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复合式开启

  • 奇来后书
  • 杨牧
  • 9302字
  • 2017-06-15 09:48:03

想象在那纯粹懵懂的时候——不甘于懵懂的时候——竟已不由自主陷入一种困境,对着像蜜蜂一样飞涌的文字茫然无所适从,但知道个个都提示,指定着什么,也都分别归属于一种有意义的声类,并不像蜜蜂那样只快速拍击翅膀,为了发出嗡嗡响以确定其昆虫类而已。惟其如此,当幼小的心灵被那些文字所包围,挥之不去,更仿佛被阵阵来袭的曲调驱使,随其中抑扬顿挫,朗朗的讯息而心动,不安,遂确定我所深陷其中的,深深为之着迷的意象群并不是昆虫。

接下来就证明从无知到恍惚混沌的过程里,似乎也看到一些解识的光,实在的体验;心智启明逐渐,伴随如响斯应的外在,自由意志的获取和累积,屡次感受到,即使就在这样对文字的着迷状态中,仍有些不可磨灭,属于精神成长的星爆。古希腊哲学家有一说,灵魂超越,能直接无阻隔地体认并拥有永恒的知识理念,但人生开始即是那理念悉数失落的一刻,所以人生幼稚那神秘的愚騃状态,实在正处于一种“遗忘”的状态,惟有通过自我规范以毕生之力试探追求,才可能像回忆一般将那些失去的重新寻获,拥有,为我所用,直到死亡。这样看来,大前提的确不错,求知的过程何尝不就是回忆的过程,从你生命某一点开始忽然感觉到知识的追求和获取是如此超乎一切,如此重要,也正是从那一点开始,你从迷雾中摸索寻找着本来曾经属于你的,熟悉的光——这自觉的努力使你希冀地接触到前生拥有的知识理念,依稀仿佛在你暂别的灵魂掌握,保管之中,曾经就在你出生刹那逸去了,现在正蠢蠢欲动,对你显示。

而文字正是所有那些短期内被我遗忘了的,最突出的知识吧,包括图像和声音,使我着迷。所以我怀疑,这样的着迷兀自不解,何尝不表示那只是还没有养成回忆的能力,在那神秘的愚騃状态,那个阶段。所以说我从识字开始或可能还不识字的时候,就对文字着迷。

然后,就从这一点开始,成长的岁月里怎样张大眼睛看,推测单字的含义,尤其是字与字的组合,去设法理解,无比的缄默,经营一己秘密的知之灵台。这样聚精会神对文字,是无保留的信仰,而我所看到,想象的文字是保守而美丽,在有限的范围里炫耀发光,扩充至无限,无论单独看,或程式地组合成篇章。

读古代诗歌,在人间最荒芜的角落有一个弃妇叹息,看到这样四个字组成的句子:“不思其反”,听得见她松弛的声音:“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一种放弃的神情,以四个虚实不明的字表达。我深入体会那“亦已焉哉”,忽然觉悟那或许也并不是字,而是一串嘘唏之声,暗淡而模糊;或许这正是古代原初的创作,文字因情绪发展与事件进行成篇,随口语感喟翻出句式,自成天籁的格调。我把一些附带的时代背景和伦理,礼仪之类一概略过,小序,卫宣公,反正,淫佚之类,却在晚出的注释结尾看到这样流利的文字:“既不思其反复而至此矣,则亦如之何哉,亦已而已矣。”似乎也教我在那断章的组合处,听见相当的嘘唏,更充满了同情。

声音和图像一样,有时甚至超过图像。同样为期待和失望所磨难的,还有另外一个女性:“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她留下的文章三句连见三个矣字,哀伤而疲惫,在采采卷耳之后,一些些酒之后,“云何吁矣”。则第四句由四单字构成,竟全为虚字,假如我们相信吁本是一个象声叹词。“不是”,对方引证说:“吁,忧也。”我想将文字和文字构成朝虚处解,他倾向求实。我以为将一切先划回虚拟,归零,提升至抽象,然后可以看到普遍,无穷;我也相信不规则的呈现胜过规则造形,而即使在汉字特征允许之下,格律对仗终究不美,其中尤以四六骈体最斫丧性灵。对方说:“请举例。”

你读《鹿鸣》至“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很快就觉得不耐烦。你说:虽然如此,脑海里仍浮沉着“呦呦鹿鸣,食野之蒿”的意象,就放心等着。但诗人毕竟并不使你失望,到下一章“我有旨酒”又出现时,本来以为后面或许又接一六字句,不然,他居然一转改出一个七字句:“以燕乐嘉宾之心”,破坏其程式,而宿昔今夕的和乐是留下了,有神,聪明,通透。这能不能成其为一种理论呢?对方问何谓不规则呈现?我答可诵豳风《七月》。对方问:虚拟,归零,抽象就能寻到普遍和无穷吗?

