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黑天鹅事件

苏老太带我们上楼,通向天台的房间就在楼梯尽头的一扇门后。

汉森开门,手里还捏着一本书,见到我和燕子有些意外。周末的原因,他只穿着居家的白色套头T恤和烟灰色长裤,显得健壮而性感。他的头发微蓬,下巴却刮得很干净,眼睛在晨光中愈发清亮有神。

“汉森,你的小朋友买了鲍鱼,我打电话让老泉过来。”苏老太说完便转身下楼去,汉森把我们请进屋。

这间屋子虽然是第二次来,可是昨天走得匆忙,今天再看才发觉房间的布置充满着浓郁的男性气息,整栋别墅是富丽堂皇的巴洛克风格,有大面积的雕刻和描金,这顶楼的屋子倒显得很简洁。客厅正中摆放着一张长方形大理石桌,中间有一只破碎但粘合了一半的青花瓷瓶,桌子上还散乱地摆放了些碎片,整个造型看起来像是某个以破碎为主题的艺术品,跟这处居室的风格明显不搭。

卧室和厨房都是开放式格局,有一整面墙全是书柜,摆放了各种各样的书。露台直接从客厅的落地玻璃门出去,大概有一百平方米,楼下花园里的樱花树开得正茂,一簇簇的花就搭在露台的边缘。从露台望去,视野开阔,正对着锦江的水,再往远就是这座城市延续千年的著名古迹了。

汉森刚才在露台的叠水喷泉池边看书,桌上的马克杯里咖啡还冒着热气。

我和燕子坐下来,汉森把手里的书扣在桌上,回客厅给我们倒了咖啡,我忽然感觉有些冒昧,想问的话全都忘了。我的眼睛落到他倒扣的书面上,是英文原版的The Black Swan《黑天鹅》,我笑着说:“听说这个叫纳西姆的教授喜欢在世界各地的咖啡馆沉思,并且游手好闲呢!”

他眯着眼睛,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有些玩味地点了点头:“不好吗?”

我拿起书来,垂着眼睛认真地说道:“等我到了他那份上也希望能够游手好闲。”一边说着翻到摊开的那页,只见一段文字被指甲划了一道深深的痕迹:“Indeed,we have psychological and intellectual diffculties with trial and error,and with accepting that series of small failures are necessary in life.My colleague Mark Spitznagel understood that we humans have a mental hang-up about failures:"You need to love to lose"was his motto.In fact,the reason I felt immediately at home in America is precisely because American culture encourages the process of failure,unlike the cultures of Europe and Asia where failure is met with stigma and embarrassment."(翻译:事实上,我们需要具备反复试验困难和错误的心智,并在必要时接受生活中的一系列小失败。我的同事Mark Spitznagel了解,我们人类有一个精神障碍是关于失败的:“你需要去爱上失败”,这是他的座右铭。其实,我之所以立刻感觉到家在美国,恰恰是因为美国文化鼓励失败的过程,不像欧洲和亚洲,其中失败会是耻辱和尴尬的文化。)

我看到这段话时有所领悟,想起汉森酒精中毒那晚他说自己太失败的表情,此刻再看这被重重划刻的一段话,不禁有些怅然。

“我理解这段话想表达的是,接受失败是我们常说过程大于结果的表现。因为重视过程而非结果,失败便可以让自己反思,找到失败的原因又能激起人前进的动力,对吗?”我一边说一边把书放回原位,笑了一笑,此时此刻说这样的话,何尝不是在鼓励自己。

汉森的眸子闪过一道亮光,他的嘴唇牵动出好看的弧度:“比我理解得好。”

也许是受到他的鼓励,我忽然想到对于这次的到访应该怎么起头了:“汉森,我可以打听一下香港分公司收购失败的原因吗?”

果然,他听到我的问话,眸中的亮光明明灭灭几番浮沉,端起手中的马克杯啜了一口说:“原因很多,你是想听跟我有关的失误还是让我还原整个事情的经过?”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猜测他此前应该已经自我检讨了很久:“你也有失误?”

正说着,只见燕子站起身来笑吟吟地往汉森的身后看去,我头一偏,只见老泉略胖却敏捷的身影已经跨过客厅的玻璃门朝我们走来。

“啊哈,燕子,岩溪,你们好!”老泉一边跟我们打招呼,一边随意地往汉森身边一坐,提了提裤腿问,“怎么?还没想通这次收购中的黑天鹅事件?”

