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1914年—1915年

莫尔斯比港,1914年9月20日

9月1日是我人生新纪元的开端:我独自前往热带地区探险马林诺夫斯基关于这次探险的报告是:The Native of Mailu:Preliminary Results of the Robert Mond Research Work in British New Guinea,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South Australia, XXXIX,1915。。1914年9月1日,星期二:我跟随英国协会(British Association)的人远行至图沃柏(Toowoomba);遇见了奥利弗·罗吉爵士夫妇奥利弗·罗吉爵士(Sir Oliver Lodge),杰出物理学家,也对宗教和心理研究感兴趣。曾发表过试图将科学和宗教观点结合在一起的相关著作。自1900年起,任伯明翰大学校长一职。。与他们聊天后,奥利弗先生向我提供了帮助。过去的那些事:我的错误立场,以及斯坦斯(Stas)斯坦尼斯拉夫(Stanislaw Ignacy Witkiewicz, 1885—1939),波兰著名诗人和画家之子,他本人也是一名艺术家。从儿童时期开始,就是马林诺夫斯基的好朋友。试图对这种错误立场的“纠正”,辞别德西雷·迪金森(Désiré Dickinson),我对斯坦斯的怒气和由此延绵至今的愤恨——所有的一切都属于前一阶段,属于随英国协会去澳大利亚的旅行。那时,我独自一人乘火车回到布里斯班(Brisbane),坐在特等车厢中读了澳大利亚的《手册》。在布里斯班,我感到特别凄凉,独自吃了晚饭。晚上和[弗里茨·]格雷布内尔[德国人类学家](Fritz Gräbner)及普林斯海姆(Pringsheim)在一起,我们讨论了二战,普林斯海姆很想回到德国。达尼埃尔旅店的大厅,里面便宜的家具及楼梯间的样貌,都紧密地和我对那段时期的回忆联系在一起。我记得早上和普林斯海姆去了博物馆。探访过伯恩斯·菲尔普(Burns Phelp);到过金匠那儿一趟;还有一次与[A. R.拉德克里夫-]布朗的会面等等……周四晚上我去见了道格拉斯博士很可能是约翰·道格拉斯阁下(Hon. John Douglas),1886—1888年间,曾任英国摄政新几内亚政府特别官员。,与戈尔丁(Golding)一家道别并托付戈尔丁夫人带给斯坦斯一封信。我还将书还给了她。

那是一个月色清冷的夜晚。当有轨电车攀爬上山时,我看到城郊低矮的房屋分布在山脚下。担心感冒。我和博士的妹妹出去散了步,她是个体态丰满、金发碧眼的美人。之后戈尔丁一家到了。出于对英国协会的思念,我对他们非常热情,可却没有得到回应……我在梅奥(Mayo)家则受到了更好的礼待。夜幕降临;落雨;晚餐后,我去了渡口。夜晚依旧安宁,月亮从云层里出来的时候,摆渡船突然变得鲜活起来。我步行到山脚下,迷了路。之后下起了雨,梅奥带着伞来接我,我们谈起西摩(Seymour)辞职的可能性,暑期的计划,我们一起度假的可能性,等等。他们都是非常可爱的人。我回到电车车站,售票员让我想起了利特维尼申(Litwiniszyn)。街上有许多醉汉。总而言之,我在布里斯班感觉不太好。对热带地区充满了恐惧;厌恶高温和闷热——想到遇见去年6月和7月那样的高温就一阵莫名的恐慌。我在厨房给注射器消了毒,然后给自己打了一针砷化物。

星期六(选举日)早上,我去博物馆给馆长送一本书。之后买了一些药(可卡因、吗啡和催吐药),并寄了一封挂号信给塞里格曼塞里格曼,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的导师,The Melanesians of British New Guinea(1910)一书的作者。,还寄了几封信给母亲。付清昂贵的旅店费用后我上了船。有几个人来送我……梅奥一家站在海边,我用望远镜望了他们很久,一直挥动着我的手帕——感觉自己正在远离文明。非常沮丧,害怕自己不能完成前面的任务。午餐后,走上甲板,船顺流而下,让我想起了和迪金森先生及协会其他人的那次旅行。欧里庇得斯(Eurypides)欧里庇得斯(现作Euripides,公元前485或480年——公元前406年),希腊三大悲剧大师之一。——中译者注任人宰割。与同船的乘客聊天。平静的河面忽然变宽,四周山丘环绕,陆地向西面和南面延伸,东面是一些小岛。西北方向,奇异如画的玻璃坊群山(Glasshouse Mountains)从平原拔地而起。我用望远镜观望,它们使我想起了周六去布莱克尔山脉(Blackall Ranges)的旅行……早先,我见过船只驶过小岛,海浪变得越来越大,船也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晚饭后,我回到自己的船舱,注射了一针二甲胂酸钠后倒头大睡。第二天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因为头疼和周身麻木,一直昏昏沉沉。晚上,我和拉姆(Lamb)、船长还有麦格拉夫人(McGrath)一起玩扑克。第二天好多了,于是我读了里弗斯里弗斯(W. H. Rivers),英格兰人类学家、生理学家,剑桥大学实验心理学院创立者。他曾负责对美拉尼西亚人的心理测试,并且发展出了一种记录亲属数据的方法,这种方法后来成为田野调查中搜集数据最重要的方法。他的作品对所有田野调查都有影响,包括马林诺夫斯基。他的History of Melanesian Society一书于1914年出版。的书及莫图语莫图语(Motu),莫图人(靠近莫尔斯比港)和马西姆(Massim)南部的通用语。马林诺夫斯基阅读的是Rev. W. G. Lawes(1888)写的关于莫图语语法和词汇的书,这是当时唯一一本讲解莫图语的书。语法。与塔普林(Taplin)熟络起来,还和麦格拉夫人跳了一支舞。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最后。海洋一片碧绿,但我看不到[大堡]礁的全景。沿途上有许多小岛。如果不是因为害怕船长的话,我可能会询问很多航海的技术。那些月光皎洁的美丽夜晚啊;我享受着大海的气息;航行成为一种莫大的享受。总之,当我们离开布里斯班以后,我就有一种意识,我是个人物,我是船上较为显要的旅客……

我们于1914年9月5日周六离开布里斯班,9月9日到达凯恩斯凯恩斯(Cairns),北昆士兰州中心重镇,是东进大堡礁、北上荒原广布的约克角半岛的重要门户。位于澳洲大陆东海岸最北端,要到巴布亚新几内亚必须经过凯恩斯。——中译者注。在熹微的晨光中,海湾显得异常美丽——两侧高耸着群山,海湾夹在其中,像一把利剑一样深深插入宽阔的山谷。山脚下的土地平坦,一直延伸到海湾尽头一片浓密的油绿红树森林。山上云雾袅绕,雨水织成一幕水帘,顺着岩壁滑落进溪谷,然后汇入大海。岸上,潮湿难耐,混杂着热带地区特有的闷热。镇子小而乏味,这里的人都带着热带特有的自负……我走回海边,沿着一片面朝西方的海滩漫步。几栋颇为美观的小屋,带着热带园圃;铺天盖地的紫色木槿花丛中,九重葛的蔓藤像瀑布一样流淌而出;姹紫嫣红的光影绰绰,映衬着油光水滑的绿叶。拍了几张照片。步伐缓慢,无精打采。[看到]一个当地居民的露营地,搭在一片红树灌木丛中。我与一个中国人和澳大利亚人聊天,可什么也没打听出来……当天下午,我又读了会儿里弗斯的书。然后和一群醉汉打了一晚上交道。首先在一个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俄国人家里遇见一个同样酩酊大醉的波兰医药顾问。这个俄国人还在当地偷贩天堂鸟。回去,等“蒙托罗”号(Montoro)。看到拉姆也喝醉了。然后我和弗格森(Ferguson)一起到了海滨,在那儿等。“蒙托罗”来得异常迟缓。见到哈登一家艾尔弗雷德·科特·哈登(Alfred Cort Haddon),英格兰人类学家、民族学家,当时人类学界的重要人物。、巴尔弗亨利·巴尔弗(Henry Balfour), F. R. S.,英国人类学家,牛津皮特——里弗斯博物馆馆长。、博兰格尔太太(Boulanger)、亚历山大(Alexander)、克罗斯菲尔德小姐(Crossfield)和约翰逊(Johnson)。我又感到十分苦恼,而且情绪上很失望。我们聊了一刻钟,他们告辞后就去睡了。我也一样。哦,对了,正是那次,我悔不该读莱德·哈格德莱德·哈格德(Rider Haggard, 1856—1925),英国小说家,以爱情探险小说著称,作品有《所罗门王的宝藏》、《死神的宫殿》、《托马斯复仇记》等。——中译者注的小说。那晚睡得特别不好,周四觉得自己都快虚脱了。大海风大浪急——将早餐全吐了出来,上床后又吐了两次。晚上我们一行人在甲板上度过,大家一起在黑暗中唱英文歌。

 

9月11号,星期五,一样的状态——什么也做不了,连莫图语法都看不进去。当晚我只收拾了下行李。

 

星期六,9月12日

到达新几内亚。早晨,云雾笼罩的群山出现在远方,一峰峭壁高耸入云,其下环绕着几座矮山。岩石峭壁一直延伸至大海。海风刺骨。在我右手边的海岸线上分布着一片珊瑚礁,“欢乐英格兰”号“欢乐英格兰”号(Merry England),政府快艇,1904年英国政府派此快艇去格里巴里岛(Goaribari)为1901年两个被杀的传教士和科瓦伊岛民(Kiwai)复仇。的残骸搁浅其间。那座大山后面就是莫尔斯比港。我觉得很疲乏并且内心空虚,以至我对此地的第一印象不甚清晰。我们驶入海港,然后等着医生,一个又胖又讨厌、长着深色头发的男人。我将行李留在船舱,和麦格拉夫人上了岸。打了几通电话:阿什顿(Ashton)夫人、[H. W. ]钱皮恩(Champion)先生[巴布亚政府秘书];也打给了地方长官[默里法官(Judge J. H. P. Murray),英属新几内亚副州长]、朱厄尔(Jewell)、斯坦福·史密斯(Stamford Smith)很可能是Miles Staniforth Cater Smith,1907年担任莫尔斯比港农业与矿产主管,并且负责该港的土地及调查事项。1908年担任巴布亚岛行政人员,之后又担任农业和矿产主管、土地及调查执行官、幕后行政人员。1910—1911年,他率先进行了普拉里河、弗莱——斯特里克兰河系统之间的探险,并因此被授予皇家地理学会奖章。,和他从12点聊到4点。将我的部分行李搬下船,晚上很早就睡了,睡了挺久,但睡得不太好。

周日早上,去斯坦福·史密斯学会(Stamford Smith Institute),在那儿读了一些调查报告,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下午一点,我乘船去了政府大楼,那里身着制服、头脑不清的野蛮人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大人物”。我在头一个小时的总体感受:疲倦不堪,因为长时间的晕船及空气中轻微滚动的热浪。感觉很压抑,好不容易才磨蹭到阿什顿夫人山上的住处。莫尔斯比港让我想起了那一类人们耳熟能详且憧憬不已的地方,但真正看到时,景象却完全不同。在阿什顿夫人家的阳台上,能直接俯瞰脚下一直延伸到海滩的陡峭斜坡,斜坡上铺满了细碎的石子,枯草丛因为其中夹杂的垃圾而更显凌乱。山脚下,海浪冲刷出一条入口狭窄几乎正圆的环形港湾。它平静地躺在那里,蔚蓝的水面映衬着终于放晴的天空。海湾的对面是连绵的丘陵,不算太高,山形各异,任凭烈日炙烤。近处的海滨上,一段狭长的内陆插入大海,将海面切割成一对环形海湾,交汇处耸立着一座锥形的小山。这座小山正好挡住了右边临近的土著村庄和政府大楼,但对我而言,它们才是地貌景物中最为有趣的,它们才是地貌的精髓。沿着海岸线,一条颇为宽广的大路向着土著村落延伸——绕过无线电站,穿过棕榈树林,越过一片零星点缀着几丛红树的狭长沙滩。到达的第一天,我并没有进入村落……

 

星期日,13号

我去了(上述的)政府大楼;在半路上遇到了地方长官的侄子。那条大路穿过一片椰树林,途中经过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然后在老政府大楼处转弯,通向新楼。默里长官是一个高大但轻微驼背、肩膀宽厚的男人;样子很像斯坦谢夫斯基(Staszewski)叔叔。他很和蔼、冷静,但有点古板,还有些拘谨。两个裸露着上身的男仆服侍我们用餐。之后,我、长官及德里希(De Righi)夫人谈了会儿话。夫人是一个心地善良、长了一张马脸的澳大利亚女人,待我如同地位低下的人一般顺从。长[官]阁[下]给了我一封信,让我转给奥马利(O'Malley)。奥马利的房子就在政府大楼后面,四周环绕着棕榈树,我去拜访了他。他体态臃肿,但不高大,胡子刮得很干净,和勒布斯基(Lebowski)有点像,只是他比勒布斯基更。他派人将阿休亚阿休亚·欧瓦(Ahuia Ova),塞里格曼培训的民族学报道人,当地土著,之后自己开展了自己的民族学研究。参见F. E. Williams, “The Reminiscences of Ahuia Ova”, in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叫了来。长官和德里希夫人也来了,我们三人动身前往村中。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村落。我们都钻进了阿休亚的小房子里。房间里的几个女人只穿着短草裙。阿休亚夫人和戈阿巴(Goaba)夫人则穿着马海毛制成的衣服。我、默里同阿休亚夫人交谈,德里希夫人则与戈阿巴夫人交谈。我们仔细研究了一下葫芦里存放的用以嚼槟榔的贝壳粉。戈阿巴夫人将一个葫芦作为礼物送给德里希夫人。我们四人横穿过整个村落,我瞥见了1904年建在霍德迪(Hododae)的Dubu迈鲁语,指氏族聚会的场所(clan clubhouse);或泛指氏族或分支氏族本身。[……],以及几座全新的锡皮房屋,挤塞在老旧的棚屋之间……告别了长官和夫人。船上的男孩们追上了我。我乘他们的船回去并付给他们2/-小费。当我到普拉特普拉特(A. E. Pratt)夫妇,普拉特先生是当时史密斯探险队的一名成员。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哦,对了,头一天在瑞恩亨利·瑞恩(Henry Ryan),居民裁判官助理,1913年去了史密斯原本想去的地方探险。旅店里,我遇到了贝尔莱斯利·贝尔(Leslie Bell),土著事务巡视员,史密斯探险队中四个欧洲成员之一。,他邀请我周一去他家吃晚餐。晚上待在普拉特家;有贝尔、斯坦福·史密斯、普拉特夫人及她的两个女儿,我们谈论有关年轻女士们的短途旅行,关于男仆们的事情等等。

 

星期一,14日

我去见了赫伯特法官赫伯特法官(Judge C. E. Herbert),在史密斯探险时期担任巴布亚领土管理员。并借用了阿休亚一整天。11点左右和阿休亚及洛希亚(Lohia)一起出去搜集了一些信息。之后去了政府大厦,在那等了很长时间才吃到午餐。直到3点才回到村子。阿休亚家里已经聚集了一些老人,准备给我提供信息。他们靠着墙蹲成一排,黝黑的躯干上顶着毛茸茸的头,有的穿着破旧衬衣,有的穿着打满补丁的毛衣,有的则穿着卡其色制服,而在这些文明的衣着下面却可以隐约看见sihi(围腰带):一种遮盖大腿及周围部分的腰带。竹制烟斗在他们手中快速地传递着。对这个秘密会议,我有点发怵,赶紧坐在桌子前面把本子打开。搜集到了关于iduhu(部落或家庭)的信息、宗谱,打听了一下村中的首领,等等。日落时分,老人们离去。洛希亚和阿休亚留了下来。我出门走了走,最远到了伊利瓦拉(Elevala)。当我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绝美的日落,气温下降了,但我觉得非常轻松。虽然这种感觉还不是非常清晰或强烈,但我相信在我和这片土地之间,有一条纽带正越缠越紧。红树弯曲的枝丫勾勒出这片安静海湾的轮廓,树影倒映在如镜水面上,树荫投射在湿润的沙滩上。紫色的余晖从西边穿过棕榈树林,滑过深沉如蓝宝石般的水面,在枯草上铺上了一层金光——一切都预示着这次工作将会有累累的硕果和意外的收获;与我之前预想的地狱一比,这里显然就是天堂。周一晚上,认识了奇内尔(Chignell),一名和善的传教士,虽然他对当地土著一无所知,但总体而言还算是个可爱、有教养的人。

 

星期二早晨,我和阿休亚在中央法院工作;下午去了村落。喝了生平第一杯椰子汁……

 

[星期三]早上在duana周围闲逛。晚上在麦格拉家里跳舞。

星期四和阿休亚待在家里。星期五和阿休亚去了趟村子,并计划周六去岛内探访一次……那时我已经很累了。回到家,[洗漱,]晚上在地方官那儿度过。无聊透顶。拉福德(Lafirynd)夫人和赫伯特小姐,一老一少,霸占了默里。

 

星期六早上,我相当疲倦。骑马去了村子。阿休亚允诺给我介绍一个向导,可他没出现,感到很失望。去见默里,他派人把那个失踪的向导杜纳(Douna)叫了过来。我们骑马路过位于卡纳多瓦(Kanadowa)的别墅群,然后穿过几块属于哈努阿巴达(Hanuabada)居民的园圃后进入了一个狭窄的溪谷。溪谷里布满了被烧焦的野草,寂寥地长着几棵露兜树和铁树。四处都是奇异的树木。身处在热带地区中如此有趣的地方,感到一阵纯粹的满足。上山的路颇为陡峭。有好几次母马停步不前;最后我只好自己爬到了山顶,在那儿,陆地上迷人的景致一览无余……我骑马沿着一条小溪谷向山下走,路过几块围着栅栏的土著园圃,接着又转进一个横向的山谷,即使骑在马背上,那里的草也高过了我的头顶。我们见到了阿休亚,看见几个提着渔网状袋子的妇女;还有几个手持长矛的裸体野蛮人。见了拉奥拉(La Oala),瓦哈纳莫纳(Wahanamona)iduhu的酋长。他们已经在几处地方点燃了火堆。真是一幅非凡的景象。时而通红、时而发紫的火苗如绸带一般,向山腰的方向蔓延;在或深或浅的宝蓝色烟雾中,山体的颜色如同一颗拭亮的黑色猫眼石那样变幻莫测。从我们眼前的山腰开始,火势一直向下延伸进入山谷,吞噬着那些高大挺拔的野草。大火咆哮着,像夹杂着闪电和热浪光的飓风一般向我们直冲过来,所到之处留下的灰烬被紧随其后的狂风卷裹着搅进空气中。小鸟和蟋蟀在烟雾中惊慌逃窜。我走进了火焰的强光里。不可思议的壮景——像是某种彻头彻尾疯狂的灾难,狂飙着向我冲来。

打猎一无所获。阿休亚的园圃在霍赫拉(Hohola), [在去那儿的路上,]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了土著的园圃。它们被栅栏围住;香蕉、甘蔗、芋头叶子和[……]。那有几个女人很美,特别是那个穿紫罗兰色长袍的女人。我和阿休亚一起逛了他的园圃并参观了房屋内部。遗憾的是,当时我没带上烟叶和糖果,和那儿的人套起近乎来相对困难。回去的路上,看见当地人在分割一头小袋鼠。骑马经过一片树林,让我想起澳大利亚的灌木丛。枯草从中偶尔夹杂几棵桉树和铁树。几英里之后,我已经疲惫不堪,左腿都麻木了。我坚持骑到了主路,得知距离城镇尚有很长一段距离之后,感到有些烦心。接下来的路程中,我根本无心眷恋美景,尽管我相信它们肯定很美。主路绕着山麓,在铁树丛和棕榈树之间蜿蜒曲折,沿途经过了一些土著房屋(马来人的,波利尼西亚人的?)。回城的路顺畅得多(沿着沙滩飞奔)。在政府大厦观看了网球,还喝了点啤酒。步行回家,很疲惫。正是那晚,我待在家里,开始写这本日记。