我下决心读古书,其实就是执行那渺茫的对于普遍和无穷的追寻。古书指的是传统文学。那样累积的古典有一天忽然显示,像黑雾中悠远的神谕,听到雷霆荡漾,静止,无比温柔;而自从感应之后,有时甚至当它以狂暴巨响与姿态撞击的时候,我都谦逊低头,倾听,领悟它的美丽和智慧。

在这之前,我曾经日夜思考并努力实验,为了想找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机杼,更雍容,和谐,由内而外,一种音色,属于我的意象系统。我要证明当它成立的时候,已知的文字在我掌握中自然发生,构成特定的意义,并且通过譬喻,使散漫的思维得以连结,勾络,呼应,维持一种平衡,互补的关系,从而划定诗的主题;甚至,即使在不能避免的情况下,有时当它因为指涉的面向显然超过文字所负荷,流于多义,我犹能控制其中枢,颠扑不破,使它从任何方向看来都玲珑剔透,恰如其分地产生意义,更因为它完全合乎修辞原理,就力能支援其他我们从任何别的方向逼视,都不断产生,甚至不断扩散的语言潜力,而且是可以接受的。

溪谷里闪光的流萤被我还原,于是传说丰富的星辰飘过足踝,使我们不约而同感觉到共楫一舟的情怀,顺时间长流滑下,超越七洋的空间,恍惚一梦在浩瀚水波之际遇。年轻的想象永远是自由,无羁绊,瞬息千载:“回首看你已是两鬓星华的了。”原来是天上的星光,谷里的萤火;而就在这意象过渡之间,声音平稳笃定,收束先前铺陈的思维和情绪,甚至偶然也变成必然,再不能遏止,深深耽溺于鉴照自我,沉迷的内省:

水仙在古希腊的典籍里俯视自己

——今日的星子在背后低喊着

我们对坐在窗下

蒙眬传阅发黄的信札

一种生疏的时间论述,以纳悉萨斯倾心对水中的自我反影介入,终将使肉身化为葳蕤的新花,一种永恒,相对于我们必将警觉的蒙眬,垂老。

那是古希腊。然后:

然后来到葵花满开的崖上

然后卧下,惊起一只早来的鹧鸪

我指着远山说,迷人的云

看泉水滴落,听啊,听那伐木的声音

从那断落的崖头向东游目,看到遥远的山形一线自北而南迢迢注入有与无之中。而这时,选择一处草地卧下,才知道抱歉把那只先来的鹧鸪吓到了,飞起来,又停下,在另外一角落啼鸣。我们看山,看云,看泉水在伐木声里持续滴着——也因此想到,啊想到时间。但时间能如何在完全不示警的状态下给予我们怎样庄严、重要的启示?

整日,我们听着,那伐木的声音

季节正开始,森林郁郁索要

谁将穿过那伟大的宫廊?

穿过千万支古罗马的石柱和刀枪

看野狼变化,然后成人

渡海去黄金色的海岸

——让自己有点乡愁,当潮来的时候

那是古罗马。现在怀疑沉静或激情,或二者冲突,妥协的时候,诗就发生吗?伐木丁丁的声音勾划出一座伟大的森林,在适宜的季节里犹不断生长,强制某种意义。是巨木的桓干使你联想到宫廊,石柱和刀枪,所有关于罗马的形象,赫赫的权力?遂以一些西方古史和神话续完,转用狼与人的故事为结,甚至暗中指涉帝国的殖民事业,以及衰亡。

就在这个犹豫关头,我遭遇到这样跌宕发光的诗:

笃公刘,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陟则在巘,复降在原。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

不只故事情节令人不辞深入,追逐其中寻觅的脚步,形式的展开也独具收放之奥秘,超越想象。那英雄人物上下山冈和平原,此刻正长立高巘,眺望远方一片无限承诺的土地。他张大眼睛观看。若干世代之后,古公亶父也在那样一个早晨快马缘漆沮水浒来到岐山之下,同行的还有王妃姜女,“聿来胥宇,”一起看眼前肥沃美丽的周原,一片无限承诺的土地,未来的家园。公刘为从行的庶民兵众安置妥当,使无遗憾,仿佛乐国归宿的所在,亦“谁之永号”的原型。这情节比起古罗马的追求争逐又如何?何况一章之中五句一组,或偶对,或独行,有修辞之问,乃从容将语法牵引延长以为回答,绵绵缜密,通透而明亮。这样的文字结构伸缩自如,可大可小,现代文学到哪里去找?

