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个小台风来去之后,空气清洁无比,甚至原来浓密的阳光也被梳理得蓬蓬松松,透过那丝织的隙缝仰望西边峰峦迤逦而下,山木和峭壁,飞瀑。暑假即将结束。
六叔的意思是这一次机会难得,我应该在桃园停一天,去山上扫墓才对。他这样对父亲说;可以想象,以父亲在家族的地位,怎么能不赞成呢?那几年间,大伯和二伯先后去世。照我们原来的印象,三伯住在桃园;当初他们兄弟结伴来花莲的时候,只有三伯一个人守住老家的田园,没有离开。而父亲排行第四,到这时只有他和排第五的“六叔”兄弟两人相依为命在花莲。可是六叔怎么会排行第五呢?原来这当中有一个故事。起初家族里人人都含糊其辞说留在桃园的是三伯,父亲第四,“六叔”第五。什么时候开始,说话常喜欢引用“孔子公说”的六叔,一个技艺精湛的木匠师父,忽然感悟三伯和父亲之间应该还有一个兄弟,如何如何从小就失散了,他断定,但绝对不是亡故。于是他便下了决心去寻访,而什么时候竟然祖宗庇佑就被他找到了,就在桃园故乡,是有他们一个真正排行第四的兄弟在那里。原来当初桃园务农种菜的祖父以家贫食指众,将六个儿子中的第四个过继给别人家,久而久之,在家族里逐渐被人淡忘,尤其到我们这一代更无人闻问了。六叔发现原委之后,他一个人也不能有什么动作,只郑重对他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们讲明,从此必须以“五伯”称呼我的父亲,不是“四伯”,而他自己也就逻辑地变成六叔了,以这个方式纪念一个兄弟曾经如何就失散了,证明他曾经或者依然存在。
他们决定要我趁这次机会去一趟桃园,也和这些宗族之思有关吧。我这样想。我记忆里从未曾去过桃园,所有关于祖坟和亲戚的事情,对我说来,都付诸阙如。夏天的末尾,坐在窗口看院子里被风雨涤洗得一尘不染的花树,包括一些新折断的嫩枝,地上飘零的花蕊和树叶,我只感到些微好奇。可以啊,就去桃园上坟吧,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随即不再去想它。我坐在窗口看院子,又回头看看六个榻榻米的房间,觉得不舍的是这些平时视而不见的小书架,和室外的石榴,飘摇的椰子树,天花板上直直垂吊的电灯泡,屋檐下半毁的鸟巢犹有麻雀匆忙来去,房间上方四个角落暗晦地插着四根晚间用来挂蚊帐的钉子。这许多平衡与不平衡,牢记的,和率尔遗忘的,在迟迟的晚夏。
我对母亲说下星期就出发去台中上学,她看看我的眼睛——从小就这样的表情,直直地四眼交会逾越瞬息——忍不住就笑出来了,嘴角有些浅浅的纹路。我又说还先到桃园下车去上坟之类的,等等,等等事情,她没有说什么。我心里其实很舍不得离开母亲,但就像上中学以后那几年,虽然心里有许多话,许多舍不得的话,想对她说,就无端地强忍着,不肯开口,这样必要地折磨着自己,深怕否则就变成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吧,但感情用事有什么不对吗,又说不上来。然而我又觉悟了,发现母亲实在是完全明白的,她知道我有许多话想对她倾诉,但儿子已经长大了,一方面大概有些事情不便说,说了也无从参与,欢喜,或者忧虑,一方面她更了解这无非就是儿子的性格使然,羞涩多过其余,就和她自己一样,凡事不知道怎样才能无保留地表达,除非透过文笔。但母亲忍不住的笑容就是一种无保留的表达吧,对我而言,而那浅浅的纹路闪动在嘴角,快速上移至颧上额颜之间,即刻消融褪去,当笑容还流连荡漾,在我思想里。
母亲在后院轻轻扇着一个小火炉。
炉子里一块煤渣再生的燃物,用铁钳夹起来,像槟榔树干拦腰切下,短短的一节,中间有些成串的空隙相通,点火以后就急促地冒着浓烟。母亲拿一把旧扇子扇它,直到看见火苗才止。
“台中你没有去过?”母亲问。
“没有。”
“住呢?住学寮?”