 

9月19日,星期天[原文有误:星期天应该是20号]

晚起后写了几封信。晚饭后,疲惫,又睡了两小时。又写了几封信,之后沿着通往村里的小路散步。晚上,鬼使神差地,我居然去拜访了辛普森博士(Dr. Simpson)。我心情沮丧,行动迟缓,有气无力地慢慢爬上山坡。那里的音乐让我想起很多:玫瑰骑士《玫瑰骑士》是德国著名浪漫主义音乐家施特劳斯最富盛名的作品之一,歌剧将当时的浪漫主义与激情的怀旧气氛结合。玫瑰骑士在旧时奥地利相当于现代社会的红娘。当时,奥地利上流社会人士主要通过“玫瑰骑士”来传达爱情。——中译者注、探戈舞蹈,“蓝色多瑙河”。我和麦格拉夫人跳了探戈舞(跳得一般)和华尔兹。心中最阴暗的忧郁难以挥散。

 

1914年9月20日,今天,星期一

做了个怪梦;同性恋情,对象是我自己的分身。经常有这种奇怪的自慰般的性欲;有一种念头,想亲吻一张和我一样的嘴唇,和我的曲线相同的脖颈和额头(从侧面看)。起床后很累,慢慢地调整好状态。去见了贝尔,我们聊了聊土著劳作的事情。然后在中央法院见了阿休亚。午餐后又见到阿休亚。然后给奥马利作了报告,和他一起去见了麦克格兰(McCrann)。到家之后给母亲和哈林卡(Halinka)写信。上山……

 

9月27日,星期日

截止到昨天已经到此地两周了,但我不敢说生理上已经完全地适应了这里。上周六和阿休亚的远足让我过度劳累,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失眠(不是很严重)、心脏负荷过重、精神紧张(这点尤甚),到目前为止似乎只有这些症状。我感觉这个状况的根本原因是极易疲倦的心脏导致的缺乏锻炼,加之大量密集的脑力劳动。我必须多做运动,特别是在凉爽的早晨和傍晚。砷化物是不可缺少的,但我绝对不能加大奎宁的用量,每九天服用十五应该就足够了。至于我正在做的事情,我的民族学探索强烈地吸引着我。但是目前存在两大缺陷:(1)我现在和当地的野蛮人接触太少,对他们的观察还不够充分;(2)我不会他们的语言。关于第二条,虽然我现在正尽全力学习莫图语,但语言的困难将非常难以克服。这里极致的美景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事实上,我发现莫尔斯比港的周围地区甚至可谓荒凉。我的阳台被[藤条]缠绕,挡住了五分之四的[视线],所以我只能从它的两端欣赏海景。地面布满石子,凹凸不平,各种垃圾散落四周,看上去就像一个一直堆到大海的垃圾场。这里房子的四周都被格子棚架的走廊环绕,走廊到处都是开口。尽管如此,周围的大海和丘陵都美丽非凡。这种景象独一无二,特别是从通往村子的那条路的方向看去,风景被几株棕榈树和红树框了起来。清晨,所有的一切都被一层薄雾包裹。大山在雾里时隐时现,淡粉色的影子映衬在蓝色的天幕上。海面微波荡漾,涟漪丝丝,斑斓的波光伴随着海面的不断移动更加熠熠生辉;海水稍浅处,在绿松石般的植物之间,你甚至能看到深紫色的礁石上长满了水草。当海浪平静,微风抚平海面时,海水倒映着天空和陆地,它们的色彩可以从宝石的深蓝色变幻成烟雾弥漫的群山才有的柔和的粉色。而起风的时候,风将大海表面的平静打破,把海底的景致、群山和天空的倒影搅浑在一起,海面泛着独特的碧绿色,偶尔点缀着几点深蓝。过了一会儿,不知是太阳还是微风把迷雾驱散了,群山的轮廓便清晰可见起来;此时海湾深处的海水泛出深蓝色,浅滩处则是蓝绿色。天空向万物洒下一片蔚蓝。但群山的美妙剪影继续在这片纯净的蓝色中闪耀,如同在碧海晴天中沐浴一般。直到下午,迷雾才完全散去。山体上的影子变成更深的蓝色;群山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鬼魅感,仿佛某种黑暗的力量统治着它们,和永远沉静安然的大海与天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傍晚,天空又被一片薄雾遮盖,夕阳紫色的光芒渲染着各种形状柔如羽毛的云朵,云层排列得异常美丽。某一天中午,一些远处火堆的浓烟飘入空中使得万物都蒙上了一层轻柔的阴影。我当时因为太累而不能尽情享受这视觉的盛宴,但这些景色绝对独一无二。总之,这里的风景比其他地方更像沙漠,容易让人想起苏伊士地峡(Isthmus of Suez)的景观。各种最热烈的颜色,带着一种我尚不能言明的某种节日的特质,一种过分精炼的纯粹和奇异的特质在这里肆意狂欢——那是一种类似于宝石在阳光下闪烁出的瑰丽色彩。

 

过去几天的日子异常单调乏味。21号,星期二[原文如此]

阿休亚在法院忙了一天。于是找来伊古阿(Igua)一个来自伊利瓦拉的莫图“厨子”,他以口译者的身份和马林诺夫斯基去了迈鲁。帮我整理行李。周二晚上,感觉虚弱不堪,根本不想去找辛普森博士。周三早晨,阿休亚从11点就开始忙碌。下午去拜访了奥马利,他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对我讲。我见到了漂亮的科瑞(Kori),她皮肤光滑,文身精美;尽管藏在古铜色肌肤下,这种des ewig Weiblichen [永恒的女人味]依然迷人。周四早晨和阿休亚待在一起;下午去了趟村子;很累。晚上贝尔来找我,我们讨论了当地的土著。周五早上遇见汉特先生很可能是罗伯特·汉特(Robert Hunter),1880年阿密特——丹顿(Armit-Denton)探险的随同。,和他共进午餐,下午我们闲聊了一阵;我累得吓人,什么也做不了。哦,对了,前几天晚上我还洗了一些照片;今天,即使是洗照片也让我疲惫。周六早晨,汉特来访;他这次又起了很大的作用;之后和阿休亚待了一小时;接着去见了贝尔,不请自来地到长官那里吃了午餐。午餐后,我读了点滕内尔(Tunnell)和莫图语语法。晚上在帕戈山(Pago Hill)散步——感觉恢复了点体力;和斯坦福·史密斯聊天。很早入睡……政治事件并没有影响到我;我尽力不去想它们。我有一个夙愿,希望波兰的命运能够有所改善。至于乡愁,我很少为之所困,在这点上我感到很骄傲。我仍然爱着[……]——但不太自觉,也不甚明确。我对她所知甚少。但在生理上——我的身体又很渴望她。我会想念母亲[……]有时[……]。

迈鲁(Mailu),1914年10月21日[原文如此]

种植园,河边。

 

星期六[10月24日]

到昨天为止,我到迈鲁已经一周了。这一周内,我非常缺乏条理。我阅读完了《名利场》(Vanity Fair)及整本《罗曼史》(Romance)。我割舍不下这些书;它们就像毒品一样让我难以自拔。然而,考虑到恶劣的工作条件,而且对于短短一周的时间而言,我也确实做了一些事情,成果也不算太差。我不喜欢和那个传教士住在一起,特别是因为我知道什么东西都得我来付钱。这个人的[白种人]“优越感”让我感到恶心。但我必须承认,英国人的传教工作有一些积极的方面。但如果这个人是德国人,毫无疑问,他会更彻底地令人生厌。这里的人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礼遇和宽容。这个传教士和他们一起打板球,你也不会觉得他太过肆意地摆布他们——一个人想象中的生活总是和现实相差太远!这是一个四周围绕着珊瑚礁的火山岛,头顶着一方永远蔚蓝的天空,包裹着一片宝石般深蓝的大海。在海岸线一侧有一个巴布亚村庄,海面上零星地停泊着小船。我喜欢把在棕榈树林之间的生活想象成一个永无止境的假期。当我从船上望去时,就是这种感觉。我感到快乐、自由、幸福。但这种感觉只能维持几天,之后我便逃到了萨克雷(Thackeray)前面提到的《名利场》的作者,英国著名小说家。——中译者注小说中描述的伦敦势利小人们身边,紧随其后在大城市的街巷中游走。我渴望待在海德公园(Hyde Park)或布鲁姆伯利(Bloomsbury)英国伦敦中北部的居住区,因在20世纪初期与知识界的人物,包括弗吉尼亚·沃尔夫、E. M.福斯特及约翰·梅纳德·凯恩斯的关系而闻名于世。——中译者注——我甚至开始欣赏伦敦报纸上的广告。我无法全身心投入自己的工作,无法接受我的自我囚禁,更无法将之利用到极致。这就是过去几周发生的事情。

 

莫尔斯比港。我最后一次去是9月27号,星期日。我中了滕内尔的魔咒,一天中有连续好几个小时都在读他的书。我暗暗发誓再也不读小说了,但这誓言只能保持几天,我便又开始堕落了。那周内最重要的事情是我去看了看拉洛基(Laloki)[莫尔斯比港旁边的一个小岛]。周二被长官邀请赴晚宴——格里姆肖(Grimshaw)小姐和德里希夫人也在那儿。我们计划在周四或周五离开。那段时间我一直没有机会和阿休亚一起工作,因为他在忙波尼斯科尼(Burnesconi)的案子,这个人把一个土著“绑起来在空中吊了五个小时”。我对这几天的记忆有些模糊;只知道自己精力不是很集中。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星期三,在钱皮恩家吃的晚餐;晚餐之前,见了那个传教士一面。前一周周日,我和长官一起吃过午餐,汉特上尉也在那儿,我读了点巴尔贝·多尔维利(Barbey d'Aurevilly)的小说。阿休亚也不在家。我去见了奥马利,然后去找传教士,他带我乘船去了趟镇子。我记得那天晚上,夜幕正在降临村庄,引擎在船身下旋转,发出时强时弱的闷响;气温很低,深海上浪花四溅。

周三,身体很不舒服,于是打了一针砷化物,准备修整一下。周四早上,默里派伊古阿和杜纳送给我一匹马,我们在村子里见了个面。我骑马从传教站(Mission Station)后面经过,穿过满是园圃的山谷,途中遇见成群结队的土著,他们有的在地里劳作,有的正往回村的方向走。溪水旁是一个分岔口,从那里望去,美妙的景致一直延伸至大海。我骑着马向山谷下走——山脚下有一小树林,非常棒的树荫;我感到一阵对热带草木的渴望。随后,我们冒着酷热进入山谷。同样枯萎的灌木;矮小的铁树和露兜树——前者跟木本蕨类很相似,后者长着奇怪的毛茸茸的叶球[……]——它们让干枯的桉树构成的远非异域风情的景致显得不再那么单调。草木枯萎,透出金属般的棕色。强光照射到四处,赋予这片地区一种奇特的冷酷和矜持,这种景致又最终使人疲惫。当接近湿地时——所谓湿地只是一条干涸的小溪——或到肥沃一点的土地时,你能看到稍胜一筹的零星绿意。瓦加纳(Vaigana)像一条绿蛇蜿蜒地流过烤焦的平原,在郁郁葱葱的植物之间划出一条细长的割痕。午餐;阿休亚告诉了我一些关于各个领地边界的情况。(拍完两张照片后)我们骑马穿过平原。阿休亚指给我看两块土地之间的边界线;是一条直线,并没有依循自然地形。我们骑马爬上一座山。我和阿休亚爬到山顶上,画了一幅地图——他打的草稿。我面前的平原被瓦加纳河横穿而过,右侧是干涸的沼泽,沼泽后方是巴鲁尼丘(Baruni Hills)。远处,绵延的山脉一直延伸到莫尔斯比港海湾。好不容易才画好地图。我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山谷下山,左手边是一片高挑的棕草,在阳光下随风摆荡,不停地闪烁和变幻着颜色,时而血红,时而绛紫,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抚摩天鹅绒一般。阿休亚组织了一次小型狩猎。我们进入了阿盖尔塔布(Agure Tabu)的灌木丛——一条浑浊的小河缓缓地流经树林,我在那第一次见到了西谷椰树。阿休亚跟我说,此情此景之下,应该进行一次祷告,不过饮用这里的水和食用这里生长的西谷椰子或其他植物是很危险的。我们进入了一片向拉洛基两边的狭长地带延伸的密林,那里有许多参天的八果木——在它们宽大的根基上生长出极高的树干——还有一些美轮美奂的藤蔓植物……我们涉过一条长满高大灯芯草的河流。在河的另一边,我们骑马沿着一条小道前行,两边长满大树、藤蔓植物和灌木丛。我的右侧是河流;左侧的园圃时隐时现。河岸上有个定居点,四间小屋坐落在一片平整干燥的土地上。中间有一株小树,上面长着紫色的树莓,正在变成娇艳的红色。几个土著;孩子们在广场上成群的猪之间穿梭嬉戏。我们穿过一个种着香蕉、西红柿和烟草的园圃,回到河边。在河边,阿休亚偷偷地跟踪了一条鳄鱼——未果。回去的路上,我沿着河岸走,甘蔗树的利刺划破了我的鞋子。在家里,我与戈阿巴和伊古阿坐着聊了会儿天。

 

第二天(星期五)

我很早便起了床,但仍没赶上标志着狩猎开始的演说与口号。和阿休亚去了河对岸,那里居住着从瓦布克瑞(Vabukori)来的土著。哦,对了,我头一晚上已经去过那里了。在一个平台上,人们正在火上熏烤小袋鼠。香蕉叶制成的床,树枝则用来靠头。妇女们在石油桶里烹煮食物。匆忙建造起来的小平台充当了临时的储藏室,非常有趣。我给一些储藏小袋鼠的平台拍了几张照片。长官到了。给几个拿着网和弓箭的猎人拍了几张照片。我们边走边聊,经过一块园圃,穿过草地,绕过村庄,又从树林里过去,还途经了一个长着紫色莲花的池塘。我们在树林外停了下来;我径直走向捕网和两个土著坐在了一起。这里的火光不如之前看到的猎人们的火焰壮美,火苗基本上看不见,都是浓烟。风从火堆的正面吹来,柴火劈啪作响。一只小袋鼠跑进了网子,挣扎了一会儿才挣脱,然后逃回了树林里。可惜我没抓拍到这一幕。而在我们右手边,一只小袋鼠已被杀死。阿休亚杀死了一只boroma(猪)。我们穿过这片荒漠往回走。可怕的烟雾和热浪扑面而来。与长官、德里希夫人共进午餐;聊了聊体育运动。他们告辞较早,大概2点。我留了下来,之后就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星期六)

我起床颇晚,跟着戈阿巴和杜纳去了园圃。我观察了怎样挖土和包裹香蕉树,还追赶了一头[鹿]。在芒果树下面午休;给一些妇女拍照。午餐(木瓜);睡觉。醒来后去河里洗澡——非常舒服——之后钻进了树林里。天然的树荫之下别有洞天。一棵巨大的树干撑起了一块似乎悬空的树墩——一棵八果木。我们来到一块空地,那里土著们围坐成一圈,边切小袋鼠肉边烤。他们先切开袋鼠的肚子,然后扔掉[内脏],再烘烤它的皮及其他部分。黄色的烟雾升起,飘入丛林。我们往回走的路上听到了小袋鼠们跑开的声音。阿休亚比我们早到。我们交谈了一会儿(前一天我们聊了儿童的游戏,但不幸的是,我没做笔记)。

 

星期天我们很早就动身往回走,原路返回,一直走到浅滩,然后穿过阿盖尔塔布,继续步行穿越一片狭长的平原,然后到达一个尘土覆盖的高土堆,它的外观有点像一面[]。在土堆脚下,我们又转了个弯,看到了种着墨西哥大麻的(剑麻)种植园。我站在一座小山上,草绘了另一幅地图。山上的景色很美,霍布柔崖(Hornbrow Bluff)和劳斯山(Mt. Lawes)。突如其来一阵疲惫。我骑在马上,悄悄地打盹儿。阿休亚射中了一只小袋鼠。到达霍赫拉的时候,我已疲惫至极。得知新几内亚地区(N & G apparatus)已经混乱不堪,我更加心烦意乱。我们从霍赫拉的法官(由哈迪[Uhadi] iduhu的酋长)那里得知了以前遍布于克塔普阿三(Koitapuasans)的景象。余下的路途无甚新意。在莫尔斯比港,我看到一张杜布瓦夫人(Dubois)约我喝茶的请帖。她的丈夫(一个法国人)给我的印象是:聪明、令人愉快。我们聊了聊莫图语。晚上在家里度过。

 

星期一,10月5日

与阿休亚一起工作,给默里打了电话。直到星期三(?)才去见他。道德底线不时崩溃。我又捡起了小说。阵阵的沮丧。比如,肯德勒(Candler)对印度及他回到伦敦的描写,会勾起我对伦敦和N.的无限思念,想起我在伦敦的第一年如何先住在萨维尔街(Saville St.),后来又搬到上马里博恩街(Upper Marylebone St.)的情形。

 

我发现自己老是想念T.手稿里的这些大写字母实际上是一个带圈的n、a和t。全文将以斜体的大写字母来代替这些符号。,太过经常的想念。分手对于我来说仍然是一种痛苦,就仿佛从白昼瞬间坠落到暗无天日的黑夜。我脑海里一遍遍重放在温莎(Windsor)时和回去之后的那些点点滴滴,回味我那时候的确定无疑和安全感。还有那时我的郑重决定,屡次三番地下定决心,要和她永远在一起。正式分手——从3月28日星期六持续到4月1日星期三,以及那时我的犹豫不决——星期四晚上、星期五、星期六,不断轮回——所有的这一切,都痛苦地不断重现。我仍然爱着她。我依然记得我从克拉考回去之后的几次见面。

我很少想到战争,缺乏细节的报道让人们更容易将这整件事看得无关紧要。我不时地练习舞蹈,尝试潜移默化地将探戈注入阿什顿夫人心灵中。月光柔美,洒在麦格拉夫妇家的走廊上——和这些凡夫俗子在一起,让我厌烦透顶,他们对那些使我兴奋不已的事物居然无动于衷,而那些事物是如此地富有诗意。我对炎热的反应很不稳定:有时我感觉难以忍受——即便绝对赶不上我在“奥索瓦(Orsova)”可能是指他1914年夏天去澳大利亚的航行,穿过苏伊士河和红海。、科伦坡(Colombo)和康提(Kandy)时候遭的罪;有时候我又坚持下来。虽然我身体不是很强壮,但是头脑却一点都不迟钝。我睡眠规律,食欲旺盛。虽然有时也感到疲惫,可这在英格兰的时候也一样;我依然觉得我现在的状态比那年夏天好很多,即那个国王举行加冕礼的炎热夏天。

典型的一天:晚起,然后刮胡子,手里拿着一本书去吃早餐。我坐在弗若兰(Vroland)与杰克逊(Jackson)对面。收拾齐整,然后去中[央]法院,在那里我给了阿休亚很多香烟,好和他待在一起。然后午餐;午休;之后去村子。晚上待在家里。我从没晚上去过哈努阿巴达。山丘背后,棕榈树的缝隙之间,闪耀着海洋和天空的绛红反光,镶嵌在一片宝蓝的阴影之间——这是令人较为开心的时刻之一。梦想自己在南海永远定居,等我回到波兰的时候,这一切将在我脑中留下怎样的回忆?我在想那里现在正在发生什么,想到母亲,感到自责。偶尔,我也会愈发苦涩地想念斯坦斯,怀念有他在身边的日子。但我很庆幸他不在这里。

 