我拿书去问那位教《诗经》的方先生。《公刘》诗中“于胥斯原”句,胥,相也。郑笺云:相此原地以居民。我没有问题。先生说:胥,相也,视也,视此广平之原。我又问,《緜》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尤其末二句“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又怎么说?他答:毛传云,胥,相,宇,居也,结论是说姜女来相与居于岐下,来和古公亶父住在一起。我很怀疑这个说法。查书的结果,郑笺紧接毛传后,明白是说:于是与其妃大姜,自来相可居者;孔疏进一步指出:于是与其妃姜姓之女曰大姜者,自来相土地之可居者。但先生后来出专书,仍持姜女相与共同居住在一起之意。又有另一位同时代的学者早在那之前就写过一本书,则曰:“胥,相也,宇,居也,言相互居于此也。”古典的诠释必有因循附会之处,我一时好像比较明白了。

那一年我选修专书“老庄”。老子部分是一本干干净净的王弼《道德经注》,上下二篇共八十一章,书前有“集唐字”的印记。假如真是唐代遗下的字迹,我想:这是何等美丽的文本。第一天上课,徐先生规定中文系高年级的同学这学期必须把整本书圈点完毕,圈老子正文,点王弼注;低年级和外系的同学圈不圈都可以,能坐下专心听讲就好了。我捧着美丽的集唐字《道德经》,终于决心试试圈点,虽然恐怕随时圈错,把书弄脏。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夫执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执一国之量者、不能成国、穷力举重、不能为用、故人虽知……”有一天先生走下讲台,抽查我们圈点的成绩。他走到我座位旁,拿我的书翻翻,举起来高声对全班说了几句话。我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但好像是说“外文系的同学”也规规矩矩在圈在点,我们更必须如何如何之类勉励的话。学期快结束前,我终于鼓起勇气拿着一本《诗经》去他家按门铃。我问“爰及姜女,聿来胥宇”怎么解释。徐先生把大本的《毛诗正义》从书架上取下,详阅许久,说就是古公亶父和姜女一同来看那居住环境,有强调女性贤智的意思。他把书放下说:“所以读书不但大字要圈,小字也要点,把注疏看过才懂得。”

圈点的目的是深入文本,思索其中修辞结构;无疑是极好的训练。任何人圈错点错的可能所在多有,大概才气越高的学者越犯错,因为太相信自己的品味判断,笔在意先,等到发觉时已经过了好几句,赶忙回头重来。但只圈或点,实在还是简略了些。那一两年因为很投入英文阅读,并且学习较大篇幅的英文写作,已经知道标点符号的重要,往往是文章风格好坏的关键。有时回头看自己揣摩出来的“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终不免觉得还有欠缺,宁可想象更有效的应该是全盘使用袭自英文的新式标点,分别以逗号、句号、问号将它厘清,大概就理解一半了,我想,接下去才能谈诠释。我又想,圈演化为句号,点为逗号和顿号,颇为混淆,尤其那顿号深为我所不喜,觉得既有逗号就不需要它了,应该取消。然后有一天我就开始实践这理念,再也不使用顿号了。

但新式标点也不一定永远奏效。我问徐先生:“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怎么说?先生集中讲“专气致柔,能婴儿乎”。赤子,和愚人,乃是“抱一”状态。这样问,或许我也看到新式标点的限制了。注曰:“载,犹处也;营魄,人之常居处也,一人之真也。言人能处常居之宅,抱一清神能常无离乎,则万物自宾矣。”着一乎于则字前,似乎整个标点系统都不合用了,除非勉强将本文容受的问题径改为逗号。

