襟,正准备出轿,却又停住,隔着轿帘问:“田叔,你这么办,谁吩咐的,是老爷还是太太?”

“是……是老爷……和太太……”田叔结结巴巴地回答。

“田叔!”乔杏儿稍显愠色地说,“说实话!”

“是太太……”田叔不禁惶恐,“也有老……”

“好吧,不难为你了,劳你差人还抬回去吧。”乔杏儿平静地说。

“抬回去?”田叔惊诧不已,“这咋中?你就是真生老爷的气,也不该不顾及太太啊!这可是她背着老爷当了自己的首饰细软,还给你带来五千两银票,用作置办田庄房产……这么重抬回去,还不要了太太的命?”

“田叔!”乔杏儿明显含怒,“你就别藏着掖着了,你哄得了我吗?”

“小……小姐请听我解释……”田叔口气明显见软。

乔杏儿马上一口堵住:“别了,我替你说吧,钱是太太给的,对吧?嫁妆是老爷故意寒碜我的,对吧?他明知道刘家就那几间小房,弄这些嫁妆往哪儿塞?不就为要我好看?他落个财大气粗的假仁义,我落个不忠不孝的下贱女。你回他,我至死再不认他!”

田叔一时张皇无措,后慌忙喊来刘子彦,想让他和和稀泥,以求两全其美。

“小姐……”刘子彦来到轿前喊。

“是你吗?”乔杏儿贴着轿帘问。

“嗯。”刘子彦往轿帘靠了靠应道。

“东西不少,还有五千两银票,咱要不?”乔杏儿问。

“我听你的,咱没有我可以挣。”刘子彦口气倔强。

“田叔,听见了吗?人家不稀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就要给人家做媳妇了,还是听人家的吧!”乔杏儿说。

田叔听乔杏儿没有捅破嫁妆的底细,悬着的心多少放下些,于是赶紧应道:“小姐贤惠,小姐贤惠,我按你说的办,按你说的办。”

从此,乔家父女的心,便系上了死疙瘩。

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乔杏儿为刘子彦生了四个儿子,还手把手教他读书识字,并拜月山寺首座妙聪为师,硬是把这个目不识丁的贫家子弟,教化成了文算全才,并闻名乡里。

刘子彦虽勤劳上进,无奈命运不济,父母多年有病,并先后去世,生活格外艰难,连累得乔杏儿受了不少的苦。为此,旧时绝情日后渐悔的乔典令不忍女儿吃苦,曾多次托信欲修复亲情并提携刘子彦,均遭到了乔杏儿的拒绝。她执意等着刘子彦凭自己的本事改变命运,并觉得只有那样,才是她实实在在的指望,也是孩子们的指望。

翁公子的出现,尤其是刘子彦对她炫耀银袋子,使她非常不安。她对他十五年前不为满街嫁妆和巨额银子所动的事记忆犹新。她喜欢当年的他。

她即刻打定主意,那十两银子,除了照顾翁公子必须用的,一个子儿也不能要,甚至饭菜,也要尽量分开吃。想到此,她的心一下清爽许多,没有了睡意,于是披了件夹袄,来到院中。

阳春三月,夜还很冷。月亮为空旷旷的院子泼了一层朦胧的光。偶尔唧唧的春虫,似乎有点怕冷,不愿轻易吱声。

乔杏儿来到北屋门前,借着淡淡月光看了刘子彦一会儿,又脱下夹袄给他加盖上,这才回了屋。

西屋的窗纸亮了一会儿就灭了。一大片云影蹑手蹑脚地翻墙进了刘宅,把满地的月光卷收了起来,院子马上变得漆黑。

时至子夜,月亮再度从云里钻出。月山寺偌大的建筑群在月光下错落栉比,影影绰绰,弥漫着神秘的气氛。

月光下,山寺一派朦胧。其北高南低错落而下的态势依旧明显,如阶瀑般流淌着,流到山门广场时突然消失,仿佛流入了一池湖水又被突然冻结。

山门广场白蒙蒙一片,空旷而静逸。从广场西去,地势缓缓爬高,在二十步开外陡然隆起一大坨平台。平台上林木森森,只有两条屋脊和三个塔尖飘浮在林梢上端,被月光映抚着,玲珑而缥缈。这便是远近闻名的凤皇台。开山鼻祖空相就安寝在这里。中间最高的那尊灵塔就是他的,那塔高高耸立在月光下,俯瞰着周围的一切。

凤皇台完全独立于月山寺外,位于寺院的东南角,但它是月山寺的灵魂。

凤皇台原名凤凰台。乾隆皇帝驻跸月山,其母曾下榻于此。河内候补县丞杜麟正为取悦乾隆,进言将凰改皇。龙颜大悦,不仅同意此谏,还将“凤皇台”三字赐杜麟正书写,并擢拔他为河内县正堂,即刻赴任。

皇帝也好,母后也罢,包括一字登堂的杜麟正,早已成为佳话一段。刻有杜麟正书写的凤皇台三字的石牌坊,历尽沧桑,依旧矗立在凤皇台北端中央位置。

从石牌坊下穿过,南行丈余,便是空相和尚的灵塔。灵塔坐北朝南,五步开外呈八字立着两尊小塔。两塔间铺着一条青砖小道,北起空相灵塔,南去从清风轩中间穿过。

穿过清风轩,可进入一个狭长的小院。小院东西两头垒有半人高的女儿墙。中间是三开间的明月禅房,门朝北,带走廊,正面是清一色的落地隔扇门窗。廊台下两侧一边一棵海棠树。门楣上悬着一块牌匾。匾上“明月禅房”四字,出自明末清初大书法家董其昌之手。

清了是傍晚时没用斋就来到凤皇台的,盘坐在空相大和尚的灵塔前已近两个时辰。

月儿西行,时至亥末。清了静静盘坐着,眼不睁,口不语,一手揖在胸前,一手拨着念珠,仔细地回忆着章九酬在山上时的情形,以及翁灏元对百悟中堂的释说。

清了跟历代月山寺住持一样,一辈子都会为月山寺的香火永继而殚精竭虑。在他看来,翁灏元得天慧有佛根,是一个绝佳人选。无奈僧俗两界,似隔关山重重。

按说,清了已有意中人,妙聪便是,但他觉得妙聪的凡心太重。这使得他一直不敢将妙聪列为宗牒嗣册。所以当他见翁灏元人品贵重又才识两全时,就萌生了度他出家的念头,甚至妄念:若翁公子继承方丈衣钵,自己立时圆寂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