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试论疲倦(2)
- 试论疲倦(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 (奥地利)彼得·汉德克
- 3028字
- 2017-05-22 11:39:46
至今不仅仅是敷衍塞责地谈起那些糟糕的疲倦,而且是冷酷无情。(这不是什么纯粹的、因为自身的缘故而泄露了一件事的文字游戏。)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并不将我叙事的冷酷无情视为一种错误。(除非疲倦不是我的主题,而是我的问题——一个我所承受的指责。)而且我也想对其他的疲倦,对那些激励我进行这种尝试的不恶劣的、更美好的和最美好的疲倦同样保持冷酷无情:我应当满足于探究那些我对自己的问题所拥有的种种图像,因为我的问题每次都一丝不苟地使我变成图像,并且用语言将这种图像连同其一丝一毫的颤动和曲折仔细勾画,而且要尽可能地冷酷无情。身在(坐在)图像中,我足以当作一种感觉。如果我可以期望为继续论疲倦做些补充的话,那么这恐怕最多就是一种感受了:如今在利纳雷斯前这片草原外面,要把三月里这几个星期对安达卢西亚早晨的太阳和春风的感受保留在手指间,然后坐在房间里面回味着它,从而使这种留在手指间的美妙感受因瓦砾上甘菊的香气更加强烈,也过渡到那些围绕着这些有益的疲倦而生的句子;正确地评价它们,特别是要让它们比先前那些疲倦来得轻松。但我觉得现在就一清二楚:疲倦是很艰难的;疲倦的问题各种各样,将会一如既往地艰难。(那无所不在的腐尸气味也一再冲击着野白菊的香气,一天比一天强烈;只是我要一如既往地将清除这样的恶臭的责任留给那些为此负责、并最好以此为生的兀鹫了。)——因此,在一个新的早晨,起来,继续,带着字里行间更多的空气和光线,干着符合实际的事情,但与此同时总是接近地面,接近黄白色甘菊间的瓦砾,借助那些经历过的图像的和谐一致。——我过去只了解令人害怕的疲倦,这不完全是事实。在童年时代,40年代末,50年代初,用机器脱粒打谷还是件稀罕事。那时还不能直接在田野里自动操作——麦穗从自动收割机一边进去,一袋又一袋磨好的面粉从另一边钻出来——,而是在家里的脱粒棚里进行,租借机器,那种机器在脱粒时节从一个农家被租借到另一个农家。脱麦粒的过程需要雇合适的小工进行流水作业,他们每次都要有一个人将麦捆从停在外面的、对脱粒棚来说实在太多太高的车辆上扔给下一个人,这一个再将其递给里面那个担当重任的人,尽可能不要把错误的、不适合手握的麦穗对着前面。这个担当重任的人站在轰鸣着、让整个脱粒棚都在抖动的机器旁,来回挥动禾把,慢慢地在脱粒齿轮滚动带之间将麦穗尖推进去——每次都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脱空的秸秆随之从后面滑出来,堆成一堆,另一个小工用一个特别长的木叉举到上面送给流水线上的最后一些小工,通常都是村子里的孩子。他们站在脱粒棚的阁楼上,将秸秆拖到最里面的角落里,四处塞得满满的,踏得实实的。草垛在他们之间堆得越高,里面就变得越黑。这一切要持续到门前的车辆重量不断减轻并卸空为止,脱粒棚里也随之豁然变得光亮。这个过程没有间歇,迅速且交叉进行,但只要一个环节出错就会很快使得这一进程停顿或失去控制。流水线上最后一位,快到脱粒最后结束的时刻,常常被埋在已经堆积如山的秸秆之中,几乎没有一点活动空间。在黑暗中,如果他不能为一直还在继续快速堆上来的秸秆在自己身边找个空堆好的话,那么也会打乱进程,他自己几乎要窒息似的逃离他的位置。可是脱粒又一次顺利地完成了,盖过一切声音的机器——即使嘴巴对着耳朵大声吼叫也听不明白——关闭了:多么安静啊,不仅在脱粒棚里,而且在整个乡村;多么明亮啊,不是亮晃晃让人眼花,而是照耀着人们四周。当尘雾落下时,我们就双膝发软在外面院子里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拾掇,这在后来有点玩耍的性质。我们的腿和胳膊都被划破了;秸秆刺儿留在头发里、指甲缝里和脚趾间。这幅图像中最持久的就是我们的鼻孔:因为灰尘,不仅变成灰色,而且是黑色,男人、女人,还有我们这些孩子都是。我们坐在——在我的回忆中总是在户外下午的阳光里——享受着共同的疲倦,聊天或者沉默。在这种疲倦中,一些人坐在院落的板凳上,另一些在车杠上,还有一些已经躺在离得远远的草地上,的确好像聚在一起,处在一段短暂的和睦中,也包括所有的邻居,还有老老少少们。一种疲倦的云雾,一种超越尘世的疲倦,那时将我们团结起来(直到宣布下一次卸载禾把)。童年在农村的这种群体疲倦图像我还有很多。
这不是在美化过去吗?