徐先生家门外种了几棵桂花,已经长得比人高,洋溢着香气——一种不同于玫瑰或栀子花的香。我出门时感受那隐约的冲击,听到纱门轻轻碰回去的声音,木门合上的声音,书本的气味随即绝缘,明亮的阳光下有细微的桂花,在浓淡不一的植物枝丫间飘浮,无声袭至,准确地冲击我的感官和神志。莫非就是这个,“专气致柔”?通过小园出篱门,外面是一个多树荫的十字路口,通衢到此,犹起伏上下,好像还闻到那逐渐离散的桂花香。路边的小沟渠大概除了台风豪雨的日子外,都这样枯水干着,为天下溪,长满翠绿的野草,甚至开出花穗来了。我看到微小的昆虫和蜂虿,或营营旋飞,或埋首沉静,在午后透过小叶坠下的摇动不止的碎阳里。什么样的状态才是婴儿,赤子,愚人,纯粹抱一的状态?我又想起古希腊哲人反复辩说的理论,所以那状态正是前生拥有的许多知识和理念,曾经归你暂时脱离的灵魂所有,掌管,却因为脱胎出世,悉数失落,正处在一种遗忘的状态,那样的状态中。

惟有从细微先慢慢去追忆,从书的气味,桂花香,纱门回撞,野草新穗,昆虫和蜂虿,破碎的阳光,和比较的心思,那些遗失忘却的知识理念和意志。去追忆。

也许理念并不曾失落,而是暂时的隔离,因为出生仓卒的原因。等到有一天发现世界上似乎总有些事是教人迷惘不能尽解的时候,那浅浅稀少的知与无知之间,就是一种遗忘,在人生起始不久的时候,就像在人生逐渐老去,或者衰朽的时候,那遽尔,无缘由的迷茫,惘然。掌握不到的感觉,说不出来的焦虑,是文字努力尝试去记载的吧,飘浮的文字。读楚辞,就遭遇到这样无辜的句子: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既不懂那感慨真确,只知道是失望和挫折吧;也为文字之晦涩,深奥,觉得好奇。怎么还有这种章法,如此非比寻常的文字排列,构成,如此悖背惯性,奇诡的声调和音响?屈原这样定位自己,时代不公不义。然而,是忳郁且邑然侘傺?抑或是自念忧忳而郁邑?我困坐古老的文本前,想尽办法要把那七字句里的副词找到,邑耶忳耶?邑修饰忳郁与侘傺,忳修饰郁邑与侘傺。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样飘摇,陆离,不可捉摸。

前面那条路下坡以后再隆起不远,左边住的就是教楚辞的苏先生。这以前我去过一次,也在新植的花木后,一幢双并的灰瓦房屋,最使我不能忘的是侧面一丛长得特别好的竹子,在微风里轻轻点头,飘摇。那时黄昏始降广阔的山顶平野,但还不曾将晚霞悉数自西天驱散,消灭,还剩余一些光影远远投射在初上灯的窗玻璃,照出温馨,自信,满足的色彩,似乎就这样诉说着主人的身份,或者心态。苏先生是中文系惟一能使用简单英文和外文系的先生交谈的一位,但发音不准确,句法也多因循,和他平时朗诵楚辞的深情,气势不可同日而语。他是师生间公认的才子。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我在苏先生的院子里站好,敲门前先又学他的声调在心中默念一次。师母和一个幼年的男孩来开门。我在玄关换了拖鞋,走进客厅,只见先生站在那边一张长桌前仰首看天花板,手上持一支毛笔管,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进来,沉稳地说道:

“车五退二。”

如释重负,却是一种充满自信的声音,甚至也是带着深情和气势的。这时他才注意到我,对我点点头,示意我走近长桌:“过来看老师写字。”长桌上平铺着一张大纸,刚开头写了几个字:“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另外一边茶几旁坐着两个人不安地动了起来,对着一张棋盘指指点点,是图书馆的老赵和人事室那个矮矮的职员,各据一方,瞪着棋子看。“车五退二——”老赵沉吟地移动一子:“好了。”苏先生看着我说:“当年拼却——醉颜红……把纸向上拉拉,”好像决定不理下棋那两位了。他开始写“醉颜红”,文徵明一路练出来的行书,看他拿笔头蘸墨的时间好像比真正挥毫的时间更长,认真思考着,但运腕之际真是很用力的。棋盘前那两人一直窸窸索索忙着,忽然那个人事室职员移动一子,高声唱道:

“士六退五——”

苏先生把笔提高停在空中,随即回道:

“马四进三。”

那两个人又耸动起来了。先生说:“有得他们忙了。我们写字。”“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他朗读纸上的文字,顿一顿又开始:“舞低杨柳楼心月……”那边有人又唱起来了:“将五平四。”先生说:“‘将五平四’?好。我车五退三。”讲完又专心在砚台上整理他的笔毫,检查刚写的那几个字,闲闲落墨:“歌尽桃花扇底风。”