10月9日,星期五

傍晚的时候我出去散步——本想去拜访辛普森博士,但“韦克菲尔德”号(Wakefield)轮船驶入了港口。我不得不振作起来,准备启程。(哦,对了,我还没算那一大堆浪费在摄影上的时间。)

星期六我去政府大楼吃午餐,在那儿讨论了一下准备写给阿特利·汉特阿特利·汉特(Atlee Hunt), C. M. G.,澳大利亚国土管理部门的秘书,他在马林诺夫斯基从这个部门获得田野工作的资金资助事情上起了重要作用。的信。下午待在村子中。

 

11日,星期天

打包行李;很晚才见到阿休亚,然后和他一起去了传教士那里,步行回来。星期一,整天都在打包行李;将它们搬运到“韦克菲尔德”号上;见银行家;写信等等。下午去了政府大楼,在那儿又见到默里长官,拜访了传教士,接着与伊古阿一起回到家。行李收拾完毕。夜里睡在“韦克菲尔德”号上。

 

10月13日,星期二

一大早启程。空气不是很清透,远处的群山只能隐约看到轮廓,近处的风景稍微清楚一些。村落:图普色类阿登(Tupuseleiadeng)等等。到达卡帕卡帕(Kapakapa)后,上岸转了一圈。整个旅途中,我都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并沉浸在莫泊桑(Maupassant)的短篇小说里无法自拔。卡帕卡帕的小房子都建在结实的木桩上面,远远地立在海里。房顶和墙壁连成一体,所以这里房屋的形制与迈鲁村庄中的一样。每一个氏族占有几间房屋,不同氏族之间的房屋都彼此分开。站在海岸上,我朝暗礁的远端望去,辽阔的海面令人心旷神怡,这是我在莫尔斯比港无比想念的美景。我们继续航行——平地上立着露兜树和干枯的灌木——我望见远处一簇簇的椰子树——胡拉阿(Hulaa)到了。我们抛下锚;残阳如血,给人遗世独立之感。第二天早晨,到达卡瑞普鲁(Kerepunu)后我才起床。河口景致不错,延伸进内陆的群山连绵起伏。两岸的海滩上长着好看的棕榈树。一些乘客上了船;其中有一个半盲的老人,一个本地商人,力荐我找时间去探访卡瑞普鲁。船驶过珊瑚礁。波浪起伏的大海;我感到精疲力尽。直到船行驶到阿若玛(Aroma)才开始感觉好点。在那儿我下船上岸休息,巡视了一下那里的小村子。这里房子建造得很好,与哈努阿巴达的房子不可同日而语;房屋的露台是用白色宽大厚实的木板做成的。人们通过地板上的一个小洞进入屋子内部。村子被一圈篱笆围起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圈木桩。——过了阿若玛,我们进入了降雨区。向维勒鲁普(Vilerupu,或许是贝勒鲁普[Belerupu])前进——那是一个长满油亮浓密红树林的奇妙地区,深陷的海湾内侧是参差不齐的悬崖,这里的村子都恰当地建在山上,背后的远方是绵延的大山——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壮美的整体。我和那个商人一起下船,坐当地土著的小船到达对岸。在那儿,我和一个[患sepuma病的]警察聊天,但他对任何事情都一无所知。这是一个全新的村子;它从存在伊始就已被白人深深地影响了。孩子们看见我就跑开,保持着固定的距离。我喝了点椰子汁就回到了船上。夜晚很美。第二天,我们离开了这片峡湾。旅途颇为顺利;我读了哈里森小姐简·爱伦·哈里森(Jane Ellen Harrison),英格兰考古学家和古典主义学者,Prolegomena to the Study of Greek Religion, Ancient Art and Ritual一书的作者,她还有一些其他影响广泛的著作。关于宗教的论著。这部分行程让我立马想起在日内瓦湖(Lake of Geneva)上的乘船游览经历:两岸郁郁葱葱的植物,浸透了蓝色,倚靠着群山形成的屏障。身处于这些景色中,我无法心无旁骛。这种景色和我们奥克萨(Olcza)城的塔特拉斯山(Tatras)[属于喀尔巴阡山脉的山]的不完全一样,在那里,你只想躺下,用身体拥抱自然——那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低语,允诺给你某种神秘的幸福。但是,对人类而言,这里奇异的碧绿深渊是充满敌意、遥不可及和陌生的。美轮美奂的红树林在近处看,其实是一个阴暗的、恶臭的、黏滑的沼泽,在树根交错和泥泞的土地上,连三步都走不了;在这里,你不能碰任何东西。丛林几乎不能进入,里面满是各种污秽和爬行动物;闷热、潮湿、令人生厌-蚊子和其他讨厌的昆虫和蛤蟆到处都是。“美是幸福的承诺”(La beauté est la promesse de bonneheur)[原文拼写有错误]。

我已经记不清从贝勒鲁普到阿包(Abau)一路的景色了。阿包本身就很美——一个颇高的多石岛屿,从那能看到一个宽阔的海湾,一个环礁湖由窄长的沙坝(岛)、沙嘴或岩礁等同海洋分隔开的海滨浅海湾。——中译者注,湖的四周都被红树包裹。远处,青峦叠嶂,群山耸立,却又一丝不乱地沿着主峰的脉络层层递进。阿密特(Armit)[阿包的地方法官]很友好、随和,但不是特别优雅,甚至有点粗野。我和他先在他家聊了一会儿,然后上山和犯人们聊了一会儿……回来睡得很好。早晨,我上了船。轮机长建议我在迈鲁上岸的事上,要强硬些,我照做了;然后离开了驾驶舱——哎,真丢人!——船在驶入莫古柏[岬](Mogubo Point)的时候,我开始呕吐。德莫林斯阁下(Hon. De Moleyns)专门登船告知我那个传教士还没有到达迈鲁。在迈鲁和去莫古柏的旅途十分有趣。虽然上岸的时候心情有点烦躁,但却因来到此处而喜悦不已。我上岸后和警察打了招呼,将自己的行李搬上了岸,五分钟后,传教士的船出现在海平面上。于是我的眉头完全舒展了。迈鲁的环境:到处布满了状如云山、拖着长长枝条的柽柳,还有石松的松针和落叶松的剪影。

在巴克斯特海湾(Baxter Bay)的低地以上,靠近莫古柏的方向,我们的船经过一个地区,那里的山如尖塔一样高高耸立在海上——这让我想起了马德拉群岛(Madeira)。亚马孙[海湾](Amazon [Bay])和迈鲁之间有两座沙滩上长着棕榈树的珊瑚岛,它们凭空出现在海面上,就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迈鲁地势很高(乍一眼看去);山上长满草,没有树,险峻,大概150米高[500英尺]。山脚下的平地长满了棕榈树和其他树木。其中有一种奇怪的树,宽叶,果实形状如同中国灯笼。我在“韦克菲尔德”号上的旅伴是船长,他是个矮胖的德国人,挺着大肚皮,野蛮,一路上三番五次地虐待和凌辱巴布亚人;轮机长是一个粗俗的苏格兰人,傲慢无礼;麦克迪恩(McDean),一个眼睛有些斜视但高大英俊的英格兰人,爱咒骂澳大利亚人,却喜欢巴布亚人,不过总体上来说很讨人喜欢,并且多多少少比一般人有教养;艾尔弗[雷德]·格里纳韦(Alf[red] Greenaway),一位年长和蔼的贵格会教徒——现在回想起来,我特别后悔当时没和他混熟,要不然肯定比现在这个愚蠢的萨维尔萨维尔(W. J. V. Saville),当时在迈鲁工作的伦敦会士,他的文章A Grammar of the Mailu Language, Papua 1912年发表在《皇家人类学会杂志》(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上。对我更有帮助。在这些人中,斯莫尔船长(Small)和我最为意气相投,他艺术兴趣广泛,并且很有教养——可惜好像嗜酒如命。我对他们都厌烦透顶,特别是船长和轮机长。德莫林斯是贵族之子,虽是一个酒鬼和流氓,但挺友善,当然绝对受过良好的教育。

 

我在迈鲁经历的日记:10月16日,星期五

我见到了萨[维尔]夫人,她只是漫不经心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我又和萨[维尔]打了招呼,当时对他很有好感。他很慷慨地邀请我晚上去他家吃饭,更让我好感倍增。下午我和一个警察去了趟村子和园圃;我参加了晚礼拜,尽管用一种野蛮的语言嘶吼圣歌的情景非常滑稽,但我还是努力对这种荒诞的闹剧产生了点好感。晚上和他们一起过。

 

10月17日,星期六

上午萨维尔带我参观了岛屿——去了插旗杆的地方、村子、园圃,然后穿到丘陵的另一端,在那儿喝了点椰汁,我还观看了toea(白色的臂环)的制作过程。我们转过海角,沿着传教区的海岸散步。晚餐后,我读了一会儿书——至此我还一无所获,一直在等萨维尔承诺给我的帮助。

 

17—18日

整个周末都浪费在等待萨维尔上,绝望地等待之余读了《名利场》——读完后彻底地困惑了,我简直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我在扎克帕内(Zakopane)波兰城市。——中译者注便开始读这本小说,那年春天,5月时我在迪茨维基(Dziewicki)那儿待了六天,书就是从他那里借的;斯坦斯那时在布列塔尼(Brittany)法国西北部地区。——中译者注,我住在塔克(Tak)家。但如今,蓓姬·夏普(Becky Sharp)和爱米莉亚(Amelia)蓓姬·夏普与爱米莉亚是小说《名利场》里的角色。——中译者注的际遇却并没有让我感怀过去的时光。那段过往现在对我来说如同一片迷雾。星期一(19日)早晨,我跟萨维尔明言我在那里的停留是有期限的,却被他对待此事的粗鲁态度惹得极端愤怒。我对他能够付出的友善和无私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从那时候开始,这种醒悟,加上他对我工作漫不经心的态度,已足以令我对他恨之透顶。——哦,对了,星期天晚上,我坐上一艘小船想到蒸汽船上去,途中由于对舷外托架操作错误,船翻了。虽然听来无甚紧要,但事实上我真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爬上已经倾覆的船,后来终于被游艇捞了起来。回来后和萨维尔一家人依旧(发自内心地)和睦相处,我换了衣服,对整个事情一笑置之。我的手表和衣服兜里的一些皮制品都被水泡坏了。

星期一,我去了趟村子,试着作了些调查,但困难重重。升起一股对萨维尔的厌恶。星期一晚上,老人们在传教站进行了一次集会(conclave)。星期二晚上观看了舞蹈,极其震撼。在没有月光的漆黑夜色中,在篝火的映照下,一群野蛮人步调一致有节奏地舞动着,其中的几个人还戴着羽毛和白色的臂圈。

星期三早上,我搜集了一些关于舞蹈的材料。大概在那时候我读了《罗曼史》。康拉德(Conrad)细腻的情感从字里行间流露而出;总体上讲,这是一本与其说“有趣”不如说让人“揪心”的小说(广义的“揪心”)——我仍然想念着T.,仍然爱着她;这与我对Z.的爱不同,这不是一种让人无法自拔的爱;那种爱情让人失去创造力这种基本的自我价值。这是一种对她的身体的着迷,是对她如诗般气质的沉醉。福克斯通福克斯通(Folkestone),英格兰肯特郡的一个城市,距法国加来港仅有40公里的航程,几百年来一直是个商贸往来不断的繁荣海港都市。——中译者注的沙滩上,夜刺骨地冷。关于伦敦和温莎的回忆。那些被荒废的时光——我们去往帕丁顿(Paddington)英国伦敦西敏市(City of Westminster)的一个地区。——中译者注的路上,还有由于赴经济学院而失去的和她共度良宵的机会——都让我心如刀割。我所有的遐想都朝她飞去。除此之外,还有几刻我非常沮丧:由于与卡佳(Kazia)和万德佳(Wandzia)散步时讨论的问题;或由于巴黎的回忆,以及法国的点点滴滴,后者对我有莫名的魅力,因为它们和T.之间有某种神秘的联系;或许还有关于Z.的回忆,途经诺曼底的白日旅行,从巴黎到枫丹白露(Fontainebleau)的那一夜晚——和奥古斯特·Z.(August Z.)在华沙的最后一晚,和诺斯包姆小姐(Nussbaum)的散步……最后,我开始感到从灵魂深处迸发出一种对[母亲]的强烈思念。

我决定开始坚持每天写日记。

 

10月29日

昨天早上很晚才起床;我雇了奥马加(Omaga)[一个迈鲁报道人,也是村子的治安官],当时他在露台下面等我。早餐后,我去了村子里,在一群制作陶器的妇女旁见到了他。我和他之间的谈话让人颇不满意……在街道的正中央,一个女人正在画画。帕帕里(Papari)帕帕里是Banagadubu分支氏族的首领,他能预测天气。马林诺夫斯基将他看作朋友和绅士。加入了我们;我们再次谈起月份名称的问题,可帕帕里一无所知。我有些气馁。晚饭后,读了会儿《黄金传说》(Golden Legend),打了会儿瞌睡。4点起床,去海里泡了会儿(我想游泳),下午茶。5点左右到村子里。我和卡瓦卡(Kavaka)讨论了丧葬仪式;我们就坐在村尾的棕榈树下。夜里和萨维尔聊英格兰南海岸,从拉姆斯盖特(Ramsgate)聊到了布莱顿(Brighton)。这让我想到了康沃尔郡和德文郡康沃尔郡(Cornwall)、德文郡(Devonshire),都在英国西南部。——中译者注的民族和人口(康沃尔郡、德文郡的土著居民,苏格兰人)特性的分离。我有些郁闷。读了几页谢尔比列(Cherbuliez)的《佛兰多·波尔斯基》(Vlad. Bolski维克多·谢尔比列(Victor Cherbuliez,1829—1899),作品有《拉迪斯劳斯·波尔斯基的冒险》(L'Aventure de Ladislaus Bolski)。——书中勾勒的那个精神独特的女人让我想起了热尼亚(Zenia)。我哼着小曲,兴高采烈地朝村子走去。和卡瓦卡的谈话颇有收获。观看了富有诗意的美妙舞蹈,听了一段苏阿乌(Suau)[东边的一座岛]的音乐。舞者们围成一个小圈;两两之间面向而立,手中高举一面鼓。歌曲的旋律让我想起库贝恩(Kubain)的挽歌。回到家后,浪费了大把时间翻阅《笨拙》(Punch)周刊英国幽默插画杂志。——中译者注T.的影子挥之不去。间或想起和斯坦斯之间的真正友谊,特别想念他在去锡兰(Ceylon)即现在的斯里兰卡(Sri Lanka),首都为科伦坡。——中译者注的路上创作的美妙乐曲。

 

10月29日(30日下午所写)

早上8点之前一起床就开始写日记。萨维尔把我的信件送来的时候,我正在奋笔疾书。N.的来信(五封),还有几封来自澳大利亚的信。梅奥夫妇和[李宋夫妇(Le Sones)]的来信有趣而和气,给了我莫大享受。还有一封戈尔丁夫人极其友善的来信。斯坦斯的信则让我深为反感,但同时我也为自己的行为没有达到无可指摘的完美而自责,并且深为反感和痛恨他对待我的方式。我之前对他的好感几乎全被他的来信毁掉了,我甚至觉得我和他之间再也不可能和解。我还知道,无论我犯过多少错,他对我都太过冷酷。他无时无刻不显示出一副苦难深重的伟大姿态和神色,还爱以深刻、成熟、公正、睿智的口吻进行说教。他对待我的态度中没有一丝情谊——不,客观地说,在是非对错的天平上,砝码始终向他倾斜……我为自己最重要友谊的破裂而感到心灰意冷,这是我让自己承担主要责任后的第一反应。接着,我感到人格减等(capitis diminutio)在罗马法中,要能在政治经济和家庭等方面享有完全的权利能力,成为一个享有完全人格的人,必须同时具备自由权、市民权和家族权三种身份权。如果三种身份权中有一种或两种丧失或发生变化,便成为人格不完全的人,在罗马法上称为“人格减等”。——中译者注——一个被贬低了价值、没有用处的人。朋友不是加法——仅仅在数量上增长,朋友应该是乘法,能让别人的价值成倍增长。很遗憾——这段友谊的破裂,绝大部分原因在于他咄咄逼人的妄自尊大,和他缺乏对别人的体恤,完全无法谅解他人——尽管他对自己特别宽容。然后我读了N.的几封信,它们是我同过去连接的唯一线索。还有《泰晤士报》,是梅奥夫人寄给我的。我心情低落地去了趟村子。在卡瓦卡的屋里讨论了一下葬礼的问题;研究了一会儿椰子铲(sago spade)。下午开始读“波尔斯基”,一口气读到了5点。在村子里待了半小时,被小说和斯坦斯的信弄得心情压抑。晚上,我觉得心烦意乱;尽管如此,我还是和萨维尔制定了一个研究计划,然后我去村子里找卡瓦卡和帕帕里。经过长时间的谈判,才把他们叫出来,之后我到家中。最终把月份的名称弄清楚了。晚上没有阅读就直接入睡了。

 

10月30日

起床很晚,9点,然后直接去吃早餐。早餐后,读了几期《笨拙》,然后去了村子。跟卡瓦卡一起工作真不顺利,他有点懒惰,做事不情不愿,我自己也不在状态。午餐的时候,我和萨维尔谈了一些民族学问题,之后浏览了报纸。散步。继续跟萨维尔聊民族学和政治问题。他是个自由主义者——这下我还觉得他比较称我心意。

 

德瑞拜(Derebai)[一个内陆村庄],10月31日

我先写了日记,然后试着综合整理我的调查成果,同时回顾了一下《笔记与问询》(Notes and Queries《人类学笔记与问询》(Notes and Queries on Anthropology),第四版,伦敦,1912年。。远足的准备。晚餐时,我尽量把谈话引到民族学问题上。晚饭后,与维拉未(Velavi)闲聊了一会儿。又看了会儿《笔记与问询》,然后装好相机。接着我去了村子;月色明亮的夜晚。我非但没有感到筋疲力尽,反而很享受这段路程。在村子里,我给了卡瓦卡一些烟草。因为当时那里没有舞蹈或集会,我就沿着沙滩一路走到了奥罗柏(Oroobo)。非凡的旅途。这是我第一次在月光下欣赏这里的植被。非常奇妙和富有异国情调。这种异国情调轻轻地撕破了熟悉事物的面纱,将心情从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引开。它虽足以摧毁常态的知觉,却不足以创造一种全新的心境。走进了丛林。突然觉得很害怕,不得不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试着省视内心:“什么是我的内在生活?”毫无理由自我满足。我现在做的工作与其说是创造力的表现,不如说是自我麻醉。我并未试着将之与更深层的缘由联系起来,或去梳理它。阅读小说简直就是灾难。上床睡觉,不纯洁地想了想别的事情。

 

10月31日

清晨,萨维尔叫醒了我。起床刚穿好衣服就开早饭了。然后吃早餐、打包行李、出发。海上晨雾弥漫,陆地若隐若现。气船晃得很厉害。我的头也晕晕乎乎。我们向覆盖着葱郁繁茂植被的雄伟群山靠近。峡湾、溪谷、如灯塔般浪漫耸出海面的峭壁。在一片小海湾的尽头有一个小村庄。村庄背后是覆盖着茫茫荒野的连绵丘陵——我坐在阳台上,九重葛在一片绿色植物组成的背景中闪耀,海面也是绿色的,镶嵌在椰树林之间熠熠生辉。

 

(11月2日,我在迈鲁写完这个记录)