汉森看了看我没说话,我的眼睛在他和老泉身上移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这样,我来分析,”老泉自说自话,拿起汉森的马克杯喝了一口,嫌弃地看了看燕子说,“喏,就是美国人把用马克杯喝咖啡的恶习传染给了全世界!”

燕子单手撑着下巴“扑哧”一声笑起来:“嗯,用骨瓷的都是欧洲贵族。”

老泉的眼中明显有笑意,回头对汉森说:“成天抱着你那本书看,把收购失败的原因硬归结到某个事件中太牵强了,这种失败在资本市场多如牛毛,为什么一定要钻牛角尖?”

汉森轻描淡写地回答:“没硬套啊,看这本书只是用来更新世界观。”正说着,他的手机在桌上振动起来,他挑了挑眉,拿起来对我们说:“接个电话。”

我点点头,他便起身朝客厅走去。

老泉看着汉森的背影意味深长地吸了口气说:“我一直觉得男人的成熟是从学会量力而行开始的。但姑娘们却觉得这样的行为太(尸从),不是吗?”

我眨了眨眼,燕子在旁边嗯嗯直点头:“确实,很多不成熟的女人以为谨慎的男人不够男人味。”

“大多数的欲求不满都是因为贪心,创业途中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真正需要的是敢于做个鬼脸大步向前空翻七百二十度踉跄落地却不回头看的勇气。”老泉得到燕子的肯定后更加任性,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情绪,可是这番话明显对上了燕子的胃口,她的表情告诉我老泉的话very cool!

我忽然明白过味来:“你是在说汉森吗?”

“不是!”老泉又猛喝了口咖啡,“是炒股亏了三个月生活费的苏老泉眼含热泪给你们送心灵鸡汤呢!”

“送我们做什么,我们不炒股。”燕子不接受。

“要不给纪小姐?”老泉半笑不笑的,“你转送给汉森吧,反正他这几个月活得跟在地狱里没两样。”

我有点震惊,他说汉森过得如此艰难。

从老泉的口中,我和燕子得知了整个事件的一些脉络。

香港南洋制药是百年传统药企,从来不出售自己的业务,但太子爷亲政后,人年轻加上野心勃勃,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和汉森接上了线,大家一拍即合。汉森便联系了香港分公司的浮冰哥。能够收购百年药企对胡冰的吸引力很大,太子爷同时也看上了香港分公司的TC背景。汉森和浮冰哥北上与吴总谈了一阵,吴总却没有表现出太大兴趣。

说到这里老泉露出一丝得意:“这别墅的主人苏阿姨,她去世的丈夫在这个城市还有些人脉,于是我就想了个主意:趁她孙女回国休假带她们去拜普贤道场。”

我恍然大悟,那天替吴总开会,正是汉森和老泉带苏阿姨准备在酒店堵吴总的时候。我心想吴光明果然老道,他一方面让我替他开会,另一方面顺手还给了允芳面子。

“可是你们吴总老奸巨猾,居然找你替他开会,还假惺惺地安排你陪我们一起上山。”老泉显得很无奈,遇到这样的状况,需要表现出更深的职业操守来演足全套。

“你跟那个坏小子前脚刚走,我就演不下去了,没事跑到海拔4000米的山上干吗啊!苏阿姨一眼就看出我们俩不怀好意,可是她还是亲自上门找了你们吴总。”老泉眯着眼睛说。

我点点头。于是吴总卖了苏阿姨的面子答应汉森运作这次收购项目,总公司这边交由汪总负责跟进。赶巧我们的财务总监汪总也跟香港那位太子爷一样期待命运改变的时机,与汉森一番推心置腹之后觉得这是上位的好机会,立刻王八绿豆的就对上了眼。

但商场如战场,风云莫测,刀光剑影,接下来我方报价泄露,澳圣集团横插一脚,以超过我方报价20%的巨资抢先收购了南洋公司。汪总和胡冰他们傻乐着等了几个月,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局已定了。

事已至此,老泉说这几个月他和汉森通过多方渠道基本把事件还原得差不多了,汪总是被吴总趁机修剪的分叉枝丫,我和浮冰哥以及其他团队成员纯属误伤。吴总虽然答应汉森运作这个项目,但他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收购成功,南洋制药的幕后老人对太子爷的激进行为也非常不满,双方核心势力一碰头,前方的主战团队就被幕后的老江湖们摆了一道。

我们成了澳圣集团的陪练,至于谁透露的报价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吴总铲除了身边的异类,对方公司也给了年轻人应有的教训,同时获得国际巨头的青睐,真是几多欢笑几多愁啊!

