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消失的酒吧与青春期
我一直记得不可遏抑地想听The Doors的那种感觉。十七岁那年的一个冬夜,离大学联考还有一百三十九天。独自站在亮晃晃的公车里看着窗外冷清的街景,身上散放着适才跟友朋聚会沾染到的烟味,忽然极度想听The Doors,想让冷飕飕的夜里多出一些距离遥远的、素色的颓废声响。下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所有的店家都打烊了,路灯照着无人的巷弄,小蝙蝠绕着圈盘旋飞舞。想起前几天把The Doors的卡带都借给M了,顿时觉得前所未有地空虚起来。
我跟M是在校刊社认识的。高二那年我跟他竞选社长没选上,M当选之后便邀我做社团的首席干部。在一学期的共事中,我对M产生出一种既是革命同志又是竞争对手的微妙情感:瘦长的M总是显出一种不慌不忙的早熟姿态,笑起来永远带着嘲弄的表情,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情足以让他惊惶。在他身边,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笨拙可笑的二流货色——老实说,我一直忌妒着M。
拿卡带到学校借给M的那天,我们一人分一边耳机,听着《人们变得古怪》(People Are Strange)。
人们变得古怪,当你是个陌生人
面容如此丑陋,当你独自一人
女人变得邪恶,当你不被需要
街道也倾斜起来,当你失意落魄……1
罗比·克里格(Robby Krieger)幽幽咽咽弹起吉他间奏,喝醉了似的,指法却又十分精准。
“等考完我就要去学电吉他,而且不要狂飙,要弹就要弹这种的。你听,它的每个音都有意义。”我比手画脚地对M说。
M没有回话,用他一贯的表情扬起嘴角,斜斜地看了我一眼。
当时校刊社干部拥有无限制请公假不必上课的特权,于是我们镇日窝在漏雨破窗、僻处校园最角落的社办,一知半解地啃着志文出版社的新潮文库跟五〇年代那些意象奇诡的现代诗,并且不时为着庞大的议题用尽脑中新习得的冷硬词汇反复论辩。那一年也是我的摇滚乐启蒙期:我拿三百块跟班上同学买了一对随身听专用的外接喇叭,在社办一边做完稿一边放着一卷又一卷的卡带。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在一九六八年的录音里嚣张地吼道:
We want the world and we want it
We want the world and we want it now, now? ...NOW! !
其实我们并不确知自己是否真能掌握这个世界,因为世界正以恐怖的速度激变着。请公假窝在校刊社听The Doors的那年,刚解严没多久,大学校园里学运四起,毕业的学长带他们编的地下刊物回来给我们看:米黄的纸张印着一帧帧黑白分明的木刻版画和墨色淋漓的标题,满是我无法理解、却又不能不在阅读当下感到热血沸腾的词汇:“特别权利关系的父权心态”、“党国大一统”、“国家机器vs.民间社会”、“权力的第三面向”。政治迫害、记过退学的威胁是他们头顶明亮的光环,这种悲壮的、反体制的气氛令人神往不已。
The Doors的专辑《奇怪的日子》(Strange Days),一九六七年出版。
在台湾压抑已久的民间力量骤然倾泻而出的时节,我听着整整二十年前造反派年轻人听的摇滚乐,等待着大学联考,每天对校门口的“伟人”铜像投以轻蔑的眼神,且一面揣想风起云涌的六〇年代该是什么模样。
离联考还有一百三十九天的那个晚上是Y的生日派对。Y是某女校的校刊社主编,跟M介乎熟与不熟之间,就像两个邦交国的总理一样,在惯例上必须建立某种程度的友好关系吧。总之,那个晚上我临时被M抓去作陪,上馆子吃了一顿火锅,同去的还有M的另一个朋友跟Y的同学。在餐桌上我被M灌了好几杯啤酒——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喝啤酒,所以不久就头疼起来。吃饱之后时间还早,有人提议到罗斯福路一家叫做AC/DC的酒吧去续摊。
在校刊社代代相传的神秘故事里,总会提到AC/DC这间酒吧。传说古早的学长写不出东西或者创意枯竭的时候,就把完稿纸卷一卷带到AC/DC去,叼着烟、拎着啤酒瓶,把酒吧的桌子当编辑桌,做出一张张被后世奉为经典的校刊版面。他们在那儿饮酒、论辩、写诗、生产满篇夹杠(jargon的音译,行话,隐语)的论述。在那些故事里,AC/DC就是这一代的“明星咖啡屋”,是早慧的心灵宣泄满腔才情的所在。
不过说也奇怪,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到那儿去瞻仰前辈豪气干云的遗迹。大概“酒吧”这种地方,对十七岁的我来说,还是过于危险的吧。
我们来到一个停满机车(摩托车)的阴郁骑楼,除了入口处一块巴掌大的木牌,完全看不出任何类似酒吧的迹象,只有一条窄小的梯级,往上看去,昏暗的楼梯间隐约有几堆装啤酒的木箱。攀爬而上,推开门,The Doors幽深冰冷的乐音混杂着烟味迎面扑来。DJ端坐在满墙唱片围绕之中,散放出独裁君王的雍容气派。客人们错落散坐,匿身在晕黄光圈笼罩不到的黑暗里,只见每张木桌中央一圈圈雾气袅绕的亮光,照着烟包、酒杯、写了字的纸、一双双交叠的手。已经死了十几年的吉姆·莫里森缓缓唱着:
骑在蛇背上/骑在蛇背上/来到湖边/史前的湖边