“宿舍。就是学寮。”
母亲又拿起扇子扇着,但烟已经淡了,在廊下窜跑,绕过帮浦和水缸,向那一棵柿子树掩映的叶荫飞去。其实我还是舍不得,但无论怎么样都说不出口。小学入学的时候也一样,很不高兴;我想我并不是不喜欢上学,说不定还很喜欢认识别的小孩,各种不同的脸和陌生的手和脚,奇怪的气味等等。真正使我不高兴的是我必须独自走那么长的路,经过一片好像没有止境的水田,然后是多么灰黯,无趣的街上人家,一幢紧贴着一幢,毫无个性的房屋。我想,假如我可以随身携带一个小机器,边走边和母亲讲话,透过那个没有人知道的机器,完全不受干扰,让我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当我走过漠漠水田和人们群聚而居的,恐怖的街头。
炉烟有一种香味。
想说而来不及说,却在记忆里飘流的那些,像那淡下去的小火炉上的青烟,也袅袅弥漫成为一种隐喻,在我们生命的修辞学里点缀,提示,重复点拨我寻觅,探索的心。
越接近离家的那一天,一个明亮的午后我从外面回来,家里寂无声息,但有些西晒的日光在斜射的末节被偶然的障纸门遮挡,终于将几个榻榻米倚偎的角落隔间成为阴凉的方丈,虽然外面那一片白色的垣墙,这时,正剧烈地发出反照的强光。这么安静的夏天午后,申时的光阴充斥在那寂寥甚至接近冥默虚无的时刻,而熟悉的空间似乎也一一变形了。母亲在喊我。我看到她坐在东向的窗户前招手叫我过去,坐下。你到台北,先去永乐町的阿姨家——不是九条通的阿姨,也不是中仑的阿姨,是永乐町的春子阿姨,从花莲搬去台北的阿姨。为什么?去帮妈妈买一罐胃散。胃药?你不记得我的胃散被你打破了吗?哦,打破了,打破了,我不是故意的。谁说你是故意的?没有关系。有关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母亲有时觉得胃不舒服,常年都有些胃药装在一个玻璃罐里,我走路左边碰碰右边碰碰,一不小心将它扫落在厨房灶下的磨石子地上,碎成一堆,玻璃片渣和药粉都掺在一起。母亲安慰我,没关系,她说。我很内疚,但过几天就忘了。或许直觉上我相信胃难过无非心理因素,学校里老师说的,吃不吃药都没有关系。现在她提起来,我即刻想起那药粉的气味。或者早晨当我正将脚踏车自玄关里我们的神龛下倒退出门的时候,母亲站在门边看我;或者闷热的下午她找到障纸门与障纸门之间一个通风的格局,用湿巾擦洗干净,倚靠假寐之前;或者渐深的夜里,我从房间出来倒开水,正看到她在灯下专心地用裁成正方形的纸头一张一张平铺,倒上定量的胃散,对角折叠成小包,那渗透空气的药味,仿佛是林野深深拣择来的青草和花茎,如何煎熬,提炼,升华而成,无声地飘着,进入我的心肺。而母亲那么虔诚投入的神情使我无法不相信,我也必须全心全意接受它,纵然只是一种气味。