我带着伊古阿和维拉未一起到村中去。进村之前我听到萨维尔正在和一名土著教员做秘密交易,并听到了他对警察的辱骂。我心中对传教士的厌恶又加深了。村子建造得很差。房屋排成了颇不齐整的两列,相比于迈鲁,这样形成的街道,既不美观也非笔直。在村中央竖立着一个禁忌标志,是一道用干树叶装饰的小门,顶着一堆白色的贝壳。我试着学了点东西,搜集了点材料——但一无所获。我第一次想发笑。我和一个叫波尼奥(Bonio)的愤世嫉俗的小伙子一起穿过村庄。碰到了萨维尔,他正在拍照片。村里唯一还算体面的房子属于那个警察,走廊的顶部雕饰着鳄鱼图案。我回去吃午餐。然后在教堂里打盹儿——算不上午睡。我和伊古阿、维拉未、波尼奥及那个得sepuma病的小伙子一起去参观了园圃。我们穿过丛林:巨大的有“支墩”(Buttresses)的树木,爬着藤蔓植物的灌木丛。这里的森林没有奥拉罗(Orauro,我和萨维尔去过的传教区种植园)的森林阴暗和潮湿。我询问了这些树的名称和用途。一片小的香蕉树园。身在其中,你可以看见周围山丘的绿色斜坡不时地从树叶间露出来,其余的地方则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我们穿过一条泥泞的小河。河那一边的斜坡上有一个园圃。我们路过一块烧焦的空地时,我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空气湿热,但我感觉还好。我开始向上爬,穿过过度生长的园圃和那些几乎无法通行的小路。慢慢地,一幅壮景逐渐呈现:绿茫茫的一片;漫山遍野生长着密林的陡峭峡谷;远远望去海面变成狭长的一条。我询问了土地划分的问题。如果能够找到旧的土地分配系统,并将今天的土地分配方式作为一种调适的结果来研究,肯定能得到有用的结果。我感到很累,但我的心脏没问题而且气也不紧……小峡谷顶着一座小山,从山上我曾看到过这座村子——它比看上去更为宽阔和了无生气。我一面往上攀登,一面享受着身旁两侧以及远方海上的美景。我们从另一面下了山;芬香弥漫;盆地峡谷的迷人景色——盆地上方是德瑞拜山(Derebaioro)[Derebai Hill]。我的脚都走麻了,几乎无法继续前进。我们一下山,就穿过了一个童话般的丛林。我被别人背着过了河。在村子里[……],我坐在海边。晚餐;非常疲倦;月光下孩子们玩火的图景很美。睡得很不好,有跳蚤。

 

11月1日

上午去了趟村子,在那里发现了猪。这让我开始思考禁止养猪的荒谬性以及不许在村中采矿的禁令;还有我想给长官的建议;以及我和阿休亚的远足等等。我有点疲惫,但尚能忍受。乘船去了柏瑞波(Borebo)[米尔波特海港(Millport Harbor)西部浅滩上的一个村子]。浓雾使人无法欣赏沿途风景。我去了村子,去了趟dubu。我以最快的速度搜集了这里大量涌出的信息。回去吃晚餐。晚餐后没有睡觉。拍了四张照片。然后我又回到村里搜集材料。非常睿智的土著人。他们对我毫无隐藏,也不对我撒谎。心情舒畅地漫步到达勾柏(Dagobo)和尤内维(Unevi)[这是两个邻近的村子]。啊!——我太钟情于这片神奇的土地了:岩石那鲜明的色彩凸显在青翠的草木中,深邃的峡谷上方耸立着奇峰异石。通往(达勾柏)尤内维村的小路,沿途风景令人叹为观止。海岸的一边是棕榈树、灌木丛,以及丛生的红树林;另一边则是碎石岩壁。村子非常小,也很糟糕;不是原文有下划线。建成两排。(哦,对了,柏瑞波虽贫瘠不堪,但有五个禁忌门(taboo gate), dubu立在街道中间,每个aura迈鲁语,指父系氏族,和dubu的第二个意思一样。都有自己的dubu。)尤内维所在的环形地势非常奇特,土丘堆成尖塔,上面覆盖着植被;尖塔之间有一条狭长的溪谷,溪谷的尽头是一面陡峭的山墙,夏日雨量大时有瀑布倾泻而下。乘船回来的路上,面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默默祷告了上帝。晚上感到特别疲惫,丝毫没有再去村子的欲望。半梦半醒之间祷告完毕;睡觉。整天都脚踏实地地度过,和谐而积极,丝毫没有沮丧心情的困扰。海滨直立着高大的棕榈树,如长颈鹿般低垂着树枝——为这儿险峻的地貌镶上了可爱的边框。

 

11月2日

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在船上静躺着沉思。自我主体意识的丧失,意志的消泯(血液从大脑流走了?),仅仅靠五种感官活着,躯壳(通过印象)直接与周围环境交融。有种感觉,船上咔嗒作响的引擎就是我,船身的移动也是我在移动——是原文有下划线。而不是船只在乘风破浪。并非晕船。上岸的时候感觉人都垮了,并没有立马上床休息,而是去吃了早餐,然后看了看配着战争图片的报纸。寻找关于波兰的新闻——什么也没有。很疲乏。一吃完晚饭就直接上床睡觉了,从2点睡到5点。之后感觉不太舒服。我坐在海边——并未感到突如其来的沮丧。斯坦斯的问题折磨着我。实际上他对我的态度真的令人难以忍受。其实我当着罗吉的面说的话并没什么错,反而是他不应该纠正我。他的那些抱怨毫无道理。他表达自己的方式总是预先就已经排除了一切和解的可能。友谊寿终正寝。没有斯坦斯的扎克帕内!尼采和瓦格纳的破裂。我尊重他的艺术、倾慕他的才华、仰望他的个性,可我不能忍受他的性格。

 

——唉,好几天都没写日记了。从旅行回来以后——星期一——休息了一整天。3号,星期二,还是感觉不太舒服。早上去了趟村子,结果一个人也没遇到,满肚子气走了回来,本打算回顾一下自己的笔记,但实际仅仅看了会儿报纸。随后的一天(4日),我让伊古阿去村里看看有没有报道人,结果又是空无一人。待在家中。哦,不,原文有下划线。那是星期四。我不记得星期二的事了。无论如何,星期四我得知格里纳韦已经到了。我去到村子,格里纳韦和一些土著随从正在一艘oro'u大的双木舟,有螃蟹爪帆,是当地最好的航海船。上,我们一起返回了传教所。下午我们一起去了村子,我向劳拉(Laura)[发了一通牢骚],接着我们讨论了一下服饰及其他细节问题。第二天早晨(6日,星期五),我们去了格拉斯哥港(Port Glasgow)。那几天,我一直觉得身体不好。几天来我一直在读《基督山[伯爵]》([The Count of ] Monte Cristo)。去格拉斯哥港的途中还是觉得不舒服——于是我就看这本小说。我们驶过一个有人居住的岛屿,它看起来很像迈鲁,然后沿着长满植被的海岸线行驶了一段。我感到筋疲力尽,甚至没有力气欣赏景色,只能陷在这本垃圾小说中。即使是在海水更加平静的峡湾地区,我也无法回归到现实里。我感觉脑袋昏昏沉沉——嗜睡——在等待上茶的同时,继续在船上阅读。然后我们靠岸,在种植园的库房旁登陆。村中的房子有的屋顶凹陷,有的屋檐下还有墙,不是原文有下划线。迈鲁房屋的造型。我试图用莫图语召集了几位老人过来。其中有一位老人面容和善,目光炯炯,双眼充满平和及智慧。上午,搜集信息的工作进展顺利。我回到船上,在那里吃完饭,然后读书。大约5点的时候,又上岸,坐在海边的阴凉处。搜集工作没有上午顺利。这个老人开始对有关葬礼的问题撒谎。我有些气愤,起身离开,到周围走了走。雾气缭绕,空气潮湿闷热;西谷椰树。到处都是园圃,树木的枝丫指向植被覆盖的斜坡及山顶。绿意如洪水般倾泻而出。本该悠闲的漫步,我却无法享受。开始往山上走——迷人极了。酷热。山坡上的美景。偶尔飘来的奇妙花香;花朵在树上绽放。一种深入智识的惰性;我总是陶醉于过去,比如那些印在回忆里的经历,而不是享受当前,我想这跟我目前所处的悲哀状态有关。回去的路上很疲惫。选了一条和来路稍有所不同的路——感到不安;担心自己迷路,又有点烦躁。晚上,坐在棕榈树下。伊古阿、维拉未;讨论他们的古老习俗。维拉未让我大开眼界:关于bobore迈鲁地区的有外延支撑物(outrigger)的独木舟,每艘都属于一个家族。,关于战争等等。睡得很不好,一头猪搅得我无法入睡。昏昏沉沉地醒来。上船继续读“基督山”。萨维尔和汉特出现了。我接着读书。我们去了米尔波特海港。长满树木的海滨,让我想起了克洛韦利(Clovelly)——但这里的环境多么迥异啊!那里有一些你无法在此体验的东西。我们驶进米尔波特[海港]……然后绕了一圈去了另一个村子。回来后,我们爬上了萨维尔的老房子。我感觉糟糕透顶,一步也走不动了。无与伦比的景色。东边,密密麻麻紧凑着树木的海岸线包裹着多少有些弯曲的内湾;右边,高耸的群山,仿佛悬挂在海湾之上。清新强劲的海风。回去的路上,我开始呕吐。在汽艇上读了一会儿小说,到晚上就把《基督山伯爵》读完了,对天发誓,我再也不碰小说了。

 

8日,星期天

早上和格里纳韦聊天,之后我们一起去了教堂,然后一起去村子里研究女孩们的文身。回来。和哈登等一帮人见面。晚餐后,我们一起去了村子,走之前我先给哈登看了我的笔记。在村子的时候,哈登和他女儿无所事事:他——[待在]船上;她——抱着猫闲逛。我们回到家中——在晚餐后拍照。晚上,在星空下拉手风琴。——9日,星期一,哈登和他家人一起去了种植园。我和格里纳韦去了村子。下午在家中午睡——我和格里纳韦都起得很晚。晚上,我步行去了村子。我禁止他唱圣歌,因为哈登让我不胜其烦。村子里也没人跳舞。于是我们打道回府。他们在一旁打台球,我则仰望星空。——10日,星期二,和哈登一起去村子。我同格里纳韦、普阿那(Puana)及其他人聊起了葬礼和驱魔术。我们乘船回家。下午我和格里纳韦又去了村子,在船上工作了一会儿。晚上,我和萨维尔聊起了巴布亚人的包办婚姻,其实这毫无必要。11日,星期三,晚起。早晨觉得很难受,于是打了一针砷化物和铁。收拾行李。下午我们乘着小木筏去了村子。离别的情绪如童话般感伤,华丽的黄色船帆伴随着我们的旅程。拉若罗(Laruoro)[附近的一个小岛],莫古柏的照片。德莫林斯这个混账东西——贵族之子——喝醉了。我万分疲惫,什么事也干不了。

 

12日,星期四

上午,先是格里纳韦,然后和蒂姆蒂姆(Dimdim)聊了聊船的问题。下午又和蒂姆蒂姆聊,然后和格里纳韦聊;然后散步;晚餐;睡觉。——情绪和心境:对哈登的憎恶,因为他总是惹我心烦,还总和传教士们密谋着什么。嫉妒他,因为他搜集到了很多标本。总体的感觉,无法抑制的麻木感。但读完《基督山伯爵》之后的几天,工作状态不错——11月12日那天,异常活跃。早上我泡了个澡,之后完成了不少任务,颇有成效地记录和整理了很多信息。

 

11月13日

前一夜睡得很好,早上很早醒来,写日记,然后很早便去一个小村子(同查理[Charlie]和玛雅[Maya]一起)搜集信息。搜集信息颇为困难,即使并非一无所获。天气非常炎热。我开始感觉难受。回来的时候几乎昏厥。在几个棉花袋子上打了个盹儿。然后吃晚饭——吃太多。一直睡到4点半。之后我开始为去库瑞瑞(Kurere)[亚马孙湾上一个迈鲁小村落,靠近莫古柏岬,是迈鲁的一个殖民地村落]作准备。出发前,和蒂姆蒂姆进行了一次访谈,我越聊越没耐心——最后干脆合上了笔记本。德莫林斯阁下宿醉得厉害,因为前天他把威士忌喝了个底朝天。格里纳韦在早晨离开。——我晚上又去了库瑞瑞,还不是很累。走路过去很轻松。灯笼的光映照在棕榈树林上,使它们幻化成了某种奇特而美妙的穹顶。海滨上,一些红树被连根拔起,残桩横在海岸边。巨大漆黑的房屋排成一行。舞蹈。Tselo指的是maduna庆典上跳的小型舞蹈。另见46页注1。——我在这听过的最美的音乐。我对艺术及科学的好奇心都得到了满足。尽管如此,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远古人创造的,其时间可以追溯到石器时代。这让我开始思考起习俗的极端僵化。这些人遵循着某种特定的舞蹈及音乐形式——一种滑稽和诗意的刻板结合。我感觉,变化只能是缓慢而渐进地产生。诚然,两种文化的接触肯定会对习俗的转变有很大的作用。

 

1914年11月14日

晚上。我和“混蛋”(Dirty Dick)坐在一起,我们刚谈过话。现在他正在读杂志上的散文或短篇故事;我则任自己陷入突如其来的沮丧。由之而来的困惑感就如山间缭绕的迷雾,被风撩拨着,东一块西一块时不时露出远方。在我的四周,穿过层层叠叠的黑暗,地平线仿佛遥不可及般在远方升起,还伴随着追忆;它们随风飘荡,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影像,散落在山脚下的迷雾中。——今天,我感觉好多了。有几刻感到心情灰暗和困倦,就跟阅览室的感觉一样。但总而言之,没有昨天那种让人全身麻痹的绝望的疲倦。——今天,有好几刻,我能毫无杂念地饱览这里的美景。今天查理和蒂姆蒂姆都去了阿里若(Anioro)岛。我也决定去。在黄色的船帆下,小船伸展着双翼,无以言表的美妙旅程。我认为能够在这样的木筏上乘风破浪,跟大海如此近距离接触的人是很强大的。海面如同一块巨大的绿松石——只是更为通透——紫色的群山在远方若隐若现,就像将影子投射在浓雾上一般。在我身后,越过海岸上的大片丛林中,有一座覆盖着茂密森林的金字塔一样的山丘高耸着向天空倾斜。在我前方是一条闪闪发光的金黄沙滩,沙滩上悬浮着棕榈树的轮廓,就像直接从海里生出一般。一座珊瑚岛。海水在木筏条木之间的空隙之间轻轻拍打——大海透过这些狭缝窥视着船上的人,水沫在船舷飞溅。遇到一个沙丘,男仆们撑着船绕开了。海底清晰可见——紫色的水草在半透明的绿海中招摇。迈鲁就在远处——那是一座宏伟的火山,在烟雾缭绕中氤氲成一个模糊的轮廓。一座小村庄——几栋修建得很精致的迈鲁式房子,以及几间毫无特色又摇摇欲坠的棚屋。裸露的沙滩上面长了几棵树——其余的部分就是一些灰色的小屋;深色的房柱支在连绵的黄色沙滩上。村子被围在一个大栅栏中——尽管如此,猪还是能在房屋之间自由地穿梭。查理和几个老年人磨制了几块石器。在我面前,他们使劲地敲打黑曜石——我也磨了一面。他们给一个男孩剃了头。我吃了一个椰子,然后睡觉去了……疲倦。之后我们随意聊了聊maduna迈鲁语,指年度庆祝宴会,当地社会生活的主要事件。,舞蹈以及房屋等。一阵骚动——两艘独木船出现在海面上。男仆们冲向小船,奋力向独木船划去。身边的喊叫此起彼伏——七嘴八舌的建议。独木舟装着伸出船舷的撑架——滑过海面时就像拖着一个奇怪的影子。远处,白色的浪花拍打着珊瑚礁。西边的天空,点点猩红从乌云中透射出来——一种怪异的阴暗——如同病人脸上突然出现的红晕,一种死亡的征兆(就像临终之人的回光返照,扭曲的面庞)。我一屁股跌坐到独木舟里——以一种很不平衡的姿势——然后朝lugumi含义见书后“当地术语索引”中的oro'u。划去。船帆没有张开。我们随着波浪飘向岸边。头顶上是阴暗的雨云。我们只能朝西北方向去,因为伊古阿说这是要刮laurabada(东南强风)的征兆。晚上和“混蛋”待在一起。——

描述:(a)白人们。1. R.德莫林斯阁下,绰号“混蛋”——一个爱尔兰新教徒贵族的儿子,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尊贵人物。只要手边有威士忌,便会醉得像海绵一样。酒醒后(我亲眼见他喝完最后一瓶威士忌的时候)颇为矜持,举止优雅令人侧目,还非常高贵。不过他读书不多,智力不高。——2.艾尔弗[雷德]·格里纳韦“阿拉普”(Arupe)——来自拉姆斯盖特或马尔盖特(Margate)——工人阶级出身——非常和气并富有同情心的一个粗人;随时把“该死的”挂在嘴边,说话时会省掉h音,和一个土著女人结了婚。在有身份的人,尤其是女性的陪衬下,他显得特别不自在;丝毫没有离开新几内亚的念头。(b)有色人种。蒂姆蒂姆(欧万尼[Owani]),现代版的俄瑞斯忒斯(Orestes)——他精神发狂杀了自己的母亲。紧张兮兮、毫无耐心——不过很聪明。——和德莫林斯在一起的日子不修边幅——不刮胡子,总是穿着睡衣,生活乌七八糟——住的屋子连墙都没有——只是三个用隔板隔开的露台——对此他还兴味盎然。不过这比起在传教所的生活已经好很多了,更加滋润,有一群男仆们服侍,当然自得其所。

 

1914年11月29日

科瓦头(Kwatou)。这段时间脑子一直不是很清醒。11月15日,星期天,我很早就起来开始忙了。本想整理一下笔记,临动手时又发现毫无心情。大脑也不听使唤。11点左右,萨维尔(拉长着脸)。感觉很糟糕,无心工作。和“混蛋”聊天。晚饭过后感觉更糟:上床睡觉。5点,不想去萨维尔家:躺在木板上,旁边就是棉花袋子和一堆海参,我感到恶心、孤独和绝望。起身,披着一条毯子坐在海边的一节圆木上。天空如乳液般浑浊,像是混进了某种杂物的液体。——日落的余晖慢慢地扩散,逐渐给大海铺上一片变幻的金属光泽——瞬间施予这个世界某种梦幻般美丽的魔咒。海浪拍打着我脚边的沙砾。孤寂的夜。面对丰盛的晚餐,我提不起一丁点胃口。