这条蛇好长/身长七里/很老很老/皮肤冰冷
骑在蛇背上/蜿蜒向西……2
就在这样的乐音中,我跟M、M的另一个朋友,还有并不相熟的女孩子Y以及她的同学,围坐在AC/DC的长条木桌前,大家一边吃我带去当生日礼物的虾味先跟七七巧克力(我不记得为什么带了这么寒碜的礼物)、一边玩一种叫做“心脏病”的扑克牌戏——这是一种玩起来必然喧闹尖叫不已的牌戏,所以一直到离开酒吧,我都没有余暇专心地听完一首歌,然而伊们并不介意在The Doors的音乐声中玩“心脏病”,伊们甚至并不知道那是The Doors,我又能说什么呢。
离开AC/DC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在罗斯福路吹着夜风等公车,愈想愈不甘心,便渐渐悒郁了起来。在弥漫着烟雾和迷幻摇滚的酒吧里,一群玩扑克牌的高中生显得多么不上道、多么伧俗!最最不幸的是,我自己也成为这种无可原谅的伧俗的共犯。于是暗暗决定此后不再到这家酒吧,除非终于能找到知己至交,或者拥有一个真心了解我的情人。
然而这个愿望一直都没有实现:知己和爱人一样难寻,而且AC/DC不久就关店了。这间酒吧遂夹带着不完满的记忆,在我脑中升高、神化。即使后来走遍台北播放着摇滚乐的酒吧,在不同的昏黄灯光下学习吸烟、争辩、饮酒,甚至一度竭力把指间的香烟想象成大麻、把窗外乌烟瘴气的台北想象成旧金山的嬉皮社区,其实都还是在偷偷比对AC/DC留在心底的,那块青春期的残片而已。
顶着夜风回家的那天晚上,坐在没有The Doors可听的房间拨电话给M,想跟他讨回我的录音带。
“喂。”M的声音很虚弱。
“喂,我啦。你还好吗?”
“满干的,不晓得自己在那边做什么。”M很无奈的样子。
“喔。”我无以为继。
多年之后从军中退伍,独自背着包包跑到欧洲去晃荡了一个月。一个晴朗的秋日下午,我走到广袤的巴黎拉雪兹神父(Père Lachaise)公墓,沿着指示找到了吉姆·莫里森的坟。这趟旅行之前,我已经从书本和影片中无数次看过他的葬地的壮观模样:多年来,每个月都有数以百千计的乐迷从世界各地前来凭吊这位永远被冻结在二十七岁的偶像。照片里的墓地有一座胸像,被涂抹得面目全非。大理石的墓座上,吉姆的名字也几乎全被层层叠叠的涂鸦遮掩。喷漆和刻字不仅布满他的墓冢,更蔓延到周围的坟墓和围墙。据说每年忌日都会有歌迷翻墙潜入墓地,在他的坟前燃起一支支蜡烛,轮流吸大麻,把满地烟屁股排成他的歌名——THE END。
然而当我来到他的坟前,却完全看不到这些。墓地在不到一年前才彻底整建过,胸像被搬走,刻在大理石上的文字被换成更坚固的铜牌,镌刻的名字也还原成他的本名,索然无趣的“詹姆斯·道格拉斯·莫里森”(James Douglas Morrison),满墙的喷漆涂鸦全部抹得一干二净,坟墓上整整齐齐摆着几束鲜花。
一个表情忧郁、穿着皮衣和牛仔裤的长发青年,架起三脚架想在坟前替自己拍照,马上被旁边拿着对讲机、戴墨镜的健壮女警制止。两个操南方口音的肥仔老美拿着地图走来,对坟墓端详了半天,品头论足一番就离开了,仿佛他们来看的是卢浮宫的一幅名画。秋日的暖阳斜射而下,我站在坟前,愈看愈觉得不可思议:吉姆·莫里森的躯体,真的就躺在这下面吗?
直到离开墓地、踏进地铁车厢,才猛然想起十七岁的那个夜晚。吉姆·莫里森的声音在玩着扑克牌的我们周身飘荡,他离我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那间埋藏在记忆里的AC/DC,竟然和照片里已经不存在的坟地遥遥对望起来。此刻我才醒觉,彼时恋慕着的迷幻、颓废、激进和悲壮,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进入过自己的生命,就像我压根儿没沾到过六〇年代的边一样,那只不过是对自己未尝理解过的生命状态、未尝经验过的历史情境一厢情愿的想象。墨色淋漓的地下刊物、耳机里穿越二十年岁月嘶吼着摇滚乐的造反派青年、墓碑表面横七竖八的涂鸦,它们杂糅在一处,化成一种虚幻的乡愁。然而嬉皮皆已老去,吉姆·莫里森凝定在二十七岁的脸孔和六八学潮的街头涂鸦都印在明信片的背面,一张五法郎。那场集体的青春期,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站在拥挤的车厢里,望着窗外映照出另一个模糊摇晃的自己,再度不可遏抑地想听The Doors。那是当你真正孤独的时候才听得进去的音乐。
一九九七
歌词原文
1 People are strange when you're a stranger
Faces look ugly when you're alone
Women seem wicked when you're unwanted
Streets are uneven when you're down...
选自People Are Strange
2 Ride the snake, ride the snake / To the lake, the ancient lake, baby
The snake is long, seven miles / Ride the snake...he's old, and his skin is cold
Ride the snake / to the west
选自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