春子阿姨不是母亲的姐妹,但这样称呼好像比较亲一点就是了。她真正的姐妹是我们对门邻居。有一段时间似乎姐妹之间产生很大的纠纷,我听到她冗长地对母亲诉说着,无非是家庭问题,也许和钱财有关;她坐在母亲对面的榻榻米上,中间隔着一张矮桌,一边讲话,一边帮自己从玻璃瓶里倒酒喝,满脸通红,或者大声叹气。母亲只是无可奈何地坐在那里陪她,有一点尴尬的样子。这阿姨的丈夫是一个精壮的下港人,满头黑发,不太理睬我。我在家里看到他的时候,通常只随便称呼一下就走开,也不想和他多说。他们搬到台北以后第一次他单独回花莲,就借宿在我们家里。那天晚上父亲陪他坐在矮桌前榻榻米上,看他一杯一杯自己斟酌喝酒,挥舞手臂,激昂地讲话;久而久之,父亲神色也不太自然了,有一点尴尬的样子。我借故在缘侧上走过来走过去,希望这样可以使他觉得厌烦,早点去睡;但只听到人的话语间歇时,院子里幽幽的虫鸣。那晚上,我躺在蚊帐里一直等到客人在两道障纸门外伸腰立起,连声称谢,然后又和父亲礼让一番,然后听到木屐声疏落响过,终止,赤脚在木板地上走着,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了,只有风吹过窗外的龙眼树梢,似乎报说着夜深,夜的确深了,我才睡着。然而,半夜我却听到一种重击,推拽,践踏的巨响,起初都在梦境最远的地平线上,逐渐移近,仿佛就在我枕头上碰撞着,使我刹那醒觉,矍然坐起。那连续的声音“忽拨忽拨”,“洪碰洪碰”,夹杂着呼呼的间歇,在宁静的夜半想来不是只我一个人听得见的。我爬到蚊帐外一个狭窄的风口前,推开木窗,朝黑暗的院子里寻觅,正看到那黑发的下港人在下弦月昏蒙的光晕里左右出手,“忽拨忽拨”的巨响,踢足腾跃,将干燥的院落践踏出沉闷的回音,时而迅速旋转,忽然立定,听得见他呼吸声在黑夜里干扰着我们一树成熟的柿子,和瑟瑟的,干燥的叶,秋风里摇曳那陌生,琐碎的神色,很惊异,困惑。
我大概明白他这动作想表达的是什么。
而且,我确定他绝不怀疑这个动作不但会惊醒我,一个敏感,沉默,不爱说话的高中生,也会惊醒父母亲,腼腆的居停主人,也大有可能惊起他住在对门的亲戚,和他们卷在一场家产纠纷的当事人。父母亲并没有真正起身闻问,屋子里木板走道不曾发出伊呀起伏的声音;他们宁可置身度外。但那黑发人喝了许多酒,讲了一晚上的话,竟选择在中夜四邻沉寂的一刻独自起舞他的拳脚。秋天的子夜,暗微的月光下,激奋的武术意在传达他进取的意志,上下左右那样跿着,踅踆着,传达他不屑使用语言去传达的,进取的意志——一个人在暗晦的冲突事件里就那样进行了他陌生的宣说,并加以完成。这零碎的动作,对我而言,却始终衬托着一种晦涩成分。
火车缓缓停止。
月台上有牌子大书“桃园”两个字,我记得我曾经看过这一面牌子,上一次当我们将脚踏车从台北车站托运,疾驶南下,曾经也在桃园站停靠过,但不许下车。我从座位上立起来,往月台一边的窗口挤过去,只为了多看一眼家族之间传过来传过去的桃园车站。那差不多就是三年前的事了,大热天里零落的旅客在栅栏里外进出,忽然间火车又动起来了,卖零食的小贩快跑两步把吃的和找钱塞进窗子里。
我走出车站,觉得阳光炽热,而且广场上没有风,但午前的空气清洁新鲜,虽然不太流动,平视一片透明的市街,依然维持着它老式的简朴,整齐,有一种矜持的自尊,是与时间一起增长的,些微的风霜和挫折感,应该也有些值得骄傲的事迹,是的,或许和它目睹了太多的兴衰地方史,升降浮沉的故事有关。
太阳快到天顶了,就差那一小段攀升的距离。我站在建筑物下短短的阴影里,心里觉得犹豫,但除了照这个办法做,似乎也无计可施了。我直接走近一排树荫下的三轮车,就有人推推斗笠看我,表情不是那种最友善的样子:
“坐车吗?”一个说:“去哪里?”