星期一早晨:大海颇为躁动。我躺了下来,没去欣赏莫古柏和迈鲁之间的迷人景色。我在家坐着读报;疲惫,沮丧,害怕就此沉沦:我的大脑已完全缺血。“混蛋”在午餐前就离开了——17日星期二早上,萨维尔也走了。我尝试着——虽然也不是特别勉强——浏览了一下笔记。读了吉普林(Kipling)的小说。心情低落的日子,毫无希望的工作,让我想起了在英格兰的那个夏天。当时我肯定糟糕透顶,几乎放弃了所有田野工作的念想。那时我还特别自满于去南边作调查的计划。我试图读点小说来排遣绝望。很可能是晕船,加上在莫古柏患受了点凉,让我的健康出了问题。——17日[18日]星期三,试着去村中做点事情,但我特别谨慎,对自己的体力还是没有信心。晚上接着读吉普林。细腻的作家(自然是不能跟康拉德比),一个令人钦佩的人。他的小说让我对印度渐渐产生了兴趣。——星期四感觉好些了,于是开始锻炼——那几天晚上我都失眠,并感觉整个身体都紧绷而无法松弛。这几天感觉前所未有的舒畅,特别是服用了奎宁后的那天(星期五?)。但之后的一天又旧病复发。生活的主要调剂:吉普林,偶尔对母亲的强烈想念——真的,如果能和母亲保持联系,我可以不顾一切,我低落的情绪也不会有太深的基础。——总之,我开始感到不那么绝望,尽管一切如常。我最后一次注射砷化物是在18号——大概是12天之前。间隔了这么长时间!那段时间,我沉陷在《吉姆》(Kim)的魔力之中——一本非常有趣的小说,其中有很多关于印度的信息。萨维尔不在的日子,我和萨维尔夫人的相处倒是不错。她要活跃得多。有几次她还和我谈论民族学的问题,还有一次甚至为我翻译了[Yenama]。——萨维尔23号星期一(?)回到家。——是的。去萨玛赖(Samarai)巴布亚新几内亚最东南角米尔恩湾以南的小型港市,位于距巴布亚陆地海岸约五公里的萨玛赖岛上,是重要的种植园和矿业中心,出口椰干、咖啡、可可、珍珠贝等。——中译者注的日程提前了。星期一早上我去了趟村子,和达格伊(Dagaea)[分支氏族首领]一起调查孩童游戏和孩童抚养问题。下午对村子做了一次人口和谱系统计。萨维尔与阿密特私下勾结的行为,还有他们针对那些不欢迎传教的人的迫害让我深为反感。我在脑中组织了一番反对传教的论辩,还仔细设想了一场真正有效的反传教活动。论辩是:这些人毁掉了土著人的生活乐趣;他们毁掉了土著人心理层面上的理智本身(raison detre);并且他们所给予的,对于野蛮人而言是无法企及的。无论是在物质还是在道德上,他们都在不间断且无情地摧毁着任何陈旧的东西,制造着新的需求。无疑,他们带来的仅是荼毒。——我想同阿密特及默里讨论这个问题。如果可能的话还有皇家委员会(Royal Commission)。——阿密特答应带我“巡视”他的辖区。这让我特别地安心和高兴:他可能在里戈(Rigo)一带也会这样做。——25日,星期三,收拾行装。头脑有些混乱,感伤,焦虑。对已逝时光的追悔,对前方路途的惴惴不安。我总是梦回故乡。冲洗和整理了一些照片。发现一张很早前在自动调色纸上冲洗的T.的照片。她看上去一脸忧伤——难道我还爱着她?——让我感到沮丧。我回味着和她一起在暗房中冲洗相片的心情,那个昏暗的下午,她丈夫最终发现了我和她的事情,她再也不能和我在一起了。——那时爱得炽烈——我在她脸上看到理想女性的化身。再一次,她距离我如此之近,她又成为了我的原文有下划线。T.。——她如今在做什么?她究竟离我多远?我还在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吗?——星期三我没有去村子,睡得很早,睡眠很差。

 

11月26日,星期四

早晨5点起床——心情舒畅。我发誓以后都要早起。——我们启程了。回望迈鲁——山脉蜿蜒,分外妖娆。然后我躺了下来,一动不动有了四五个小时。还好没错过太多,因为船外雾气沉沉。我又晕船了,但没有呕吐;虽难以忍受但是还未达到绝望的地步。船行到波纳波纳(Bona Bona)[橘园湾(Orangerie Bay)东端的一个岛屿]附近时,我起身坐在甲板上,头痛得厉害。云雾缭绕的小山,干瘪,不是特别好看。我们航行到伊苏勒勒海湾(Isulele Bay),景致不错。让我想起拉戈迪加尔达(Lago di Garda)的山脉——覆盖着绿色植被的宽阔山梁。里奇(Rich)是一个友好、直爽、快乐的人——我觉得和他相处肯定会比和萨维尔更愉快。我起身去吃午餐。里奇殷勤地接待了我。总体而言,萨维尔令人非常不快。午餐后,谈了很久政治话题,等等。里奇带我下楼,在那里我翻了几期《泰晤士报》——没有任何东西能将我引向民族学研究。下午5点左右,我去了趟村子,艺术层面上,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新文化圈(Kulturkreis)带给我很大冲击。但总体而言,这个村子并不很让我喜欢。棚屋——老样式,曲形的屋顶——诚然比迈鲁的房屋要更加有趣和漂亮。但其中缺乏一定的规划,村子之间颇为分散。这里的居民粗暴又固执,他们的嘲笑、注视和谎言让我多少有些泄气。参观了三种样式的房屋——这些事情今后都要亲历其为。——晚上在里奇那儿吃了晚餐,之后我下楼去看书,很晚才睡。早上起床,很晚才去吃早餐,之后和一个萨摩亚人的儿子干了一点活儿。非常劳累,全身发麻。伊苏勒勒酷热难当。午餐后,上床一直睡到4点,然后又工作了一小会儿。晚上,斯莫尔船长,打台球,和萨维尔发生了口角。28日,星期六,4点,我们再度出发。我一直躺到6点才起床。迷人的风光。瓦尔德斯泰特环礁湖(Lake Waldstadt), U型底部的沿岸长满枝叶繁复的棕榈树。我们穿过苏阿乌运河(Suau Canal)。我暗自忖度,如果能够永远住在这里将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鬼斧神工的火山岩,轮廓嶙峋,显然是最近才形成的——它们或隆成脊状,稳稳地刺入峡谷,或耸成高峰,坚挺地屹立在山顶——随后陡然朝海洋倾斜,深色岩石一直延伸进深海。我坐在那儿,哼着小曲欣赏。我的大脑已经被晕船弄愚钝了,虽没有享乐主义式的感受,但我的双眼却在这美景之中迷醉。过了苏阿乌,山脉变得越来越低,并向左靠。远处,米尔恩湾(Milne Bay)远端高耸的山脉依稀可见。珊瑚礁如从仙境中降临,在深处的海水中向上张望着。罗吉阿(Roge'a)的轮廓在远处慢慢显现出来——激动——我在太平洋上的新篇章。这段旅途,我一直都坐在甲板上。

到达科瓦头。阿贝尔阿贝尔(Rev.C.W.Abel),伦敦教会的牧师,一本叫Savage Life in New Guinea(无日期)的小册子的作者,马林诺夫斯基这样描述它:“虽然很肤浅并且通常不可信,但是写得很有趣。”让我想起了东·佩佩·杜克(Don Pepe Duque)。可怕的困倦。坐在露台上,随手翻了翻查莫斯信息报道人查莫斯(Rev.J.Chalmers),巴布亚湾沿岸的一个传教士,Pioneer of Life and Work in New Guinea(1895)一书的作者。的书。楼下在玩板球。可爱甜美的孩子们。顺便提一句,他们一家人其实很像里奇一家,给我的印象相当不错。——午餐,然后去了罗吉阿。和肖博士(Dr. Shaw)聊了一会儿,他是一个蟑螂收藏家。最终我决定待在科瓦头。和萨维尔重归于好,他提出帮我检查一下手稿。在阿贝尔家中晚餐。和阿贝尔聊了聊野蛮人和毛利人。晚上和早上都在船上度过。面前是蓝色的波涛——更确切地说,是平静的浅滩;身后是内陆中爬满植物的丘陵;左面是罗吉阿的顶峰,几座零星的小屋点缀在棕榈树之间。我的正前方是这座岛屿的绿色穹丘。一切如此美好,心情如此舒畅。——今天早上我弄丢了一枚发卡,是在桑盖特(Sandgate)时我让T.佩戴的那枚。忽然又感到沉重,一种我仍旧爱着她的感觉袭来。

 

29日,星期天,我在家中写下上面的文字

疲乏再度袭来的感觉。大约11点左右,萨维尔和艾里斯(Ellis)来找我聊了一小会儿。然后大约11点半,我才缓缓起身,明显感觉身体虚弱。和阿贝尔一起去做礼拜。我们坐在一个矩形的小教堂里,或者不如说是一个貌似大厅的门房中。扑鼻的恶臭。漫长的礼拜,赞美诗唱了一遍又一遍。我觉得很累并且极度消沉。礼拜过后,阿贝尔将琼尼(Johnnie)介绍给我,他是阿贝尔最得力的报道人。——然后我去吃午餐。午饭过后,我和伊古阿、尤塔塔(Utata)及桑亚瓦纳(Sanyawana)一起划着木筏去萨玛赖。我们从离罗吉阿很近的区域经过。透过毫无杂质的清澈海水,我看到木槿和闪烁着绿光的[……]礁石。棕榈树弯腰越过灌木丛围成的藩篱,将枝丫伸向海面。它们上方的山势不算险峻,这些浅山的陡峭山麓被高大的树木和底下的低矮灌木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丘陵和雄伟秀丽的密林一片深绿,清透的海水一片亮绿,天空定格成永恒的晴朗,大海则是一片深邃的蔚蓝。海平面上,远处是群岛的模糊轮廓,近处的海湾、溪谷和山峰则清晰可辨。陆地上的高山——每座都如此壮伟崎岖,却异常和谐优美。——在我面前,萨玛赖慵懒地享受着这个周日的午后时光。等待。我去见了[C. B. ]希金森(Higginson)[萨玛赖岛的地方法官],他虽然礼貌地为我提供了帮助,但接待我时却颇为草率。然后我下去找肖博士,可他居然不在家。他之前总是谦恭地邀请我过来探望他。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所罗门(Solomon),并和他谈论了民族学的植物(ethnological plants)[原文如此],我鼓励了他一番,还承诺与他合作。接着我们一起去拜访了拉姆塞(Ramsay),我对他印象颇佳,他的接待也颇为热情。——然后见到了肖博士,定要留我吃晚餐;席间我妙语连珠,自我感觉极好。很晚才回去,男仆们已经等得饥肠辘辘。之前就开始下起倾盆大雨(这是我为什么没有回来吃晚餐的原因)。当晚屋顶开始漏雨,惊醒了我。我割伤了左脚大趾。上午和萨维尔一起工作,之后他陪我去了萨玛赖。他叫我等到12点,这让我很不快,因为肖博士邀请我去吃午餐。我12点多才赶到萨玛赖。希金森给我[介绍了]一下监狱。尼科尔(Nikoll),一个鼻梁淤紫的老人,陪我参观。去时犯人已经排成一列;我为下午的调查挑了几个人。中午在肖博士家的午餐真是无聊至极:巨大多汁的菠萝非常酸。我和肖一起去了医院,然后是监狱。刚开始我有些无精打采,后来逐渐恢复精神。查理是个很令人愉快的人,虽不如阿休亚聪明。大概6点左右回到家中。萨维尔7点来访。——

 

12月1日,星期二

早晨一如既往地和萨维尔一起工作,我试着对他以礼相待,并尽量避免摩擦,但这并非易事。比如有一天——就是那个星期二,我必须坐木筏去镇上。萨维尔说借我汽艇,但又不告诉我要等多久。我告诉他,那样的话我还是划木筏得了。他立即回答说他不能把木筏给我。在整个协商的过程中,我一直压着脾气。——星期二早上我在监狱里工作了大概一个小时。肖又邀我去吃午饭,我们商量在周四去埃布玛(Ebuma)逛逛。然后我回到监狱。两个来自罗塞尔岛(Rossel Island)的男仆——庸人。4点的时候我去找拉姆塞,一直到6点,我们都在研究石制工具。在此之后,有个伙计(海兰德[Hyland])答应送给我一些古董,结果他失信了,我从他那儿什么也没得到。——星期二晚上,我记得萨维尔来了,要不就是我去了他那儿,反正我们聊起了康拉德;我拣了本《青春》《青春》(Youth)也是约瑟夫·康拉德的作品。——中译者注。——星期三,一艘政府捕鲸船来接我。我第一次扬帆航行。深深折服于风力的无情、冷静和神秘。船员由十人组成——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大人物……接近晌午才到监狱——准备好工作时更晚。午餐是三个巧克力棒,我绕着小岛参观时解决掉了。从一条布局精巧的小路上看去,太平洋上东南方向的景色怡人。时不时有一种感觉,当我们身处在文明环境中观望大海时,景致会更美妙。——下午待在监狱中。有一阵骚动。两架驱逐舰风驰电掣般驶来。我能够看到上面的英国国旗。去了拉姆塞家——他不在。去了海边,和一个水手聊天。然后用晚餐,美味而愉快。我喝了啤酒,和传教士们争论。希金[森]赞同我的观点,而内勒(Naylor),一个獐头鼠目的可怜家伙却为他们辩护。——他把我带下捕鲸船。披着月光,我去了科瓦头。

 

1914年12月3日,星期四

我和萨维尔正在工作,“莫伦德”号(Morinder)到了。我坐捕鲸船过去。问明了“莫伦德”号何时离开。在监狱里,我见到一个刚从德属新几内亚回来的警察和六个殴打传教士的犯人。造访了大船。德国人残酷的面容……我和萨维尔的告别还不错。(早上,因为汽艇的使用和费用,我和他又闹得很不愉快。)和那个警察聊天。来自德属新几内亚的土著们强壮又有活力。我很晚才去肖家里吃午饭。在那儿我遇到了斯坦利(Stanley),一个吃皇粮的地质学家。他很友善、亲切,只是略显粗鲁。我们商量好第二天一起去考察岩石。之后我和“我啥也干不了”博士(一个高傲的女人,科瓦伊[Kiwai]的主要警卫员)去了埃布玛。我提议乘游艇兜风。我们先去了罗吉阿,又去了沙里巴(Sariba)[一个邻岛]。有几个时刻,汹涌的大海让我有点畏怯。我们回来了。美妙的夜。我回到了我的大捕鲸船上。之后我去找艾里斯聊天,一起埋怨了一通萨维尔。我真的后悔对萨维尔那么宽宏大量。随后艾里斯来到我这里,天南海北地跟我聊了一阵。

 

星期五早上,[因为以前]和奥缪勒(Aumüller)有过交情,我坐着木筏去了萨玛赖,他请我吃了午餐。之后和斯坦利在拉姆塞家干活儿;查理没来。从斯坦利那里学到了很多,挺喜欢他。和奥缪勒吃午饭。露台的视线很好。聊到德国,战争——还有什么?又回到拉姆塞家。随后遇到海兰德,又被教导了一番。晚上和莱斯利(Leslie)萨摩亚岛上一个旅店的业主。聊到那个据称患了性病的捕鲸人。在萨玛赖让我感觉宾至如归。回到科瓦头——我感觉浑身无力,于是倒头就睡,没等艾里斯来。我不时发现自己还对萨维尔心怀愤懑,另外一件让我生气的事是居然没人告诉我露比(Ruby)会去迈鲁。

 

星期六,我乘木筏去了趟萨玛赖,那时天色还早。沿着一条在烈日下烘烤的小街,白色的沙砾四处都是,我躲在一棵硕大的无花果树的树荫里,从教堂和教区长管区一直走到斯坦利的房子,他远远看见我就跑出来迎接。我同时雇佣了查理和两个囚犯。我们在黑曜石斧头上有新的发现,还发现斧头有实用的和仪式的这两种分类。真正对自己目前所做的事情感起兴趣来。中午本想在莱斯利的旅店吃午餐,但在那里我碰到一个酒鬼想请我一起吃饭,所以我不得不找了个借口脱身。结果是我坐在海边的长凳上大嚼巧克力和饼干。下午回到斯坦利家,海兰德和我们一起工作——欧拉卡凡人(Orakaivans)来了,认出了黑曜石斧头。晚上,我顺道去了医生那里一下;然后和伊古阿划船去了科瓦头。

 

星期天。几乎没空收拾行李,我借了医生的船,并第一次掌舵。船行进得很慢,因为在风中我操作不熟。“我啥也干不了”博士在码头接我。我们先经罗吉阿,然后取道萨里巴,向右抢风行驶便进入了小海湾。这次大海让我有些丧气——有点犯恶心。多布多布土著,多布(Dobu)是当特尔卡斯托群岛(D'Entrecasteaux)中的一个岛屿。的小伙子们都非常帅气并讨人喜欢——他们唱着歌,让伊古阿心情大悦。我们观察了房屋,我溜进墓地,途中我的钢笔失而复得。回去的行程更为快捷。在博士家吃的晚饭。因为自己没有木筏而感到心烦意乱。我怀疑这些男仆被萨维尔教唆过,跟他有所密谋。斥责了看上去貌似谦恭顺从的阿瑞萨(Arysa)。这让我心情稍稍平复了些。伊古阿收拾行李,我看书。

 

12月7日,星期一

和艾里斯一家及那个叫黛比小姐(Darby)的老姑娘道别,我不太喜欢她,因为她总让我想起萨维尔。天气很好——大海浸润在阳光里。我们也向萨玛赖地区挥手道别了。回到了科瓦头(那个混蛋海兰德骗了我,他根本没有在伯恩斯·菲尔普那里给我留下任何包裹)。总体来说,我不太喜欢这次旅行,还有这些男仆。蒂阿布布(Tiabubu)拒绝和我讨论占星术,让我心情变得很糟。于是我跑到甲板上看风景——几乎都快忘了它们的模样。没去看那让我想起Castel dell' Uovo [那不勒斯]的连绵群山。苏阿乌的美景[……]:右面,天边一片峻峭的群山;左面则是若干小岛。苏阿乌看上去风光秀丽。在岸上我遇到一群讲英语的人:比噶(Biga)和巴纳莱恩(Banarian)[以前是个警察]。然后去了环礁湖。湖面景致迷人,入口非常狭窄,几乎绕成一个环形。平坦的湖岸上长满高大树木,身后层峦叠嶂,轮廓绝美。海滨上,我坐在一个食人族的gahanap上,与因图阿嘎(Imtuaga)聊天,他是一个雕刻大师。精力很好。我们回程时,天空已经星辉闪耀;我和男仆们聊起星星,他们划桨。——过了一会儿,比噶和巴纳莱恩跑来跟我聊天,可我那会儿已经非常困了。

 

第二天去那乌阿布(Nauabu)。身后一马平川,从这个角度看去,苏阿乌海峡没什么趣味。某一刻,视线豁然开朗,能看到环礁湖;随后又是宽阔的浅湾,嶙峋的火山岩峰和尖利的山脊高耸其中。农场湾(Farm Bay)乍看之下平淡无趣。但随着我们驶入,景致越发动人。远处一座高山上奇峰高耸。近处海岸上一线棕榈树肃然而立。

 

1914年12月19日,迈鲁

今天我感觉好多了——为什么?可能是之前注射的砷化物与铁到现在才开始生效?终于到了迈鲁,但我真的不知道,或不如说不能预见我到底要做什么。一切都不确定。我来到一片荒凉之地,有一种不久之后就会离开的感觉,但同时,我又必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我将按照时间顺序,逐一地系统记录下所有发生的事情。到达那乌阿布时,因为海上的颠簸,我有些疲倦,但尚不至晕船。每次靠岸我都会感觉无精打采。在那乌阿布,我感觉自己被笼罩在亚赤道植物的光芒中,并深深为之折服。这里的景物以一种近乎几何线条般肃穆的简洁姿态铺展:半圆形的海湾,金字塔般的两座山峰,西边的海岸线笔直地伸向大海。棕榈树林之间四处都是小巧的房屋。快登岸时布(Boo)弄断了一只船桨。——在种得极为规整的低矮椰树林中,伫立着几座土著教员的房屋。一个骨瘦如柴的萨摩亚女人请我去吃椰子;桌上铺着桌布,摆着一些花,屋子里到处挂着花环。——我走出去,一群人,有几个说洋泾浜英语的小伙子。我去了[里阿鲁(Rialu)],萨姆度(Samudu)出门迎接我。一个gahana都没有了(全被传教士们毁了!);也没找到一座墓碑。[我发现]一座房子的形制是米西马(Misima)的“龟甲”样式。弯腰走进去。好像只是个储藏室——“芋头房”。我要到一个战船头部的雕刻——“船首”。萨姆度,高大、和善、殷勤,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莫图语。我们走到达古希亚(Dagoisia,查理)的船附近,他从娄蓬(Loupom)[靠近迈鲁的一个小岛]驶来。随后,房屋测绘,[土著们]正在那里准备盛宴。华丽的房屋,装饰精美,正面立着图腾动物的雕像。——在一个棚屋的角落里,我看到了bagi贝壳底部磨片串起的项链,通常很沉重。等物。——Sobo,一个禁物,最初我以为它和“让猪丰产”(pigs plentiful)这种丰产仪式(Intichiuma)一种用以增加氏族图腾物种的澳大利亚巫术仪式。的要求有关,但事实上它的目的仅仅是将猪群吸引到so'iBona Bona人举行的庆典宴会,基本上和maduna相似。。——但无论如何,这是一项重大的发现——这是这里唯一的宗教仪典形式。——我没带相机,只好再找机会拍照。午饭过后去睡觉,起床后全身乏力。萨姆度还没来,只得自己划船出去,泡了个澡。——晚上出去了一趟,但村里没人跳舞。只剩下疲惫。生平第一次,我听到吹海螺的刺耳长鸣——kibi——夹杂着猪的嘶声叫及人的咆哮声,在这寂静的夜晚,给人一种好像有什么残暴的罪孽正在施行的感觉,让人突然想起那些——阴暗而罪恶的——早已被遗忘的食人仪式。——我回来时已疲惫至极。