如果过去可以这样被美化的话,名副其实,那么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对,我相信这样的美化。我知道这个时代曾经是神圣的时代。
但你在这里所阐释的对立,在共同的手工作业和个体工作之间,在自动化机械旁,难道说不是一个纯粹的想法,而要说首先是不公正吗?
我叙述的关键恰恰并不在于这样一个对立,而在于纯粹的图像。然而,如果说违背我的意愿,非得要出现一种对立的话,那么这恐怕就意味着,我也许未能如愿以偿地叙述这纯粹的图像。接下来,我必须比以往更加小心,在描述一个图像时,别让这个图像无声无息地冲着另一个——描述这一个,而牺牲另一个,就像摩尼教的教义一样——要么只有善的,要么只有恶的。这种叙述甚至在当今占主导地位,即以原本最客观和最慷慨的方式讲述:这里我向你们讲述那些善良的园艺工人,但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能够更多地讲述那些邪恶的猎人。——事实却是,我对那些手工业者的疲倦拥有一些动人的、可以叙述的图像,相反,自动机使用者的疲倦却(还)没有。那时,在脱粒后的共同疲倦中,我看见自己坐在那样一个民族中,一个民族,之后在我的祖国奥地利我一再如此期望并且一再怅然若失。我所说的不是“全体民族的疲倦”,压在单个人的眼皮上,一个后来者的眼皮上,而是第二个战后共和国某个小民族的疲倦的理想图像:所有这些族群、阶层、联盟、军团、天主教区修道院的全体修士们就像我们农村人那时坐在这儿一样非常疲倦,逐渐在共同的疲倦中,因它而统一,首先是被净化。一位法国朋友,犹太人,在德国占领时期必须躲躲藏藏地生活,他曾经讲述过,自然也有夸大的成分,但还是很令人信服,他说在自由后,“几个星期整个国家都光芒四射”;类似的也许还有我对共同的、奥地利的劳作疲倦的想法。但是:一个作恶者,毫发未损地逃脱了,即使常常小睡片刻,不管他是坐着还是站着,就像有些东躲西藏的逃亡者一样,即使他后来也睡得很多、很沉,而且鼾声大作——但他并不明白疲倦,更不用说那种同甘共苦的疲倦;直到最后一声呼噜,他似乎不会再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而获得疲倦,除非是因为也许暗地里甚至是他本人渴望得到的惩罚。我的整个国家混杂了这样的不知疲倦者。从热衷于大吹大擂的人,直到那些所谓的精英人士;接踵而来的暴力分子和帮凶成群结队,他们哪里会形成疲倦的队伍,哪怕是一时一刻也罢,他们厚颜无耻地大出风头,和前面所描写的迥然各异。一群已经变老却不知疲倦的大屠杀-小伙子和小姑娘,他们在全国范围内从那些同样不知疲倦的徒子徒孙中精选出了新的一代。这些徒子徒孙准备着也要把子孙后代训练成搜查队。这样一来,在这个卑鄙的多数群体里,所有的少数派永远都不会有一席之地,不会成为一个疲倦的民族中如此必不可少的部分;在这个国家里,每个人独自伴随着自己的疲倦直到这个国家历史结束。末日审判,我的确有那么一阵子曾经认为,它就是针对我们这个民族而来的——我不需要说,是什么时候——,看样子,它是不存在的;或者换句话说:对这种末日审判的认识在奥地利国界内是不会生效的,而且永远也不会生效,正如在短暂的期望之后我所思考的。末日审判是不存在的。我们这个民族,我不得不进一步地思考,是历史上第一个彻底堕落的、第一个无法改良的、第一个对任何未来都无力赎罪、无力悔过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