“你可不可以载我去老囝叔公的家?”我正眼瞪着他的脸,探问。完全照六叔的策略进行。他的意思是,出了火车站,随便找一个三轮车夫这样说明来意就没问题了,云云。我当然半信半疑。
“老囝?”那个人怀疑地问道:“老囝叔?”
“老囝叔公。”我说。
“老囝叔公?他是你什么人?”
“我的叔公。”
又有一个人伸长脖子过来,严肃问道:“你叔公?你从哪里来?”
“花莲。”
两人面面相觑,又低头向喷水池边走了几步,交换一两句话,原先那一个走回来说:
“少年吔,来,我带你去——”唱歌一样的声调:“且让我带你去——找你的老囝叔公吧!”
我上了他的三轮车,假皮绷得又紧又硬的座椅微烫,像水牛背。他右手一挥松卸了胯下的刹车棒,两脚先后猛踩,潇洒地从树荫下滑了出来,车往水池外另一个方向驶去,顺着那圆周又绕回相反方向的路,快速进入大街,而太阳更接近天顶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在阳光下悠闲地走路,在树荫里停驻,交谈,休息;九月的风似乎刚要转凉,犹带着吹面的燥意,在我脸上扑打微汗,随着三轮车进出破碎的光影,也获取一种悠闲的心情。我可以想象我脸上如何便增加了一种无来由的,或许是满足的光晕吧,一种隐藏不住的得意,或许是自信,坐在三轮车上,自觉就在大暑之余温短时间里还不可能散去,而持续一个月街巷之间旺火烧过的纸钱灰烬还堆在闲置的盆底,或零碎地飘散终于跌落屋角的时候——这时候我被指导着,去朝向族人聚居的,曾经聚居若干世代的原乡移动,不管我心里是不是热切盼望,总之,我就是那样身不由己地向那个传说的地点接近着。是一个传说中隐晦的所在,我曾经听到,但也不是我如何就急于叩问,或者主动去打听的关于族人的故事,例如五代或六代以前祖先怎样自唐山渡海前来,并且因循潮水和波浪推助之势,就在接近大岛以北许多山群盘结偶然的破绽一片开朗处,湍急的山溪开始放慢,河床不寻常地加宽,舒缓地,仿佛歌唱着和平,福祉,歌唱着生息,歌唱耕作和教养,向无穷海面上张望未知的飘海者召唤,平坦的沙滩,清洁的水草,和煦的风,温暖的雨,后面是肥沃,广袤的土地。
那人说到了,就在路边一棵树下把车停好。老囝叔公的家四邻悄悄。正面一排罗列的前门只有最高几格嵌着透光的玻璃,以下都是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原木,没有油漆的痕迹。那人碰碰敲了两下,一扇木门随即向右边哗然推开,一个年轻人站在那里,比我大一两岁的样子,看看那车夫,看看我。
“这个少年的,”车夫转用大拇指越过自己的肩膀点点我,说:“是老囝仙的侄孙!”说完就退后要走。
“他说是花莲来的,”又补充一句,好像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样子。
开门的年轻人和气地让我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进去回报。我注意到门里空荡荡的是一个大厅,两边墙上每隔一段间距就是一个长方形的窗户,上下一律嵌着整齐,半透明的毛玻璃;靠墙摆了些椅子,但大厅最里面正当中屋梁底下却规则地摆设着一套更大型的交椅,围成独立的小方阵,各自依倚一张茶几。再过去就是密闭的另外一排木门,最上面有若干棉纸糊贴的障子格棂,整齐划一地架高起来,只有左右两边多留有明显的甬道,通向内室。从来没看过这样单调,空洞的房子,我想,既不做生意,也不像日常起居的住家,甚至不像客厅,倒比较像是一间随时预备让什么样人物聚首的会堂。果然不错,约莫和那一组交椅一样深入的墙上,两边高处各悬有一块匾,左边是“利在乡梓”,旧旧的桧木雕刻髹染,在午间的太阳光下闪烁发亮;右边那一块比较新的,黑底上描绘了金漆,反而将日光击散,我眯起眼睛端详,才大致确定是“义薄云天”四个字。好像是一种夸饰的修辞法吧,我想。