 

12月9日

早餐过后,给伊古阿买了一个垫子,付了点小费给那个萨摩亚妇女,然后我们像朋友一样道别。启程。——我不太记得沿途的风景了——农场湾上的高山不停向后移动,挡住了苏阿乌。伊苏道(Isudau)[伊苏伊苏(Isuisu)? ]看起来不怎么喜庆。一条狭窄的沙滩,沙滩两边是红树林,散发着腐烂水草的恶臭。村口是教员的房子,我和我所有的“装备”都“”在了那里。进入村子。树下、船边、露台上坐着很多人。还有很多猪。人们都穿着盛装,有几个人鼻子上穿着骨质饰物——仅限于妇女。有几个人脖子上带着bagi和samarupa女人使用的贝壳项链的设计。,手持乌木棍。那几个正在哀悼的人刚在身上涂抹了一层颜料——他们像烟囱里的烟灰一样黑得发亮。我跟“大佬”——Tanawagana(酋长)寒暄了一番。回来之后又几次出去看他们怎样搬运猪。下午又去了一趟,还和汤姆(Tom)及巴拉瑞(Banari)聊了会儿天,二人以前都是警察。我抓拍到一张正在被拉进来的照片。四处闲逛了一阵,买了几件稀奇的小东西。星期四早上,我穿着睡衣散了会儿步,将船里里外外观察了一遍。这是一艘来自阿莫那(Amona)的amuiuwa伍德拉克岛(Woodlark Island)居民制造的一种独木舟,在整个米尔恩湾地区都有使用;也叫vaga。,雕刻得精美绝伦。我走在人群中时没引起一点注意力。——都忙着为猪的事情和军士吵架。——我记得这是我第一次邂逅西克斯彭斯(Sixpence)和杰纳斯(Janus)的下午或晚上,二人后来都成为我的挚友。星期四下午,我继续四处走动和观察。12月11日,星期五。早晨我观察了一个有趣的用Sinesaramonamona进行的偿还仪式(ceremony of payment),之后我跑到tanawagana家里,坐在猪群旁边等了一阵,可什么也没发生,无聊透顶。下午又去了,盼望能看到仪式性的屠宰。可是好像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大概4点,我坐木筏去了趟伊苏勒勒海湾。如梦如幻的午后时光,光影变幻莫测。在我前方,一面巨大的绿色山墙浸泡在金色的阳光中,光芒拂过植被边缘,穿透树叶的缝隙,照在沙化的岩壁上非常刺眼。海面平静;海水的深蓝向四周蔓延。静谧的下午,愉悦的心情。我觉得自己如同在度假,如空气般自由。里奇友好而热情地接待了我——毫不拘束于礼节。我在山脚下散了步。山边的景致如童话般美好,玫瑰色的落日余晖充斥着山坳和海湾。伤感袭来,心中《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Tristan and Isolde)式的情绪喷涌而出:“乡愁”。我在脑海中唤出了诸位故人的容貌:T. S.,吉尼亚。想到母亲——母亲是我唯一真正关心和担心的人。当然,还有我自己的人生和未来。——回到里奇家里。晚饭。返程。尤塔塔和维拉未抬着我穿过一片红树沼泽。

 

12月12日,星期六

早上拾掇一番后(醒得很晚)就去了趟村子。村里空空荡荡。里奇也来了。他送出些烟草,得了几头猪。我们俩将渔网研究了一番,里奇夫人拍了些照片。——然后我们三人一道乘木筏回去……下午,讨论so'i,罗尔(Laure)担当翻译。我和维拉未一起绕岛航行了一圈。晚上,在繁茂的红树林中漫步时,我的情绪极佳。——树木攀爬匍匐在多石的小岛上,其间的林间空地滋润潮湿。晚饭时间,“杂种”(Bastard)迟到了。他们在一旁打台球。我则全神贯注地听一个质量很差的留声机传出的音乐《双鹰旗下进行曲》(Under the Double Eagle)及一些末流华尔兹。睡觉。第二天在里奇家吃早餐,他很热情地邀请我在那儿多留一阵子。和孩子们一一作别。花了1/-在一个萨摩亚人手里买了一把扇子。

比起周一和周三两天,法伊夫湾(Fife Bay,我看到一些有坟地的小岛)上的波涛更加汹涌。我们经过一个深水湾,男仆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们问了一个划着小船的人。右手边是斯洛斯洛(Silosilo)。一个弧面平整的环形海湾,入口狭窄。让我联想起山间的湖泊[……]。我们向左一转,才发现斯洛斯洛就处在这里唯一的一片山谷底部,山谷上方就是那座君临天下般统摄这里全部风光的巨大金字塔状高山。干枯的树叶从两棵高大的红树上飘落到海里,与那乌阿布的景观一样,好像树木展开双臂迎接着前来度假的游客一般。——一座新房子,或不如说是一座dubu,里面瘦骨嶙峋的肮脏人形隐约可见。Tanawagana的家,左边是另一座dubu,里面端坐着一个真正的行尸走肉,Kanikania。我见到了西克斯彭斯,并说服他组织了一次damorea南米尔恩湾地区最流行的一种女性舞蹈;在maduna庆典时会跳,也是一种频繁的娱乐活动。。一些女人头上插着羽毛。之后第一头猪被送来了,这些女人都出门迎接并开始跳舞。这场表演鼓声悦耳,装饰炫目,我看得津津有味。——午饭和午睡(在dubu中?)后,我去了岸边。Damorea。记下了旋律和主要特征。女孩子身上没有涂饰。西克斯彭斯也唱了几首歌,还有别的小伙子——唱得不是很标准。夜幕降临之前,我去了dubu,决定在那过夜。一夜难眠。

 

12月13日,星期日

醒来后全身僵硬,感觉像是在十字架上被钉了一夜。——完全无法动弹。雨水,乌云——一次纯正的罗马式淋浴。[我划船到内陆];在西谷椰子树林中散了会儿步:洪荒时代的椰林:[就像]埃及寺庙的遗迹:庞大的,或者说巨型的树干被纹路分明的树皮和苔藓紧紧包裹,奇形怪状的旋花和藤蔓植物纠缠着将树干团团抱住,短而坚硬的枝丫愣愣地支起几片树叶——强劲、迟钝,几何图形一般怪诞。这片椰树沼泽带给我的震撼无法用任何言辞来比拟和形容。伴随它的还有一阵令人窒息的闷热。我参观了丛林中的几处棚屋,还钻进了一座废弃的房子。回来;开始读康拉德。同蒂阿布布和西克斯彭斯聊天——转瞬即逝的兴奋。之后再度被萎靡击败——几乎没有力气提起精神读完康拉德的小说。不用说,有一种可怕的怨念,阴暗如笼罩四周的天空,在我的内心翻腾搅动。我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不敢相信自己正身处一群新石器时代的野蛮人之中。我在这里平静地坐着,而世界的另一端[欧洲]却战火纷飞。我不时会有一股为母亲祈祷的冲动。任人宰割的感觉,以及那种感到在某个鞭长莫及的地方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的痛楚,通通让人无法忍受。怪兽般可怕但又无法抗拒的必然性,以某种极为个人化的方式降临在我身上。无可救药的人类乐观主义则赋予了它善良温柔的一面。人类内心主观的情绪波动——伴随着对胜利的渴求这个永恒主题——被外化和客观化为一个善良、公正的神灵,对其信徒行为的道德面极为敏感。良心——它的最大作用在于将已经存在的罪恶通通归咎于自己——则幻化为上帝的劝诫。真的,我关于信仰的理论很值得重视。当护教论者将自己所有的精力花在和宗教最危险的敌人——纯粹的理性主义作斗争时,他们忽略的恰恰是这点。宗教的敌人诉诸纯智力的策略,试图证明信仰的荒谬,因为这是唯一能够削弱信仰的方法。然而,对信仰的情感基础进行考量,既不会摧毁宗教,也不会巩固和增加其价值。信仰根基的撼动,只能来自对它的心理学本质的理解。

星期天下午,我什么也没做。和詹姆斯(James,土著名字“特提提”[Tetete])很早就回来了——在卡罗卡罗(Kalokalo)时,他帮我找了一座大房子住。我很难说待在那座房子中的几天是让人舒服的。恶臭、烟雾,还有人、狗、猪的嘈杂声。再加上我确定自己是在那几天开始发烧的,所有的一切都让我躁怒不安。在那座大房子的三个晚上睡得很不好,一直都感到十分疲惫。星期一清晨,和维拉未上船前,我喝了点可可汁。当时做了些什么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总之,早上一般也没什么活动,下午才开始有了些乐子。这几天老有一些活动和猪有关。星期一下午——damorea?星期二——?星期三,那些猪终于被赶到了tanawagana那儿。外面有人在争吵——几乎快打起来了——是关于拉倒一棵椰子树的事。raua一种模仿狗的舞蹈,在maduna庆典上表演;在这个庆典所表演的舞蹈中算次等重要的。舞。一帮看上去真正野蛮的人闯入人群,让人们惊恐和紧张得面容失色的情景令人印象非常深刻。这样的表演以前总会引起冲突,对这点我感到毫不意外。在此之前,我和村中木匠进行了一次很有用处的谈话,他给了我很多有价值的解释。——总体而言,那几天本可以卓有成效的——我本来可以获得大量的重要信息——却因我缺乏精力而全成为泡影。白天热浪袭人,我光是躺在平台上就已经中暑了。星期一的大半时间我都只能瘫坐在那个平台上,几乎什么都做不了。星期二下午,我和西克斯彭斯去了趟他的小村庄,在那里我拍完了当天的最后三张照片,在返回海滩的时候遇到了一队人马朝我直冲而来,领头的是tanawagana;他们送给我一头猪。我试图把猪还给他们,可根本不可能。当天(星期二)他们开始跳damorea,但我当时已经被那头猪烦得够呛,再加上疲惫难耐,所以就回dubu睡觉去了。接着听到了愤怒的吼叫。提阿布布告诉我很可能是林中野人(bushman)人来了,在拆毁棚屋和破坏棕榈树林。我听到几声像“Hurrah! ”的喊叫,回应它的是“Wipp! ”。第二天我发现了同样的事情,才知道原来是他们将猪拴在一根长木柱上,然后木柱从一块平台上伸出,用来扳倒浅滩上的红树。

 

星期二上午我绕到左面,小湾的后方,看见那里有人正在煮西米,并不停地用一根桨一样的棍子搅拌。星期三上午,我将kuku(烟草)带到了tanawagana那里,然后首领又巧言劝诱,把我带去了卡尼卡尼(Kanikani)。星期三下午最为紧张忙碌:raua舞要在那天达到高潮。可很不幸,那天整个下午我都感到无比痛苦。低烧以及可怕的闷热折磨着我。星期四早上我们去了达胡尼(Dahuni)。斯洛斯洛的远端,是一个宽阔的海湾;右边(西边)则是一面巨大的峭壁,垂直悬挂在一片狭窄的带状地带尾端,峭壁顶上是加多加多阿(Gadogadoa)岛。几艘船从迈鲁驶来——我们越往西走,就看到越多的蟹爪帆船。我们绕到了另一个浅湾中,和那面峭壁擦肩而过后,就进入了波纳波纳湾(Bona Bona Bay)。波纳波纳如阿岛(Bona Bona Rua)像手臂一样伸入海中的众多半岛令我想起了喀尔巴阡山脉的山麓小丘——诺伊塔格(Nowy Targ)远端是奥比多瓦(Obidowa)。四处都是空地——灌溉不均匀裸露出来的贫瘠地块,上面杂草疯长——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科皮妮卡(Kopinica)的山坡之间的某条峡谷,就在去摩斯凯欧(Morskie Oko)的那条老路附近。——在我右手边是通往穆林斯港(Mullins)的必经之路,古巴诺噶(Gubanoga)。北方是平坦的海岸,上面一片带状的繁茂植被,浓厚得无法穿越,紧贴着凝乳般的蓝色海岸线一直延伸到天边;到处可见的棕榈树,就像是在绿带子上被某种利器镂空出来的色彩明快的几何平行线。右边是广阔的海湾和长满植被的群山。我们驶进了达胡尼湾。非常疲惫。随手翻起一本三年前的《图片》(Graphic)杂志,其中的美图让我心情舒畅。睡了会儿觉。下午,散步。第二所dubu中坐着几个访客:两个迈鲁人和两个波罗瓦伊人(Borowa'i)[穆里斯港地区的一个内陆部落]——正从大木盘里拿芋头吃。波罗瓦伊人长相独特:澳洲原住民的脸型,头发柔顺,鼻子跟猴子的一样,面部表情狰狞。——还是无法全身心地工作,我回家以后和伊古阿、布及尤塔塔乘船出去了。我们看到了迈鲁的lugumi,我靠近观察了一会儿。在深蓝色天空的背景下,黄色的船帆显得尤其美丽,穆里斯港的浅滩在远处若隐若现。回来的路上,划桨很费力。晚上,我买了几样物品——肇建“新型博物馆”:一些家用物品。

第二天上午(12月18日,星期五)天空明朗干净——但远处穆里斯港有些模糊,因为那边正刮着风暴。橘园湾在眼前则清晰可见。和男仆们产生了点小摩擦,他们简直要造反了。在烟雾之中,我们沿着平坦的绿色海岸前行——平地那边是一片起伏的丘陵。噶带休(Gadaisiu);那边的种植园看上去阴郁而死气沉沉。和梅雷迪斯(Meredith)共进午餐。其间聊到格雷汉姆一家(Graham)及新几内亚地区一年四季的气候。——坐木筏去了趟村子;村子看上去很破败,几乎空无一人;高大的房屋按照苏阿乌岛的形式修建,其中有几间尤显残破不堪。我们继续前行,一团白雾从山后升起,毫不犹豫地直端端向我们逼近,就好像在背后有狂风鼓动一般。显而易见,海洋那端的季候风吹到这里遭遇南风,被拦腰截断了。白色的雾气悄悄从神秘幽深的峡谷中弥漫出来,缭绕在几座小山上:此景只应天上有。白巴拉(Baibara)岛。与阿瑞萨争吵;狂怒。我沿着一条曲折的小道前行,两边长满了缠绕着藤蔓植物的棕榈树;卡特夫人和卡特(Catt);二人喋喋不休;我看了他的带插图文稿;认为我难以从他那里学到太多关于土著农业方面的知识。我们去沙滩上散步;他对种植园热情溢于言表,我十分钦佩。他带我参观了他的老房子并给我讲一个蛇的故事——他到底带多少人参观过这栋房子,到底讲了多少遍这个故事呢?走到沙滩上,我们谈到了传教士——有些摩擦;骤然对他兴趣全无。我们往回走;晚餐;和卡特夫人讨论,她倒是很招人喜欢。很晚才上床睡觉,睡得很不好。

早上感觉不太舒服……达巴(Daba)来了,然后我们坐船去了墓地。岩石的平台上有成捆的白骨,发白的骷髅散落四周。有一个骷髅上还连着一只鼻子——非常骇人。我询问了有关葬礼的习俗。当时男仆们却在一边大喊大叫,还吹着号角。我对他们忍无可忍。我们和卡特道别。——海岸崎岖,覆满低矮植物。环礁湖的入口处有两块岩石,墓地就在两块岩石之间……远山更显高大,绿意浓郁。可惜那天雾重;看得不太远。我们到了格拉斯哥港,这里看起来就如仙境——一道逼仄的峡湾,两侧是斯芬克斯像般的高塔直入云霄,高大的山环绕四周,庞大的主山脉[欧文斯坦利山脉(Owen Stanley Range)]的阴影悬浮在远处的天空中。我一登上岸——突然觉得浑身乏力——就立即回到了船上。船在欧拉罗(Euraoro)附近停靠。这是个地表沙化多石的小岛,上面立着几栋残破的小屋。——我们到达迈鲁。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空虚:未来还是一个问号。不久之前我还在计划自己在迈鲁的活动——对经济活动的描述和拍照,包括园圃和家里,试着搜集全部的技术物品制成标本,等等。——在迈鲁等待起航,浪费了很多时间。感觉还好;显然我已经习惯了船上的颠簸。写日记。6点左右去了趟村子,四处散香烟,还订购了一个oro'u模型。

哦,对了,为迎接我专门收拾出来的传教站小屋让我颇为愉快,也让我对萨维尔的怒气有所缓解。7点左右我回到家,得知“伊利瓦拉”号已经靠岸。我划木筏出去兜了一圈。和默里及格里姆肖聊了一会儿。和长官阁下共进晚餐,相谈甚欢。我们的立场和过去一样仍然相同;谈话随意友好,而且总是我给谈话添姿加色,而又不显唐突。——读了四封信——一封来自梅奥(亲切而友善);一封来自A. G.[艾尔弗雷德·格里纳韦],信中转弯抹角地提起200磅那笔钱,语言虽然简短,但显然经过了精心组织;另外两封信来自N.,第一封干瘪而简略,看来是被我的沉默激怒了。第二封是回信,热情诚恳地回应了我从凯恩斯和[莫尔斯比]港寄去的几封信和几张照片——这些就是我和善待我的那个世界之间的全部联系。然而我必须承认,我在这里遇到的人总体而言都性情和善,并至少在表面上非常好客,让我觉得周围都是朋友。没有被排挤的感觉。即使“半途”遇到的人——里奇一家、卡特一家、梅雷迪斯——都很有人性(human),都成为了我的“熟人”。在萨玛赖,肖一家,希金森一家、拉姆塞一家,还有斯坦利,大家都对我很好……伊古阿到那条船上指“伊利瓦拉”号。——中译者注去了。今天早晨,他带着哭腔告诉我说,他的“叔叔”坦马库(Tanmaku)刚刚去世了——之后便放声大哭起来。

 

今天在家里坐了一整天,写日记,修剪指甲,为摄影作准备——今天是20日,星期天。下午在海里洗的凉水澡令人神清气爽,然后游了会儿泳,晒了会儿太阳。我感到强壮、健康,还很自在。好天气,加上迈鲁的相对凉爽,也让我精神振奋。大概5点左右,我徒步去村子的路上遇到了维拉未。用十支香烟,我预订了一个砸西米椰子的石头和一个船模。——回到家——手指痛得厉害。坐下来读戈蒂埃戈蒂埃(T. Gantier,1811—1872),法国浪漫主义诗人。提倡“为艺术而艺术”。主要作品有诗集《珐琅与玉雕》(1852),小说《莫班小姐》(1835)等。——中译者注。维拉未、布,和尤塔塔就像是我的“随从”。晚上睡得很糟;头疼得睡不着——手指也酸疼了一整夜,显然在洗澡时又被感染了。

 

昨天,21日,星期一,一整天都待在家。上午和下午,普阿那;我们聊了聊捕鱼。——下午有一段时间——一阵强烈的沮丧;孤独感压迫着我。读了点戈蒂埃的短篇故事让自己轻松,虽然仍能觉察到它们的空洞。母亲、欧洲的战争,像一场看不见的梦魇,让我感到无比压抑。我想念母亲。也偶尔思念托斯卡(Toska),经常翻看她的照片。有时我甚至不敢相信竟有如此完美的女人——工作进行得一点都不顺利。

