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试论疲倦(6)
- 试论疲倦(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 (奥地利)彼得·汉德克
- 3433字
- 2017-05-22 11:39:46
但是它本身已经是最大可能的行动了,根本不需要特意开始做什么,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开始,一种作为——“开个头”,口头语就是这么说的——。它的开个头是一种教诲。疲倦赋予教诲——是可以运用的。教诲谁呢?你问道。从前在思想史中,存在物“自体”的理念,此间已经过时了,因为客体从来不可能自己表现出来,而只存在于与我的统一中。但是我所说的那些疲倦,会让我更新那种陈旧的理念,因此使之显而易见。进一步,伴随着那种理念,它们使你获得这种想法。再进一步,在这种对事物的想法中,我触及一种法则,仿佛可以用手抓得住似的:如同事物在这一刻所表现的,那么它不仅仅是这样,而且它也应该是这样。更进一步,事物在这样一种基本的疲倦中从来都不会自成一体,而是始终与别的事物息息相关,即使可能只有很少的事物,最终一切都会关联在一起。“现在狗还在叫——一切如此!”最后:这样的疲倦要被分开的。
为什么突然这么多哲学味呢?
没错——也许我一直还没有真正有过疲倦——:在最后疲倦的时刻就不再有哲学问题。这个时间同时也是空间,这个时空同时也是历史。凡是存在,就会是同时性的。另一个同时会是我。那两个此刻在我疲倦的眼睛下的孩子,就是现在的我。那个姐姐拖着小弟弟穿过酒馆,这同时产生了一种意义,有了一种价值,没有什么东西比另一个更有价值——落在这个疲倦者脉搏上的雨点与河对岸那个行走者的目光具有同样的价值——,这简直太美好了,而且理应如此,并且要继续这样,这首先是真实的。我扶着姐姐的腰,如同姐姐扶着我这个弟弟的腰一样,这是真实的。而相对的东西会绝对地表现在疲倦的目光里,部分就是整体。
那么直观在哪儿呢?
我对这种“合为一体”有个图像:那些花卉静物画,通常是17世纪荷兰的,在它们的花朵上,一切都很逼真,这里一只甲虫,那里一只蜗牛,这里一只蜜蜂,那里一只蝴蝶,尽管也许没有一个会知道另一个的存在,可在这一时刻,在我的时刻,所有这些都相互关联。
难道没有转弯抹角的图像,你就不能尝试变得直观吗?
你这样坐下来吧,但愿你在这期间也够疲倦了,和我一起坐到田间小路旁的石墙上,或者更好些,因为更接近地面,你就和我一起蹲在路上吧,蹲在这路中间的草带上。那种“一切相互关联”的世界地图的确会让你看得出来,猛地一下,在这种色彩斑斓的反照中:完全接近这块地面,我们同时也就处在正确的距离中,看着那个猛然直起身子的毛虫,和那个形体大小像蠕虫的、分成很多节、正往沙里钻的甲虫一起,这只甲虫又和在橄榄上摇晃的蚂蚁一起,同时和树皮一起,在我们的目光下卷成8字形。
不是图像报道,而是叙述!
几天前,在安达卢西亚田间小路的灰尘中,一只鼹鼠的尸体十分缓慢地向前移动着,那样庄重,犹如在安达卢西亚复活节期间,那些受难和悲伤的雕像被架起来走过条条大街一样。当我把它翻转过来时,下面行进着一列闪着金光的食尸甲虫。在之前三周的冬日里,我在一条同样的田间小路上,在比利牛斯山脉,以同样的方式像我们刚才一样蹲下来,看着雪花飘落,雪片非常微小,呈颗粒状,落在地上和明亮的沙粒没有什么区别,可是融化时却留下了一片片固有的水迹,暗暗的污渍和雨滴留下的完全不一样,面积大了许多,更不规则,如此缓慢地渗入尘土中。童年时,我像现在蹲着一样高的时候,在第一缕晨曦里和祖父走在同样的奥地利田间小路上,光着脚,既接近地面,又距离尘土里那些零零星星的凹坑像太空一样遥远,那是夏季雨滴砸出的小坑,那是我第一个、反复又使之重现的图像。
终于在你那疲倦作用的比喻中,不仅有事物那一个个被缩小的尺度,而且还有人的准则!但是为什么唯独你是那个疲倦者,独自一人?