“汉森呢?”我问老泉,“他损失了多少?”

“金钱损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无非是顾问费用,损失最大的是信誉和尊严。”老泉剩下的话没说,几个亿的融资,成本年息13%要找替代项目。汉森那晚喝醉,我没猜错的话,其实当天下午他就知道内情了。

这时汉森在客厅喊:“下楼!”

我们一行便跟着下楼来,男人径直去了厨房,留下三个女人在金碧辉煌的餐厅聊天。

燕子环顾吊顶上繁复的弧线和大块的金箔,啧啧赞叹:“简直是丧心病狂地炫富!”

苏老太走上来说:“这房子是我家老头留给我的,他活着的时候屋子里每天不少于三拨人玩牌抽雪茄喝红酒,热闹惯了,他走了就只剩我一个人住寂寞得受不了,还好汉森愿意过来住,我很高兴。”苏老太六七十岁的年纪,烫着卷曲的棕色头发,穿着普拉达最当季的雪纺上衣,从脖子到胸脯镶满了大块碧玺,亮闪闪的显得非常浮夸。她是个开放的老太太,神态很年轻,跟这个城市的同龄人相比,她的生活似乎很遥远,与现实隔离。

“老泉不老啊,苏阿姨也叫他老泉。”燕子忽然笑起来,我也觉得好笑,他只是长得着急了些,年纪跟汉森差不多大吧。

“因为他名字叫苏洵啊!”苏老太说着皱了皱眉,“也不知他爸妈怎么想的。”

“哈哈!”我恍然大悟,苏洵自号苏老泉,难怪大家都称呼他“老泉”。

“因为我们老苏家出了几个大文豪,可巧老泉还是其他两人的爹!”老泉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他穿着绛紫色的休闲衬衣,袖口挽在肘部,正端着满满一大盘的清蒸生蚝向我们走来。

燕子听闻,立刻上前接过老泉手里的餐盘。

苏老太悄悄附在我耳边说:“你朋友跟老泉性格很搭啊!”

我笑:“怎么呢?”

“我昨天就想说来着。”苏老太的眼睛里闪着光,意味深长的笑意在唇边荡漾。

餐桌上,英姐早已摆放了整套的暗红色玮致活骨瓷餐盘,汉森帮我拉开高背靠椅,完了坐在我的身侧,对面是燕子和老泉,苏老太自然而然地坐在主位。每个位置上都有一个竹编小几,紫砂小壶冒着丝丝热气。

“煲的什么?”我探头闻了闻。

“藏红花与松茸一起煲的海参,我家英子是广东人,这道菜很地道。”苏老太一边揭开盖子,一边侧头看着旁边笑。

英姐站在苏老太的身后腼腆地笑着:“你们先用,蚝皇扣大鲜鲍最后上。”说完转身将醒酒壶端了过来。燕子长吐着气息连连咂舌:“我也一直努力地工作赚钱,换来的只是现实的需求,永远不会有这样精致的生活。”

苏老太笑呵呵地说:“你们不知道我年轻时跟老头在大凉山种烟叶呢!那地方要靠勤快和凶悍才能生存下去,漫山遍野全是我家的烟叶,北京来的工程师引进津巴布韦的烟叶给我们,后来加入复烤集团,年纪大了我们这才回的城里。”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苏老太给人感觉跟这个城市不相融,原来她身上的浮夸来源于野性与不安分。

正说着,英姐将酒壶递上餐桌,我一看到酒便头晕,立刻摆手说:“不用管我,你们喝!”

汉森看着我,站起来接过酒壶说:“确实,你不能沾酒。”

我的眼光扫在众人脸上,见燕子咬着下唇似笑非笑的表情,立刻领悟到昨天我喝醉了酒一定出了什么丑。

“昨天,我没发酒疯吧?”我很担心。

“那倒没有。”苏老太微微一笑,“不过你生气打碎了汉森的花瓶,他收藏好多年的明成化青花瓷。”

“啊!”我大吃一惊,想起了在他客厅里见到的那件残缺艺术品。

“我……”我转头看着汉森,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卷翘的眼睫毛偶尔扑闪,愈发显得瞳孔深邃无波,“我要不要赔偿?”