我一眼看到那长者就知道他是老囝叔公。
他自左边甬道走出来,大概五十多不到六十岁的样子,我继续用那存疑的心理揣测,整理着我听到的,看到的,以及所有我想象得到的,看他愉快地站在大厅当中等我走上前去对他礼貌鞠躬,孺慕地喊一声“叔公”。他的神情愉快,但说不上有什么笑容,矫健的步伐忽然停止的时候,好像嘴角微微上扬一次,或者两次。这即是我之所以能够完全确定,毫不保留,眼前这位长者必然就是传说里的老囝叔公无疑——不然还有谁?你看他那光洁的额,在渐稀的头发持续脱落的时候,岂不是格外开阔,就像记忆里那沉默的大伯和早已提前亡故的二伯一样?尤其是脸的下半部,鼻子和整个嘴型,甚至包括下颔,当他忍俊不禁的时候,就像适才那一刻,虽然并不一定是欢畅的笑,牵动的容颜就自上唇中央微凸高处向两边发展,等它企及嘴角时,毕竟在无意间,产生了一种笑的效果,纵使稍微羞涩。这些,父亲他们那一代都轻易保有,我们堂兄弟也几乎尽皆不免,以及堂姐妹,虽然又已经于各房各自衍创了一些新的,不同的特征。老囝叔公的精神极好,在他那个年纪的人当中想必是稀有的;我听说过他练武的故事,以及附带的一些近似行侠仗义,或者相关的那一类的,正面与反面的故事,但我宁可保持这样认知隐晦的状态,从来不想全盘了解。这一天他身上穿的是夏布缝制的唐装,颔下留有一个扣子未扣;相对于他额上显然稀疏的灰发——那证明他毕竟已经上了年纪——整个人给我的印象是带有震撼力的,一种不平凡的属于刚劲的形象,严格说来是前所未见的,这样的形象。何况老囝叔公更保有他极焕发的一股气,是那种已经将曩昔逞强的表象压抑下去,超越的气,看起来反而更像是特别属于文人的那种温煦的力量,吸引着我。
他在那张正对前门的交椅坐下,要我坐在左手边上,接着又指指先前开门的年轻人说道:“这是你堂叔。”我站起来礼貌地叫一声“堂叔”。老囝叔公问我一些家里的近况,以及大伯,二伯和六叔家的事,但那些我大半以上都茫然,因为平常都不可能注意到,甚至族人当中谁结婚或生了宝宝等,也都置若罔闻,除非有人死了,像二伯那样忽然仆倒在工厂的排字台上,总算在我内心引起小小的骚动,但那已经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老囝叔公当然是知道的,也不用我来重复了。
正在这个时候,当老囝叔公和我都感受到话题渐稀甚至无以为继的时候——其实最主要是因为我毫无疑问对那一类的问答绝对不感兴趣,反而集中精神在端详眼前这老者令人可以认同的那种神采,异样的,应该就是那种学武的人因为心闲气定,久而久之,培养出来的盖过一切的温文尔雅,仿佛那刚劲的形象随时寻觅着让位给相对的柔弱,而的确已经成功地教后者凌越前者,何其自然,喜悦,严谨,就是这样的神采和风度,我想,然则那个夜半不眠在柿子树下徒手练武的黑发下港人,那种暴虎冯河的拗勇之姿,终不免可笑——门开处,进来了一个硕壮,眉头紧皱的中年汉子。
那人走近老囝叔公座椅,看到我的时候又严重地皱皱眉,踌躇不自在的样子。老囝叔公示意他不要紧,有话尽管说。我将头转到背后那块匾上,呈献者包括县长,议长,党部主委,警察局长,以及农会,水利会,渔会等等一大排头衔和姓名等等;再看正面那一块黑金髹漆的,也密密麻麻题了许多人名。我听到老囝叔公文雅地说:“就这样就好了——”那人说:“好,好,就好了。”重重地点头或者鞠躬着,完全不把我看在眼里,加紧脚步走出门去。堂叔顺手把门拉好,关起来;然后走过来坐下,和气地问我大学在那里,住学寮吗等等很外行的问题。我正要开口回答,看老囝叔公抬起手来指着刚才关上的门,原来又有人在砰砰敲门了。堂叔警觉地立起,往前走去。老囝叔公闭上眼睛又睁开,像医生等病患进来门诊的样子,从容地坐着,反正也不可能有什么特别惊奇的症状,白天前来门诊的人。