在我看来,我最高程度的疲倦向来同样是我们的疲倦。在喀斯特地区的杜特夫勒,那些老年男子深夜站在酒馆柜台旁,我曾经和他们处于敌对状态:即使我对另一个人一无所知,可是疲倦却会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的历史。——那两个人,头发湿漉漉地向后梳着,脸庞瘦削,指甲开裂,穿着干净的衬衫,他们是农业工人。这些工人从早到晚都在荒野里当牛做马,要步行好远的路来这里的城市酒吧,和所有其他站在那儿的人不同;就像那儿那个人,他独自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在这里很陌生,从利纳雷斯被当地公司派到这里的路虎汽车厂做装配工作,也远离他的家庭;就像那个老男人,他每天站在外面橄榄林地边上,脚边有只小狗,胳膊肘撑在树杈上,在那里哀悼他死去的老婆。——对这个理想的疲倦者来说,“想象变得”没有幻境,完全是另外一种,与《圣经》或者《奥德赛》里那些睡眠者不同,他们有幻境:告诉他什么是存在。——现在的我,尽管并不疲倦但还是要大胆叙述那些疲倦最后一个阶段我的想象。在这个阶段,你看到的就是那个疲倦的上帝,疲倦而无力,可是在他的疲倦中——比任何一个疲倦的人类都更加疲倦——无所不在,带着一种眼神,它恐怕真的具有一种力量,因为它所看见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的世界事件中,都会使它变得自信和宽容。
这一个个阶段足够了!干脆就谈一谈在混乱中浮现在你眼前的疲倦吧,它是怎样出现的。
谢谢!这样的混乱符合现在的我和我的问题。——也就是说:品达罗斯[9]式的颂歌赞颂的是一位疲倦者,而不是一个胜利者!我疲倦地想象着那个圣灵降临节团体怎样接待圣灵,无一例外。疲倦的灵感与其说要做什么,倒不如说可以不做什么。疲倦:天使,他触摸着正在做梦的国王的手指,而其他国王在继续着他们无梦的睡眠。健康的疲倦——它本身就是恢复。某种疲倦者就是另一个俄耳甫斯,那些野性十足的动物聚集在他周围,最终会一同疲倦。疲倦赋予那些分散的个体以节奏。菲利普·马洛[10]——又一个私人侦探——在解决他的案件时,无眠的夜晚越是接二连三,他就越精神,越敏锐。疲倦的奥德赛赢得了娜乌西卡的爱情。疲倦会使你感觉到你从未有过的年轻。疲倦远远胜于自愧不如的我。一切都会在疲倦的宁静中变得令人惊奇——那卷纸多么令人惊奇,那个从容得令人惊奇的男人将它夹在胳膊下,穿过那条寂静得令人惊奇的塞万提斯路!疲倦的完美化身:从前,在复活节之夜里,庆祝耶稣复活时,村里那些老年男子在教堂里趴在那个坟墓前,一条红色的锦缎披肩替代了蓝色的工作服,脖子后面的皮肤由于一生的辛勤劳累而被阳光晒黑皴裂,裂纹和地上的一模一样;行将死亡的祖母以她那寂静的疲倦让一家人都平静了下来,甚至连她那个暴躁成性的丈夫也不例外;在利纳雷斯所有的夜晚,我观看着那许许多多被一起带到酒吧里的小孩子变得疲倦:没有了贪婪,手也不抓来抓去了,就是强打精神玩一玩。——谈起这一切,也有必要说一说,即使在疲倦这样的深层图像中,区别依旧存在吗?
说得好,说得妙:不可否认,你的问题具有某些直观性(即使保留着神秘主义者那种典型吞吞吐吐的直观性)。可是这样的疲倦又是怎样创造的?人为的念念不忘?进行洲际飞行?急行军?一件赫拉克勒斯[11]的工作?试验性地参与死亡?你对自己的乌托邦有什么设想吗?用药片形式让全民保持清醒的领路者?或者采用药粉,添加到那个没有疲倦者之国中家家户户的饮用水里?
我不知道什么良方,而且对自己也没有。我只知道:这样的疲倦是不能计划的;也不可能事先成为目标。但我也知道,它们从来不是无缘无故地出现,而始终是在艰辛过后,在过渡中,在一次次克制中。——那么就让我们现在站起来离开吧,走出去,走到街上,走到人群中,要去看看,也许在这个间隔里,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共同的疲倦在向我们招手,看看它今天会向我们叙述什么。
但是属于真正的疲倦,同样像属于真正的问题一样,是站起来,而不是坐着吗?就像那个年老的弯腰驼背的女人在花园里说道:“唉,我们还是坐着吧!”因为她又一次被她那已经头发花白、但永不停息的儿子所驱赶。
是的,我们坐着,但不在这里,在荒无人烟中,在桉树的沙沙声中,孤零零的,而是在条条大道旁,在观看中,也许近前还有一台自动点唱机。
整个西班牙都没有一台自动点唱机。
在利纳雷斯这里有一台,非常特别。
叙述吧。
不,下一次吧,在试论点唱机的时候。
也许吧。
可在我们上街去之前,现在又出现了最后一个疲倦的图像!
好的。这同时也是我最后一个人类图像:在其最后的时刻,在宇宙的疲倦中取得了和解。
补遗:
那些挂在热带稀树草原的小鸟笼子不是为那里的山雕投放的诱饵。一个保持距离坐在这样一个四方形场地旁边的男人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将它们提到田野里,放在瓦砾堆上,为了这样四周能够听到歌唱;还有橄榄枝,插到笼子旁边的地里,不是要把鹰从空中引过来,而是招引黄雀来歌唱。
补遗二:
或者黄雀的确因为鹰蹦到高处——人们想要换换口味来看看它俯冲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