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看画(代序)

  • 胡子有脸
  • 西西
  • 1925字
  • 2017-06-09 09:57:34

我喜欢看画。

空闲的时候,坐在小矮凳上,把书本搁在大矮凳上,就可以看一阵画集了。

夏加尔是俄国人吗?莫迪里阿尼是意大利人吗?杜菲是法国人吗?波特罗是哥伦比亚人吗?不要紧,他们的作品,对任何一个人来说,没有文字的障碍,无需翻译,可以看得懂。

小说是章节的贯连,电影由场镜剪接,画似乎要不同些,仿佛孤寂的存在,既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古希腊那位哲人赫拉克利特怎么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那么,画幅里凝定了的河流呢?

柏洛玛先生卡尔维诺曾说:步进美术馆看画,从一幅画到另一幅画,每个人可依自己的想象编述故事。的确这样,而且,看似孤立的画幅,彼此之间自有纽带,同一大室里的画,或许皆隶属古典的殿堂,另一楼层的,都可归聚为印象馆。

作者的画册,往往记录了个人的创作历程,从玫瑰时期到蓝色时期,中间的过渡,鲜有明显的断层痕迹。《草地上的午餐》,原是数百草稿的叠印。

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博尔赫斯说:书本不但延展记忆,同时启发想象。文艺复兴的乔托在我,明澈如希腊悲剧,波提切利典丽仿若但丁,培根使我想起卡夫卡。

张萱《捣练图》里女子眉心的缀饰,就是《木兰辞》里的“对镜贴花黄”了吧?古老的熨斗,如此雷同一只长柄水勺。熨斗常常叫我想起福克纳,他在《喧声与愤怒》中写昆丁买两个熨斗,那时候的熨斗,竟然按斤两称计。

顾恺之的画里恒常出现两类树木,一种许是落花飞絮的杨柳,另一种却似鸡冠花。他画的罗伞,不知道是植物还是动物,那么像一条星鱼,难道是晒干了的巨大柚子皮?

我喜欢色彩。

喜欢野兽主义的浓炽,马蒂斯的剪纸,艳亮而忧伤;喜欢后期印象互补的色系,高更的平涂,完全像散文体系的小说。

我喜欢实物。

喜欢乌篷船、水浪纹、褶衣彩带;喜欢陶瓶、水果、布幔、鱼与黑鸟。有两个人画的黑鸟,我念念不忘:朱耷与勃拉克。

我喜欢人物。

喜欢水手、小丑、渔夫、裸妇、琴师、舞者;喜欢姿态、眼神、步调和肌肤。如果天使也是人物,我也喜欢天使。天使都长着巨大的翅膀,泉州开元寺的飞天也不例外,只有敦煌的飞天没有翅膀,靠飘带飞舞。

陶渊明正在吃菊花吗?明代盛行山水和花鸟,然陈洪绶独绘人物。他的白描水浒叶子,头上遍插花叶(会是茱萸么?)的,竟然都是男子汉:小旋风柴进、浪子燕青,还有拼命三郎石秀。时迁偷的是只华丽的雉鸡,史进身上满布夔纹的云龙。

不耐看的画我照样看。

阿加姆(Yaacov Agam)眩目,但像群宴的彩虹;蒙德里安机械化,配上音乐看却充满动感。前拉菲尔画派流于纤巧,仍孕育点书卷气;普普艺术毕竟粗疏,然而散发反叛的声音。郎世宁滞于工整,但高度传真,看他一卷《木兰图》,等同阅读一遍皇帝狩猎的故事。画者只需严肃创作,态度诚恳,成败得失,不足以论英雄。

卢梭那些狮虎出没的热带植物林,可以挪作不错的糊墙纸,可他是素人画中的奇葩。杜尚为蒙娜丽莎加上两撇八字胡须,看来戏谑,我只觉庄严。米罗把绳织并贴在画布上,呈现物质肌理的绝佳对比。

我喜欢讲故事的画。

李公麟的《维摩演教图》讲维摩说法,天女散花,文殊的大弟子遭天女抖落的花朵黏满袈裟了。“结习未尽,花着身耳”,这是大乘的教义。

我喜欢连环图。

西斯廷天顶上是米开朗基罗画的一套《创世记》故事:划分光暗、创造日月、创造水陆、创造亚当、创造夏娃、逐出乐园、挪亚献祭、挪亚方舟和挪亚醉酒。一连九幅大壁画,是连环图,像一本画在墙上的故事书。

我喜欢卷轴画。

顾闳中用五幅以屏风相隔的连环图来讲述韩熙载夜宴,那么多的人,就像古埃及的壁画,主要人物画得特别大。德明和尚不好意思看王屋山跳“绿腰舞”,别过头去看韩熙载击鼓。除了羯鼓,乐器方面还有琵琶、箫、笛、檀板和筚篥。看看那名琵琶伎,坐在锦墩上,穿水绿衣,系淡红裙,罩紫色彩金帔,梳高髻,插凤翘,着云头鞋。看看那套杯盘,影青带温碗的执壶、带托的酒杯,典型的五代北宋青瓷器皿。画里的桌案家具、织绣花纹,无不细节详尽。

我喜欢细节详尽。

我喜欢走马灯。

如果要我糊一盏走马灯,我就会选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了。那条河将永远流不尽。古希腊那位哲人赫拉克利特的学生克拉底鲁又怎么说呢?人连一次也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一切皆流,一切皆变,可惜他没有真正领会老师的辩证法。《清明上河图》是一幅流动的风景,房子鳞次栉比,路上满是骡子、毛驴、马匹、牛车、轿子和驼队,夹杂着和尚、道士、乞丐、官吏、江湖郎中、算命先生、商贾、船夫和摊贩。拿一个放大镜来,可以一厘米一厘米地仔细看画里的船钉、席纹、水绉、叠瓦、排板、伞骨、虹桥和彩楼欢门。衙役在官署门前打盹睡觉,十字街头,打扮得像取西经那玄奘似的行脚僧走过来了,经过赵太丞家门外那口四眼井,经过一座围着许多人听说书的茶棚。啊啊,茶棚里的说书人,他正在讲什么故事呢?

我喜欢听故事。

让我到茶棚里去坐一回,听一阵子故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