人事室那个人叹一口气说:“‘车九平四’怎么样,可以吗?”老赵也仰脸问:“可以吗?”先生看着桌上的字,浓浓的墨迹:“歌尽桃花扇底风——出车是对的。我这里‘车五平九’怎么样?”老赵将棋子动一动偷笑;人事室摸摸自己的耳朵又抓抓头,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问道:“怎么都是车?”先生望望他们说:“你也想想自己车怎么走才有希望啰——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随即运笔续写,然后起立,用左手抚着他服帖的长衫前襟,看那几个字。老赵报说:“果然是‘车三退六’了。”先生称赞地说道:“好,好,车炮连番来迎,虽赢不了我,和棋未必无望。”

果然,接下去几个来回都是黑红两方的车在前后进退,起落,黑方兼以炮声隆隆御敌,但苏先生依然站在长桌前写字,凭空比画,一心二用,使我觉得不可思议,直到老赵和人事室同声说:“和了,和了——和棋。”苏先生刚写完“犹恐相逢是梦中”。

果然是有名的才子啊,我在心中大声欢呼了起来。那时我不但对毛笔书法是怎么一回事完全不懂,甚至有点排斥;对词曲之类也从来提不起兴趣,总觉得那是一种属于或靠近绮靡的制作,把文字的质感盖去,徒留无尽的柔弱纤美,用以取悦特定的性别或年龄层。至于象棋,我就更一筹莫展了,其实连基本规则都没有弄清楚,例如马怎样跳是绊脚或不绊脚之类的问题。苏先生居然能将这三件事结合在一起,如此潇洒地玩着,在一个初冬的黄昏后,甚至可以说是得意地卖弄着;他的才艺超群,惊人的记忆力,想象力,和解析分辨之力,在一个微寒的初冬刚上灯不久的夜里,书法,宋词,棋戏。这以前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现在竟教我亲眼目睹。

但中文系真正有名的教授还有教哲学的牟先生。我记得上高中时就听胡老师提到,说过他的名字,乡下的书店偶尔也摆着他厚厚的看不懂的书,只有胡老师他们有时手上一本,郑重其事地抱在胸前,这样走着。我不曾上过牟先生的课,但有一年选修逻辑,指定课本正是他写的《理则学》,前后应该翻过几遍。还有,印象最深的是每次进图书馆书库,怎么样一转,猛抬头就看到《认识心的批判》摆在书架上,望之俨然,神秘,就那样私自供奉在心,保持距离。有一年春天,我坐在校园角落一个四合院里,看晚霞,麻雀,和远近路过的行人。牟先生从那一头缓步走来,迎着有形的坡度,身上我们看了一个冬天的灰布长衫不见了,换成米白的上衣和黑长裤,旁边相陪走着的是郭,从眼前开阔的草坪上走过,消逝在相思林后。不久,郭一个人折回来,看到我就说:“牟先生答应在家里讲存在主义,你也一起来听吧!”我第二天就跟着他们去到先生家听讲存在主义。我记得真确,那是一个星期三晚上,因为通常学校希望学生不要在星期三晚上安排活动,可以让大家多参加基督徒团契,查经班之类的宗教灵修。但他的存在主义竟选择和团契时间冲突了。我们就是六七个男女学生围着牟先生听他认真地,带着他的乡音,为我们讲西方哲学的新思维。起先山光犹亮,然后天就黑下来了,师母开灯,和我们一起坐着听讲。

我不能说我记得牟先生讲了些什么,关于存在主义;最多只听到他前后不断提到沙特,但那个年代人人都提沙特的名字,走到哪里都听到。我们也有机会读沙特的书,遇到英译本的时候会就字典翻着阅读。但我虽然不记得先生讲了些什么,一个晚上下来,心中塞满了乱麻头绪,无端觉得沉重,不知从何说起。世界本无意义,每个人皆孤独,寂寞,每个人都须为自己任何动作,行为负责,从而找到自己,构成自己。这是一个教人失落,或不胜负荷的观念,我想,充满悲剧性。我只去听过一次,就不再参加了。不久天气更热,几次下来聚会也结束了,只有基督徒的团契持之有恒,每星期三晚间走在教授住宅区,都能看到一些人在查经,讲道,听到唱圣诗的歌声,是如此真诚地投入,如此和平。