 

12月22日,星期二

早上普阿那来了,主动提出带我去库瑞瑞一场oilobo的节日即将在那里举行。这次节日总是在年末举行,并且人们需要禁食以便为当地时间的节日作准备,大概是在两个月之后。。再一次,我坐上那叶扁舟,在周围岛屿和山脉组成的美景中穿梭前行。我们在4点左右到达,并被安置在传教站里。我的脚很痛,鞋都穿不了。在村子里我不时会遇到熟人,然后大家会寒暄一番。我们走出村子——左手边远处,有一队人正沿着海岸线跳舞。只能听到阵阵节奏多变的鼓声和歌声。我凑近那队人又仔细观察了一遍:最前面的两个人扛着几棵小芒果树;树上挂着某种树叶编成的花环,树的末端被后面的两个人扛在肩上。在这四人身后跟着两个“首领”装扮的人,身上涂着烟灰,画着图案。然后是一群又唱又跳的人,有的背着鼓,有的没有。旋律颇为悦耳。舞蹈:高抬膝盖单脚跳起,然后换另一只脚。有几个舞姿是他们弯腰将背朝向芒果树,环绕在其周围就像在崇拜它一样。——走到村口附近,他们遇到一群穿戴各种饰品的女人,她们头上顶着白鹦鹉羽毛做成的王冠;跳着猪被拉来时所跳的舞:双脚轮换着跳跃,但好像膝盖没有男人跳舞时抬得高。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很显然,这是一次庆典,但却没什么奥义不能外传。再说,“演出团”的大部分人都是演员。那群女人“入场”后,宽大的eba露兜树制成的席子。被铺了开来;所有人席地而坐——主要演员坐在第一排——然后一边嚼槟榔一边继续唱歌。歌曲依然动听;我怀疑所有的施咒用的都是同一组旋律。嚼完槟榔之后,芒果树被砍成短节;稍后,他们用eba将这些短节包裹起来,用作施于猪的符咒。之后,我回到传教站和这群野蛮人讨论了一番。晚上——非常疲惫——没睡好——牙疼。村子中一直有人在跳舞……

 

星期四上午我们去了莫古柏岬。由于没有一丝风,我们决定在那儿过夜。坎贝尔·考利(Campbell Cowley)穿着得体,活力充沛,给了我极好的印象。午餐。而后和他闲聊。我读了会儿大仲马(Dumas)。[……]我独自坐在沙滩上,想了想家乡、母亲、还有上一个平安夜。那晚我们聊了很多,C. C.讲了很多关于非洲的故事;围猎大象。——他是艾尔弗雷德·C.先生的儿子,我在布里斯班时就已认识他了。我挺喜欢他,一个典型的澳大利亚人:开朗、坦诚、豪迈(他在我面前毫不隐晦自己结婚的动机)、粗鲁。我俩对萨维尔都毫无好感。星期五(圣诞节)和星期六,我一直心无旁骛地读大仲马。星期六下午普阿那来了,然后我见到了蒂姆蒂姆。乘着月光,我们返回了迈鲁。27日星期天和28日星期一,我继续读大仲马。

29日星期二、30日星期三、31日星期四,生病发烧,牙痛难忍。

 

1914年1月16日,星期五[原文如此——正确的时间应该是1915年1月15日]

1号(星期五)到7号(星期四)我的工作进行得还不错。皮卡那(Pikana)一个中年迈鲁报道人,和奥马加(Omaga)及他的家人共用一套房。马林诺夫斯基认为他很贪心与世故。、普阿那和达格伊跑来看望我,我和他们聊了一阵。普阿那其实很聪明,也比想象中开朗。他们和帕帕里给我提供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材料,我觉得自己对gora(即:禁忌)及亲属问题的认识更加深刻了。有一天,我和普阿那、布还有其他几个人爬到山顶上去了——我几乎是被拖上去的。早上醒来(很晚,大概9点),我大声呼唤着要可可汁。照例来讲,普阿那一般会早早坐在房子附近,然后过来和我说话。皮卡那下午来了一两次。村子里满是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待在家里。他们每晚都要跳舞——现在更是盛装打扮,戴着羽毛,画好文身,等等。可怕的热浪——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很悲惨。大概在5号星期二,风向变为西北风——信风变化的节奏”——气温骤降,但天空明净,大海湛蓝,地平线上升起一层薄雾。你立刻就会感到更有活力……风向转为西北之后,我把床挪到窗口……以便呼吸新鲜空气。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棕榈树和龙舌兰(有两株就在窗户正下边开花),木瓜树,还有一种开满紫花的奇怪小树,闻起来像精炼的安息香,紫色的花朵如同在蜡质中铸过型。透过树木的缝隙能隐隐看到大海。——午饭后和晚餐时我读了库珀(Cooper)的《拓荒者》(Pathfinder),读得倒是很愉快,但总觉得它少了点诗意的狂热,那是我年轻时读波兰语版本时所深有体味的。不幸的是,刮起东风后,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了迈鲁。我本想和他们一起走,但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他们不接受我提出的价钱,这让我愤怒至极——对那两个警察及这里大部分的居民——并且也让我彻底灰心。并且这里真的是一个鬼影也没有。星期四我开始读《布拉热洛纳》[《布拉热洛纳子爵》,大仲马著],而且真的是一口气读到星期三还是星期四晚上。大仲马,随便你怎么说,还是有一定魅力的。他的东西最终能牢牢地把我抓住,虽然无疑还有很多缺点——例如他对过去时代的虚构就有些蹩脚。阿拉密斯(Aramis)大仲马作品《三个火枪手》中的人物。——中译者注最后居然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根本就不符合逻辑。——那几天我一起床便捧起书,吃饭的时候都没放下,一直读到半夜。中途只有在日落的时候,我才把自己从沙发上拽起来,去海边走了一小会儿。当时我头中一直嗡嗡作响,眼睛和大脑也[……]——但我仍然继续看啊看,一刻不停地看,就好像想把自己读到死。我发誓,读完这本垃圾小说之后,我在新几内亚不会再碰任何闲书。

 

13日,星期二

我终于停止看闲书——或者不如说我把书读完了。星期三,晚起,上午去了趟村子,拍了几张照片。在村里调查找不到人帮忙,于是干脆回去读M.写来的信。早在沉迷于大仲马的那段时间之前,我就已经开始阅读和整理N.写给我的信了,到现在还在看。有时我很想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写下来。过去的所有时光,都显得那么遥远和陌生。寄宿学校;斯勒博津斯基(Slebodzinski)——格洛钦斯基(Glowczynski)和哥尔斯基(Gorski),和瓦塞尔贝格(Wasserberg)待过的布科维纳(Bukovina)——什瓦斯特(Chwastek)和攻读博士学位前的准备等等——这些人和事仿佛已经与我毫不相干。星期三发烧,星期四也是——很虚弱,虽然只有36.9[摄氏度],但仍觉得筋疲力尽。星期二还是星期三晚上,我吃了奎宁,星期三早上又注射了砷化物。很不舒服的一夜——失眠,伴随着服完奎宁后那种典型的头疼。昨天(星期四)重新开始做笔记。目前我只和伊古阿一起工作。下午,翻了一下莎士比亚的书,头疼。上午读了一遍诺曼·安吉尔(Norman Angell)和勒南(Renan)的东西;下午一觉睡到5点,起来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去了趟村子,感觉像要死了一般。村民们正在为maduna装饰一间房子,在屋子周围挂满了香蕉。我回去时天色已晚,又吓到一个被我叫作“猴子”的小男孩;他被惊吓时会发出奇怪的尖叫;我用烟草贿赂他,说服他陪我走一段路,然后我会突然消失在灌木丛中,他就开始惊声尖叫。晚上我又出了问题,什么也没读进去。我时不时会有一种想听音乐的强烈渴望,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确乎是听到了,比如昨天的《第九交响曲》。——我还爱着T.,还思念着她。她的身体近乎完美,如此圣洁,但我也知道,我和她在精神上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这点不像和Z.之间的心灵相通。但我对Z.已经不抱有任何性爱的冲动了。如果现在我可以在她们两人之间选择一个作为伴侣的话,在纯粹本能的驱使下,我肯定会毫不迟疑地选择T.。这么选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随身携带的那些绝美照片。

 

1914年1月17日,星期六[原文如此]

又是一夜无眠,虽然服了溴化钾镇静剂,但在喝了几杯茶后,感觉还不赖;但是感觉心脏有些虚弱。让我们静观其变吧!昨天上午,我在伊古阿、维拉未协助下研究了当地食物。维拉未做事乱作一团。之后我和维拉未玩了会儿摔跤。午饭(木瓜)后,读了点里弗斯的东西,翻了翻希尔·韦切尔(Hill Vachell)。天空乌云密布;清晨时男仆们突然大叫“起航,噢!”,原来是“韦克菲尔德”号到了,还有一个舰队的oro'u。下午,大概3点,我的体温升到了36.9,差点37度。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并且还伴随着头疼,脑子也昏沉沉的。阅读里弗斯和广义的民族学理论,非常有用处,因为它们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工作冲动,让我能够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从自己的观察结果中受益。——我至今仍对新几内亚政府中的某些民族学相关的官职念念不忘。我猜想哈登更想让莱亚德莱亚德(J.Layard),人类学家,Stone Men of Malekula(1942)一书的作者。干这份工作。——约下午4点,由于发烧、头疼和大雨,萎靡不振,尽管如此,我还是去了趟村子。四周的群山像深蓝色的宝石,青白色的云朵堆积在阴霾的天空,在这片暗淡的色调中,只有大海闪烁着祖母绿的光芒。空气潮湿闷热。上面满是矮小的棚屋[即住行两用的房船] Lugumi,就停在ogobada [ogobada'amuaGauma(大网)的名称,由迈鲁的氏族莫埃尔乌(Moar'u)拥有。? ]旁边。罕见的低潮。一大群人在海边捡frutti di mare[一种小贝类]。我坐下来观察妇女们做rami女人穿的草裙。和织毯子。雨水越发密集。我坐在露台上;先是在万维艾(Vavine)家里,后来跑到另一个坐满小女孩的露台上观察,“炉子里有火”,她们正在煮食物。我在街上走了走,回来继续在露台上坐着。疲惫。夜幕降临。房屋在落日隐去留下的微弱余光中依稀可见;雨水汇成小溪,沿着街道的中央悄悄流淌。对音乐的饥渴,例如“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回到家后,读弗里斯,然后是希尔。躺了很久也无法入睡。性幻想……但我相信自己正变得越发专一。我只想念一个女人,那就是T.——除此之外别无他人。但我的理智又迫使我将T.排除在外——她只是“那个唯一”的临时替代者。情欲之事对我来说已经开始变得陌生。我只在想起9月10号在奥克萨的那晚时,才会禁不住一阵颤抖;温莎、维克伦堡街(Wecklenburgh St.)的回忆。——我想起了[齐特(Chilt)]农场上那间房门紧锁的小屋。我绝对还爱着她……

 

1914年1月18日,星期天

锻炼完毕,我(慢慢)调整好自己,满肚子气去了趟村里,因为他们居然开了一个天价租给我一艘oro'u——20支香烟。潮水涨满了,水面很高——新月。去的时候打算拍一些不同类型的照片。村中,节日前的活动:煮西米,剥椰子。我想拍照——几次都没控制好,气得直骂。之后用远焦拍摄。大概12点半时回到家。读了一会儿里弗斯,吃午餐,洗照片。大约4点,带着相机又去了村里。拍了两张全景照——两张oro'u船的照片及五张舞者的照片。之后我观看了巴拉舞(bara)迈鲁地区的一种舞蹈,起源于胡迪湾(Hood Bay)的卡瑞普鲁(Kerepunu),当时流行于巴布亚;也是从西边传入迈鲁的几种舞蹈的统称。。我感觉自己又发烧了,头晕目眩,疲惫不堪。回到家后,天开始下雨。在家中读了一会儿希尔——害怕用眼过度,于是9点半便上床睡觉了。睡得很好——我没喝茶,这是件好事。——里弗斯式的问题开始困扰我。直到现在我才开始重视起它们来。昨日天气晴朗,视线远及波纳波纳岛和加多加多阿岛,主峰都笼罩在云雾中。大海泛着金属的绿光,平整得就像建筑上的饰板。现在迈鲁人都回来了,我对默里长官也没那么厌烦了。但是,这场雨让人无法自拔地压抑。今天早晨起床后,看到屋外的瓢泼大雨时,我甚至有一种疯狂的念头,想要不顾一切地立刻逃离这里!做了一些轻松的健身运动。再一次的,我开始满怀诗意,并想要动笔写下几首,但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1915年1月19日,星期一[原文如此]

昨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皮卡那来了。费了好大力气——因为他很困,哈欠连天,我自己也头疼得非常厉害,感觉很糟——挤牙膏似的从他嘴里得到一些关于亲属制度的材料。到12点半时,我已体力不支,于是去睡觉。午餐(没有胃口)后,头疼继续,我注射了砷化物和铁。拿起里弗斯来读,但看不进去只得放下,又拣起劳伦斯·霍普[Laurence Hope,笔名Adela F. C. Nicolson]的诗集。4点左右挣扎着起身下床——头疼,行动无比迟缓——然后和伊古阿去了趟村子。叫上奥马加和库帕(Koupa),我们坐在Urumodu下,讨论了一番法律关系的问题。大约6点半时,再次筋疲力尽。回到家喝了点白兰地和苏打水;头疼、溴化钾镇静剂、按摩、上床。入睡[……]。半夜,刮起一阵强风,我从梦中惊醒。黎明的时候我梦到了我的梦中情人们——吉尼亚、T.N.,她们睡在一间房里,彼此之间隔着波浪状的铁隔板。梦境发生在扎克帕内向南距克拉考约六十五英里,是位于喀尔巴阡山脉的一个休养型城市。与新几内亚之间的某个地方,我怅然若失。我拿着一块纸板,想要将最后一扇窗户也盖上!——天气又变了。从清晨到现在天空都乌云密布,但是晚上没下雨。黎明时分才下起了瓢泼大雨。这些天我再没有被渴望所侵袭,但昨天的诗却让我落泪。它们是无疑上乘的作品。

 

1915年1月20日,星期二[原文如此]

昨晚睡得很晚,今早10点才醒。前天本来约好了奥马加、库帕和其他几个人,可他们都没来。让伊古阿去村子里看看怎么回事——无功而返。我再次感到很恼怒。翻了一下笔记;整理了一遍。发现我在山顶上绘制的一小幅地图不见了。我感觉明显好多了(星期天注射了一点砷化物),虽然还是亢奋和易怒。下午浏览了C. G.S.[塞里格曼]和里弗斯的书,并为去村子准备了一番;皮卡那到了。我本想和他一块儿研究bara舞,我用东西(模型)抵押以作交换,但他根本不理解,搞得一团糟;我发起怒来,朝他大吼——当时的气氛很紧张。我们大约5点的时候一起去了村子。村里的人表演了几段舞蹈。——开始下雨。我在奥马加的房檐下躲雨。无与伦比的日落。整个世界都浸润在砖红色中:你甚至可以从空气中听到触到这种颜色。天空泛着诡异的蓝,在这片浓厚的砖红色的缝隙间隐约可见。远处的高山上悬着几朵白云——那种类似波兰暴风雨天气中的云团——树木在山坡上星星点点地闪烁。我独自站在停靠着lugumi的海边,茅屋旁的一个小女孩一直望着我。光线逐渐暗淡——我当时在想什么呢?思考这些白色小云团的形成原因;暗想这是一个斯坦斯绘画的机会;但我没想家,也不想念波兰。当我身体健康、有事可做、不萎靡不振的时候,便不会处于一种不停怀旧的状态。——晚餐后,我读了[普雷斯科特的]《征服墨西哥》(Conquest of Mexico)。约11点上床,但久久不能入睡。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都会想“女人”。关于T.,我想起去年冬天的那几天。星期二,最后一次讲座的日子。3月17日去了温莎,3月18日——到达温莎并返回。晚上,“国会晚宴”;星期四是母亲的命名日对命名日的庆祝是基督教国家从中世纪就有的一项传统。在希腊、克里特、塞浦路斯,人们往往共同庆祝命名日,而不是每个人的生日。东正教会依据《圣经》,把一年中的每一天都联系着特定的某一位或几位圣徒。如果某人以某位圣徒命名,在他或她的命名日,所有有着相同名字的人将举行庆祝活动,他们会得到礼物,还有精美的食品和点心。——中译者注, K.和卡西亚(Kasia)来探望我们;星期六:在亚历山大宫(Alexandra Palace)听音乐会:巴赫(?)和K. & K.——然后是22号星期日,仲裁法庭(?),德比(Debr.)和普鲁斯(Prusz.)的官司。我们先在樱草花山(Primrose Hill)见面;最后走到与阿德莱德路(Adelaide Rd.)平行的小路上。然后我们乘巴士回家(格雷旅店路[Gray's Inn Rd.])。我想起我们到达圣潘克勒斯(St. Pancras)的时候,我问她是否喜欢这个地方——“不——[……]那是去探望加德纳这很可能是指阿兰·亨德森·加德纳博士(Dr. Alan Henderson Gardiner),当时著名的考古学家和埃及古物学者,他曾是马林诺夫斯基的朋友。一家(?)的时候,当时我正忙着赶火车!”那是最后一次见面。后来星期三我们本应见面——因外部阻碍没能得见!接着是星期五,去伯爵宫滑雪场(Earls Court Skating)游玩。3月28日,星期六,《第九交响曲》——那天我们之间气氛紧张,我气得想咆哮,态度也十分傲慢。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我则被激怒了。然后是星期天;思念,悔恨和羞恼。星期一她来我家,穿着一袭紫罗兰色的大衣,裘皮领子,正面是黑白色的方格图案。我坐在钢琴边弹唱Uber allen Gipfeln《流浪者之夜歌》,歌德所写的一首著名诗歌,几个作曲家为之谱曲,最著名的是舒伯特。。中途三次停下来和母亲说话;我愚蠢而不坏好意地向母亲提起她的工作、她对丈夫的协助。出来时我送她到门口——我们朝着对方怒吼;我则提醒她星期三的承诺。那个周三早上,我心潮澎湃满怀热情地给她打电话——她却满不在乎。我恳求她;后来在小园圃见面;气氛低沉;但没有相互指责。她的冷漠让我也心凉了。昨天晚上我在想,如果当时我把她硬拖进我的房间,诱惑她,劝服她,恳求她,甚至强暴她,那么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我没这么做,所以4月1日又是非常苦涩失望的一天。昨晚,我一面忍受着一夫一妻念头的侵袭,一面为那些不纯洁的想法和欲望感到厌恶。这是出于孤独和灵魂净化的需要,还是仅仅源于热带的疯狂?