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点底气都没有,万一汉森点头,估计我下辈子都得卖给他做牛做马。

“要赔啊。”他开口说话,漫不经心。

我后悔地垂下了头。

“陪我一起把它粘好!”

旁边苏老太、燕子和老泉已经发出嗤嗤的笑声了,我红着脸看着汉森无语,心想人生的跌宕起伏也不过如此吧。

饭局正式开始。

老泉作为自学成才的医生,警告汉森伤过的胃还需调养,于是整瓶“拉菲古堡”被他们三人分而饮之,似乎还不尽兴,饭后三个人又上了露台,老泉从汉森的橱柜底下掏出一瓶蒙着厚厚灰尘的里奥哈2005年份酒继续喝。

我跟汉森坐在大理石桌旁无奈地随他们去疯,他看着我的眼神像隔着重山的深潭,眼波却在阳光下流云飞舞,这种眼神让我忐忑,难怪昨天燕子说他对我有兴趣呢。

汉森见我不自在,转身从柜子顶上拿下一个瓷碗,跷腿坐到桌上,说里面是特别调制的黏合剂。他神情专注地拿下一块瓷片在破损处比画,我则非常无聊地帮他在散乱的瓷片堆里寻找看似适合的碎片递给他。

“不,不是这块,这块也不对。比对纹路和破损的边缘,拿这块试试。”

“我猜你小时候爱玩拼图。”我一边划拉着一边说。

“嗯,是的。我十岁那年拼四千片莫奈的《睡莲》,只用了半天。”

“难怪。如果不是我碰坏了这个瓷瓶的话,迟早你也会把它给摔碎的吧?”我觉得无聊极了,看着他兴致盎然的样子,忍不住开玩笑。

汉森放下手中的瓷碗,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灼灼。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它不是价值连城,你会不会摔了它再拼出来?”我情急之下有些语无伦次,看着他瞳孔一点点在紧缩,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实在不行,我去送仙桥看看,能不能淘个差不多的赔你。”

汉森没说话,他放下瓷碗,站起身来望着门外。

露台上苏老太和燕子、老泉不知道聊着什么,正在哈哈大笑。

我上前站到他的身边,微风带出他身上特别的气息,我不禁动了动鼻子“咦”了一声。汉森双手插在裤兜里,侧着脸问:“什么?”

“像是太行崖柏的草药香。”我脱口而出,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他转身看了我许久,慢慢伸手圈过来,自然而然地。

那胳膊又紧又结实,掌心托着我的脸侧,整个身体强压下来,那股香气如同从皮肤下浸润而出,铺天盖地。我下意识地推开他,我的抗拒让他愈发强势,那是一种属于雄性的必须要征服的力量,他的唇舌起初只是细腻地熨帖触碰,接下来却越来越坚持要撬开我的嘴唇,我不得不紧紧抓着他才能在发狂的晃动中找到依靠,他已经在热烈霸道地使劲吻我,全身散发着灼热的气息。

“不!”我的下颌被他捏得骨头痛,挣扎着很清晰地喊了一声。

他怔了怔,双手松开撑在桌面上,胸口深深地起伏许了久才平静下来,清澈的眸瞳犹如蒙上了一层迷蒙的水雾,深不见底。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低,说着用手往脸上抹了一把,又捋了捋头发,垂着眼眸踏出玻璃门去。露台上那三个人都有醉意了,看见汉森前来,拍着他的肩膀不知在说些什么,只见汉森端着老泉面前的酒杯一口便吞了下去将酒喝了个精光。

我的心情变得很糟糕,不愿意继续待下去,转身下楼跟英姐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我独自沿着锦江边慢慢地走,眼泪一直在哗哗地往下流。

那样的画面很凄凉,一个刚被集团抛弃的马前卒小白领,心存善念拒绝不爱的人却被误解,得知心爱的男人有了新欢,转头还被莫名其妙地强吻……一时之间满满的负能量如同洪水一般几乎把我淹没了。

回到家里,我关了手机倒床便睡,直到凌晨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