天气最热的时候,我们的社团请牟先生为校内学生演讲。一位高年级同学提议请他讲“理想主义”,他满口答应。那个闷热的夜似乎迟迟黑不下来,空气凝结了无边的潮湿。我和一位高我们一班的女生坐在前排,做记录。女生一头蓬蓬的长发,身上穿着单薄的花衬衣和鼓起来的大圆裙,努力拿她的手帕扇风取凉,而风恐怕是丝毫不为所动的,反而不知道怎么样那沉重的湿度就被她扇出破绽,一股浓郁的香气从她那边飘了过来。我斜眼看她,其实还算是神定气闲的,额头和鼻尖冒着微汗,毋庸置疑,然后我也注意到她的颈子和手臂明显有了潮意,但还是认真听讲,右手拿笔快速记着,比我更镇静,集中。牟先生讲了些什么呢?他的确在台前来回走动,提高声音重复着“理想主义”,听众是无比的专注,热情,这样紧紧盯着他看,深怕先生突然中断他的句子,说不下去或者怎样。快结束以前,先生仿佛将自己的思考当场就集中到一个重点,忧郁地说:理想主义——共产党可能还有点理想主义啊,我们哪有什么理想主义呢?

那个漫长的暑假大部分时间都在成功岭度过。我们是有史以来第一批被送到成功岭受训的学生,在一年级将升二年级的暑假里,忽然剃光了头,换上军服,烈日或豪雨下绕着操场打转,立正,稍息,匍匐前进,起立,肩枪,真的和假的动作,目标正前方独立小树,冲啊;夜里躺在上铺的木板床,觉得自己毫无诚意,如此无可奈何地伪装着,负责任,守纪律,如此无可奈何地陌生。我仿佛可以透视细梁纵横的屋顶,看见星星在黝黑的远天永无休止地发亮,闪光,下面平视过去,有新植的树木瑟瑟抖动,风吹过走廊灯,将聚集的蚊蚋吹散,多么安静,仿佛我真可以看见无心的大暑天现在正赶着将自己藏起来,累了,心虚了,等天明时目睹男孩子们像肉鸡一样惊吓地跳起,心里怦怦响着,甚至一直到日头已经超越天顶了,行走在后山的黄土路径,树影参差,在梦里重复做着一个几乎不像梦的优游的梦,宁可这些都不是真的,假如我能选择。假如我能选择,我穿过蚊帐看纵横的屋梁,眼睛闭上。眼睛睁开,我看到相思林细密的叶子像海浪一样左右延伸,落入山谷,忽然又汹涌而起;烈日在天,无声地晒着,点点碎光瞬间掺和,黏结,合成一大块,再不是闪烁跳动而已,就那样滞碍地汇合,困难地流动着,如岩浆,滚滚抵达平地,不再奔腾的岩浆,在火山脚下停顿,凝固。我看到广大的绿叶表面淋过一层发烫的金黄,冒着白烟,在蓝天下有机地融化,自动分解。我听到天光幽明下金属哨音长长地,长长地响过虫咬的走廊,忽然撕裂的梦境,有鼎沸的洪水涌到;透过暗绿隐晦却已经冲淡的蚊帐,看到邻铺那法律系的云林排尾正好也睁开眼睛,平静地眨一眨他过长的睫毛,似乎完全不为所动,起床号差一点把屋顶掀翻,他右颊还紧紧依靠着那扁扁的小枕头,对我眨眨眼微笑。

秋天还未到,我们回到校园,并且很快就淡忘了入伍训练的事,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或者就是那样一场过度曝晒的大梦,轻易就枯了,焦了,秋风还没有吹起,竟纷纷脱落如树子,终于不可辨识。

倒是新学期开始不久,我就注意到教哲学的牟先生一直没有出现,觉得有点纳闷。虽然如此,我也不认为我应该多问,譬如说“为什么走了呢,难道都没有迹象,走了就走了吗”等等愚蠢的问题。直到秋风真的起了,有一天,我才听一位高年级的同学很愤慨地说,牟先生是走了,不会回来了。他出了问题,被人告发,书就教不下去了,我们同学这样说:大家都知道了,怎么你还不知道呢?那一天你也在啊,他说:牟先生演讲,讲“理想主义”什么什么的。我在,我记得。我记得他说,糟糕的是我们竟已失去了理想主义,还不如共产党,总算有他们的理想主义。据说就因为这样的理论,被人告发了。而告发他的人,就是那一位教我们楚辞,作诗填词,下棋写字的苏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