堂叔把我带进里间,见了婶婆,一个白白富态的妇人,其实也不见得那么老,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屋后是一座宽阔的庭院,一边远看好像是疏落的葡萄架——这使我觉得很诧异,因为从小就听说,台湾人是不喜欢在院子里搭葡萄架的;但那也许不是葡萄架,不记得了;或者就是也都可能,对老囝叔公那样的人而言,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另外一边靠墙处高高低低摆了一些盆景,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勉强抛落一些短促的阴影,相互掩映着,而到处残留的水渍犹未全干,给人一种侥幸的秋凉情调。这样宁静的角落,甚至还筑起了一方小小的池塘,浅水里有手掌大的鲤或是鲫之类的游鱼穿梭。我注意到庭院中央是一片铺着细沙石的,舒坦的地面,突然觉得很不安,好像发现了老囝叔公的秘密似的,窥私的嫌疑,心就那样加速跳了几下,说不定这就是他练武的所在。天明即起,四邻听得见此起彼落的鸡啼,远近传声,老人笃定地吐纳运气,或者也踢腿打拳,想必真正是虎虎生风的,而他那严谨的神情我也都可以想象得到。我只看了一下就赶快把眼睛从那片沙石地面移开,好像为了证明我其实并没有看到,所以也不曾识破其中蕴含的玄机,秘密,应该心安理得才是。但我实在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可以想象老囝叔公,或者堂叔,练武的情景。也许我宁可错以为他一向只是坐在前厅的交椅上,摇着蒲扇这样反复摇着,把所有大小问题都慎重地倾听,评断一二,就化为乌有,这样一位乡里间最能排难解纷的长者。也许,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其实我极羡慕他,或者说更羡慕堂叔才对,早已练就一身锄强扶弱的功夫,竟无须表露出来,总是那么神闲气定的样子,有一天就像老囝叔公那般坐着,一种令人向往的风度,而我大概永远不可能体验到那种人生于万一,因此就感觉落后,永远不可能体验到老囝叔公那种修养,进入那种境界。
那是什么样的境界?后来我常常想:总之,是有点神秘的,有点危险。而正因为那神秘的危险的本质,反而超越了我们平常设想的生命情调,就使人觉得着迷。我感受到其中一些非逻辑的成分,也即是说,我居然轻易就断定老囝叔公既未和家族绝大多数其他人一样种田,也不经商,或者也不选择努力读书以便在官厅当文书或教员,甚至警察之类的工作,所以可以想见的,他应该并不希望我这个后山来的晚辈知道太多关于他的传说,除了前厅墙上那两块匾写的礼赞颂辞之外,其他的不必多讲。就因为我这样的没有根据的设想,使我决定伪装憨厚,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以免长者操心。非逻辑而且没有根据,是因为我怎么可以断定他就会真的不希望我多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传说,加以印证?说不定他对那样的生命情调也是极端自豪的。
第二天一早,老囝叔公让一个精壮汉子陪我去到山外上坟扫墓。晨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在升降的山路上,远方仿佛是飘流的青烟,蝉声稀落,犹在空中响着,偶尔和日影同时坠下,印上我的衣服。我左右张望,坐在时快时慢的铁轮车头,那人用力推着,在轨道中间奔跑,或者遇到陡坡下滑的时候,便一跃而上,抓紧车尾横敛的轸杠,一手护着刹车杆,他的斗笠被风吹翻,眼睛认真地注视前方,却随时开口提醒我:小心,小心,我们就下去了,下去了,直到车子慢下来,树影罩满山洼和前方隆起的丘陵,一片翠绿。这山就是虎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