 

1915年1月21日,星期三[原文如此]

昨天早晨,我6点就起床了。(在整个身体虚弱以及随后的时期中,我都在9到10点之间起床!)洗了个澡,让自己清醒(我很少在早晨洗澡,总共不过两三次)。清晨新鲜清爽的空气让我精神倍增,像往常一样,后悔自己没坚持在破晓时起床。去了趟村子,希望拍几张bara舞不同阶段的照片。我给出了一些半截香烟,于是看了几段舞蹈;然后拍了几张照片——但效果很不好。拍照光线不足,因为他们不肯长时间摆造型,曝光时间也不足。——有几刻我对他们非常愤怒,特别是我给了他们说好的香烟后,他们居然四散离开了。总之,我对这些土著的态度无疑是倾向于“消灭这些畜生”。很多事情上,我都处理得不太准确,表现得也很愚蠢——比如去多马拉(Domara)时,如果我肯付两磅,他们肯定已经带我去了,结果我又痛失了一次良机。——拍完照片后[……]我吃了早餐,又回到村中。路上决定去趟莫古柏。到了村中,我待在库帕家,派伊古阿去打听这事,他回来告诉我皮卡那愿意同行。我回到家就和他们一起出发了。海面辽阔而清澈,徜徉其间我又一次感到自由和幸福。我和皮卡那谈起继承的问题——但进行得不太顺利……从拉若罗到莫古柏的途中,我坐在船头——眼前是长满葱郁树木的峭壁,一直向内陆延伸,峭壁在左边开了一个口,马格里(Magori)遗世独立般屹立在白瑞波河边天鹅绒一样的平原上,四周环绕着一片丘陵。我能看到中央山脉高耸的山脊。——今天低沉的积云就像华盖一般笼罩着它们,大雨从中倾盆而出。右边是晴朗的天空晴朗和清透的大海——景色连成一片,一直延伸到波纳波纳岛。海风轻柔。我和伊古阿讨论了一下园圃的问题,非常有意思,应该深入研究下!还没到莫古柏,我就由于海浪颠簸而疲惫不堪。考利(Cowley)不在家。我随手翻了一下他买的杂志。[晚些时候]我跟他聊起了战争,还有莫尔斯比港的事件(弗里斯[Fries]用他的左轮手枪杀了一个人);以及阿密特和他支持教会的政策。最后我让他帮我预留一个“韦克菲尔德”号的舱位。总体而言,我们之间的谈话给我的印象不是很愉快。——我们动身往回航行。劲风大浪。靠近拉若罗的时候,我们驶入了暗礁区。他们掉转船头,我非常害怕;颇为骇人的碎浪在暗礁四周重重拍打,船帆上都是洞,而我们还必须得穿过这些碎浪。好在天气很好,风不算大。伊古阿安慰着我;第一次我们操作失误,没有顺利地通过,只好退了回去,第二次每一个步骤都恰到好处,终于成功了。在回迈鲁的路上,浪花飞溅——我浑身都湿透了。回到迈鲁,我与皮卡那讨价还价,除了六支烟草外,我什么也没多给他。我再一次对这帮土著感到愤怒。晚上,读《征服墨西哥》。很快就入睡了。做了几个奇怪的梦。其中一个是我梦见自己正在重新验证[菲尔鲍姆博士(Dr. Felbaum)]和贡普洛维奇(Gumplowicz)的那些化学发现,当时我正在读他们的书,或者确切地说,是从书本里研究他们。我在实验室的一个角落里,那有一张桌子,一些实验器材,[菲尔鲍姆博士]坐在那儿。他做出了六项发明;他研究化学:我看见自己面前有一本摊开的书,就读了他的研究。接着是贡普洛维奇;他有自己的问题。——在梦里,各种经历不可思议的飞速切换,来自我们各种心理情节结合而成的焦虑。典型的表现就是,我们会有感官体验:我们能在梦中看到、听到(?)、触到(?)、闻到(?)。

 

1915年1月22日,星期四[原文如此]

昨天很晚才起床——9点。吃完早餐,写完日记后10点钟去了村子。我首先进入了一栋Urumodu房,观察他们吃东西,自己也吃了点。但我发觉当时的气氛不太适合讨论理论问题。派人去找维拉未和他的父亲——结果他们没来。然后又派人去找奥马加,他来了,我数落了他一顿,给了他半支香烟,然后我们一起去找“一位老人”。半途遇到肯尼尼(Keneni)。事情进行得很顺利。1点左右我回到家。午餐,轻微头疼,犯困。读《征服墨西哥》,躺下休息,哼着小曲。4点的时候奥马加和肯尼尼来了,我同他们坐在地板的一个垫子上商量事情;进展颇为顺利。之后和奥马加回到村子。陆地上的景色美得不可思议。我们所在的海岸深深地埋在阴影中,这里的空气也或多或少染上了阴影的气息。我极目远眺——柏瑞波附近的海岸一片翠绿,颜色如同绽放在春日阳光中的嫩芽。那片新绿的上方是一面白云砌成的壁垒,翻过壁垒,大海闪烁着刺眼、优雅、凝重的蓝(这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景象,好似从活人眼中闪现的光芒——这就是这里大海的色彩有时给人的感觉)——一种奇妙的景象。我不禁疑惑,这些色彩从何而来?是源于光影的对比和黑暗的消退(由于热带地区日落时间太短)?抑或是因为黄道带光(zodiacal light)因行星际尘埃对太阳光的散射而在黄道面上形成的银白色光锥,一般呈三角形,大致与黄道面对称并朝太阳方向增强。总的讲来黄道光很微弱,除在春季黄昏后或秋季黎明前在观测条件较理想情况下才勉强可见外,一般不易见到。——中译者注太强,太阳照射出的强光将另一片海岸也染成金黄?……在家,头疼,我哼着吉尼亚的歌——吉普赛和乌克兰的调子。去了传教站,并送了一些礼物。那里的男孩和女孩们举止可笑,或许还怀着敌意。我回到家,仰望星空。换了[相机的]底片,沿着海岸散步,有几刻感到神经紧张。星光闪耀,这种景象没有让我感到宇宙的浩渺,倒是这种“热带夜晚的点缀”让我的灵魂欣喜起来。——很久不能入眠。我梦到了旅行——我娶了T.——但不是一个情色之梦。我同样也想到了和E. E.一起生活,住在一个花园环绕的宫殿中。——晚上感觉很不舒服,但不虚弱。

 

1915年1月23日,星期五[原文如此]

我在自己的领域越来越“轻车熟路”了。毫无疑问,如果能在这多待几个月——或几年——我将会对这里的人更加了解。但是作为短期的停留,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对于在如此糟糕的环境中自己完成的事情,我已经足够满意了。——砷化物的药效非常好。今晚我做了一个试验。我服了十粒奎宁,凌晨时感到十分难受。显然,奎宁的药效并不好,对我毫无帮助——那它对红细胞会有负面作用吗?我怀疑砷化物是否是对付疟疾的特效药呢?如果是,对于阿尔卑斯山脉国家来讲,它的价值何在?

昨天早上7点我步行去村落。拍了几张lugumi的照片——从澡堂后面取景。我发现这是一个拍迈鲁(村庄)的绝佳地点。然后我回到住所,叫上奥马加一起去了肯尼尼家——还有皮卡那。我对皮卡那视而不见,不加理睬。结果他自己开始跟我搭话——他出人意料地好。我们谈到园圃,谈到“Bittarbeit”[园圃工作的自愿交换]等等……早餐后,我带着一卷烟草去了村子,给lugumi拍照,然后……买东西。我猜我通常付的钱会比物品的实际价格高很多,但我在买东西之前总是会先讨价还价一番。午餐后,躺下,读《征服墨西哥》。两个小伙子给我送来oba'ua——用贝壳做成的小斧头。4点左右我去到村里,买了两根带羽毛的竹棍;之后我在海边和肯尼尼及他的家人坐了一会儿。蒂尼(Dini),卡瓦基(Kavaki)的兄弟,也来了。肯尼尼[他们的叔叔]和蒂尼随我一起回家,给我描述了一下样品。晚餐后,异常口渴——喝了一些苏打水——接着疲惫袭来——换了相机底片;我走到海边,天空中星星闪耀,西边挂着一弯新月。我独坐在那里,也没想太多,倒是一点都不想家;心无杂念地任自融入这片景色之中,我感到一阵无名的快乐。艰难地入睡,梦到了在新几内亚作调查的可能性。

 

1915年1月24日,星期六[原文如此]

昨天,星期五,感到虚弱不堪。从下午到晚上我都经受着那种典型的体力不支,连生活中的琐事——比如整理底片、将物品排放整齐等等——都变成了髑髅地(Golgotha)耶稣被钉死之地。——中译者注的庞大十字架。昨天中午注射了砷化物和铁,从今天中午开始感觉渐渐好转。昨天早上和平时一样起床。照片:造船过程;街道;四个妇女。绝大部分的照片效果都很差。奥马加[带来]考利的信。10点左右,奥马加和肯尼尼来了。我们聊了聊禁忌以及它同巫术仪式关系。午餐后,我等了会儿皮卡那,暗自庆幸他没来,于是看起“墨西哥”来。非常疲惫。费了好大力气(今天,此刻,下午,我一点都不觉得困,并且迫不及待地想穿衣出门等等——无论代价如何,这正是砷化物起的作用:值得感激和烧高香)。我拣选了一些给肯尼尼儿子的药(他腿上有一块脓肿)后就出门了,我准备用这药品换一些天堂鸟的羽毛。他没有从他的藏身之地出来。于是我去了蒂尼家,在那里我们聊了聊编织篮子的问题。很早便回来了,异样地疲惫;坐在铺着ogobada的一块小岩石后面看日落。很虚弱。晚餐时塞得太多。然后我忽然灵感迸发——写了一首诗[……]。伊古阿边给我做了做按摩,还用悦耳的莫图语给我讲故事,一个谋杀白人的故事。他还告诉我,如果我也像那个白人那样死掉的话,他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呢!伴随着糟糕的感觉,我睡着了。心情不太平静。今早,感觉完全提不起劲。几乎是爬到村子中的——典型的麻木和困倦。我试图从阿巴乌(Aba'u)那儿要几块石头……快到中午时,奥马加来了,跟我讲了他的黑巫术的秘密。午餐后,读“墨西哥”——此时此刻(下午4点),我觉得还行,准备去趟村子。今天中午,我用香波洗了头,洗了澡,然后排空了肚子——所有这些都让我感觉不错。

 

2月3日,星期三

[登上]“普流利”号(Puliuli)——我准备去卡帕卡帕。继续写中断的日记。1月23日星期六快过完时(之前我的日记一直将日期提前了一天):去了趟村子,遇到仪典性的舞蹈正在进行——抓拍了一些照片。然后走到海滨,看到一群妇女在对其中一个生病的女人举行某种奇怪的仪式。——我回去了——在晚上?——这几天中,我总爱长时间仰望星空。——24日星期天,我起得比较晚,去村子的时间也相应比较晚。7点左右,“起航,噢!”——长官喊道;我飞速收拾了一番,跳上一艘前往“伊利瓦拉”的独木舟(真怕我到达的时候会浑身湿透),在船上我遭到明显的冷遇,人们神情呆滞,态度冷漠拘谨。我靠自己一步一步登上船——装上行李,和所有野蛮人及传教站那些抽噎的人道别。刚开始我和长官坐在一起,后来跑去了船尾——逃离长官让我暗自高兴,一种自由的感觉——就像要去度假一样……午餐时又随便寒暄了几句。读了几篇雅各布(Jacob)的中篇小说。早上我爬到桅杆上去待了一小会儿,自由的欢乐感中夹杂着恐惧和压抑,因为我丧了“胆”。下午,我再次爬了上去。四五点左右,我又爬上去了,那会儿我们刚过多马拉,驶进了一片珊瑚礁,处在一个长满植物的冲积带附近。从桅杆上,我能看到水底,还感到船身在石头上剐蹭。于是,我赶紧下去帮忙。绝望:想到可能丢失我的东西及我的材料。我挺同情长官和小默里莱纳德·默里(Leonard Murray),默里法官的侄子和私人秘书。,对这艘船本身感到极度失望。我现在总算明白这对船长来说意味着什么了。船左躲右闪扭着卡到了湖底的一个位置上,就像一个[肚子疼的]人的姿势。后来——直到现在在“普流利”号上——我还对这次与湖底的可怕接触心有余悸。当时我连忙帮着拉缆绳——幸好我们最终逃脱了厄运。晚上其余的时间:晚餐,和长官阁下及默里聊天。格里姆肖当时在发烧。一个让人喜欢的家伙。——我还读了一本愚蠢的小说,其中的一两段文字还行。

 

25日,星期一

睡眠很差。很早便起床。爬上桅杆。日出。观看云彩渐渐覆盖整个地平线。随着太阳升起,它们也消散了。这些云彩显然在阳光照射范围的边缘形成,是非常密集的低积云。最终,太阳穿破云层升起。早餐;长官阁下给人感觉他心情不佳。上午,看书,和伊古阿聊天,之后和默里闲聊了一阵,提出了一些他以前没思考或轻视的观点。在胡拉阿附近,我们碰到奥马利;格里姆肖给我上了一堂关于航海理论的课。——船过胡拉阿之后,天气开始变得闷热。海岸上空乌云密布,云层闪烁着铁一般的黑色或暗蓝色光芒。我又爬上了桅杆,远远地看到了一艘冒着浓烟的荷兰汽船;我们绕过了一片礁石。[莫尔斯比港]的入口附近躺着“欢乐英格兰”号轮船的残骸。一场倾盆大雨遮住了所有视线。不一会儿,我们到达了港口,阳光穿透雨帘,万物都闪耀着彩虹的斑斓。很快夜幕就降临了。我跑去探望阿什顿夫人,但那间房子已经没人了……喝了些啤酒去睡觉。半夜传来阵阵怪物般的咆哮声。第二天发现是一大群酒鬼,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家伙让我想起了罗斯教授(Los)和伯尼·齐布尔斯基(Bernie Cybulski);还有一个身材高大且肤色浅黑的人,他正要去参加一场已经开庭的审判,等等。——我与一个让人舒服的芬兰人同住一屋,他是一个水手。那个胖船长不是个酒鬼,倒是和我意气相投;他还给我看新几内亚西部的地图。

 

26日,星期二

早上起床后感到疲乏和不安。伊古阿迟到了,我自己费力重新打包了行李。我被波兰来的信深深打动了。哈林卡在信里提到母亲,斯坦斯提到[Strzelec]。中午我去了钱皮恩家,和贝尔聊了很久。给斯特朗博士斯特朗博士(Dr. W. Mersh Strong),塞里格曼经常提到他,主要研究新几内亚内陆说洛洛(Roro)语的部落民。打了电话并约好晚上和他见面。(2月4日,里戈。我坐在蚊帐中写下上面的这段记录,耳畔满是笑翠鸟[laughing jackasses]笑翠鸟,又名Laughing Kookaburra,是澳大利亚东部的翠鸟科的一种食鱼鸟,身长有42—46厘米,嘴长8—10厘米,是翠鸟家族中体型最大的一种。以其鸣声似狂笑而得名。——中译者注和蟋蟀的鸣叫。)下午,我先在伯恩斯·菲尔普的店里搜寻了一番,然后和伊古阿去了村子。探望了阿休亚的妻子们。我(昏昏沉沉地)去了伊利瓦拉;坐在村里读哈林卡的来信——有好几次都感觉周围的世界都不存在了。我们坐上一艘小船,驶到了从胡拉阿来的lakatoi莫图语,指船,把三艘以上的独木舟捆绑在一起而成的一种当地的船。——在那里看到了一种奇特的水上家庭生活景象;他们送给我了一条鱼。阿休亚还没回家,我徒步往回走,很晚才回到斯特朗家……天南海北的谈话;但斯特朗的学识并没让我敬佩。例如:他不知道merchi并不是莫图语“盘子”的意思;他关于真正的巴布亚精神的理论也没让我觉得多高明;他关于vada(巫师)的看法不太充分;关于巫术性质的看法也是如此。我喝了点啤酒,在传教的话题上有些情绪激动。

 

27日,星期三

上午,轻微头疼,源于两杯啤酒后的宿醉。收拾了一下行李。4点时和伊古阿及官方捕鲸船上的朋友们一起去了趟村子……晚上去了辛普森博士家,他却不在。之后去了杜布瓦家。杜布瓦非常讨人喜欢,而且还很有智慧……

 

29日,星期五

上午和阿休亚在一起。之后去了赫伯特家……见到了赫伯特小姐和那个护士,那个护士让我隐约想起了赫尔·乔什娃(Hel. Czerw)。我和她调了会儿情。聊到了战争;我试图用廉价的悲观主义来展示自己的优越感。晚上在辛普森博士家,喝雪利酒,谈论战争。晚餐时聊了会儿澳大利亚。听音乐。我不停说话,非常兴奋。《玫瑰骑士》、Preislied[《名歌手》]、《军队进行曲》都让我无比激动。喝了很多啤酒,离开他家往回走的时候已经醉了。

 

30日,星期六

上午,和阿休亚在一起。伊古阿不再来了。跟长官道别;感到有点失望,因为他没带我一起走……晚上我去见了“混蛋”,然后同一个人及他妻子去了趟医院,之后又去了布坎南(Buchanan)博士家[一场桥牌游戏激战正酣]。两大杯冰啤——纯粹的享受!回家的时候又醉了。

 

31日,星期天

读了N.马基雅维里的书,去了趟村子。古尔哈(Gurha)警官。为哈纳哈提(Hanahati)的狩猎作准备。下午,读马基雅维里,写信。在某种高尚的精神感染下,我出去散了会儿步;思考爱情,想念T.。我本想去杜布瓦家,再去阿什顿家,结果他们都外出了。回来,与麦克格兰和格里纳韦聊天。

 

2月1日,星期一

上午和阿休亚待在一起。十一二点左右,我去看望了斯坦福·史密斯——不过之前我先去了趟肯德里克(Kendrick)的家,然后才是S. S.家,他许诺给我一艘船用。接着,下午我去见了钱恩皮,跟他讲了澳大利亚政府允许我留在新几内亚的承诺。——我很清楚,不管这项研究后来的结果是什么,政府都会支持我。对此我非常高兴,也正因如此,整个下午我都一事无成。去村子里;写了几封信,读马基雅维里。晚上我兴奋又紧张,在海边散了会儿步,然后拜访了阿什顿一家,我们摆弄了一阵留声机。然后我又沿着海边散步,去了“混蛋”家。——那几天我一直在读马基雅维里,他的很多观点都让我印象极为深刻;而且,他和我有很多共同点。他在很多方面都与我很像:一个英国人,却有着完整的欧洲式心智以及欧洲式问题。书中对伊莎贝尔(Isabel)的态度的描述是,爱与理智的默契渗透、交织在一起——这立即让我想起Z.马格瑞特(Z. Margaret),还有她永远的被动,所有的肯定、期待,以及“预见”,和她在拒绝或质疑任何事、任何人时的彻底无能……这其实是我自己的空虚所产生的一个具象,这种空虚只有在想到T.时才能排解。这本书将我从对T.的思念中逃脱,取而代之的是对Z.的回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用尽所有的力气,动员全身每一根汗毛,去感受T.。今天(2月5日),我又梦见了她。

 

2月2日,星期二

一上午(还有前一天),我一直都没有“普流利”号的消息。10点,阿休亚,孔阿瑞(Koiari)。阿休亚问我要许诺给他的15/-。收到S. S.的信,我们正要去拜访他。打电话——在银行,打给政府代表团,报告他们我要迟到了;然后打给钱恩皮,他说如果需要可以给我派艘船。从1点(喝了两杯香蒂酒,头疼)到3点,我在麦克格兰的旅店,费了好大力气才作好准备。我把从伯恩斯·菲尔普那里和家里带来的东西归置到一起,上了船。他们升起一面蓝旗,我坐在“自己的船”上——强烈感觉到这艘船是单独为我航行——看着他们操作。扬帆航行的狂喜。我们折回去取带给英格里希英格里希(A. C. English),里戈的一个政府官员,他与迈鲁人联系紧密。马林诺夫斯基曾计划在阿休亚的帮助下在里戈的辛那乌霍洛(Sinaugholo)部落搜集材料。的两个包裹。在折回(掉抢掉抢(about ship),航海专用术语,意味改变航向。——中译者注)前,我们先朝一个小岛的方向航行了一段。——坐在船上观望,心情愉快。在甲板上感觉没事,但一下到船舱,我就开始晕眩了。现在海岸线的绿色已经连成了一片,美妙无比。快到塔乌拉玛(Taurama)的时候,夜幕降临;我们乘着月光继续航行,舵手变得很紧张。我得承认,我有点害怕暗礁,再次刮坏船底的可能性让人不安。当晚睡得很轻。半夜被帆桁与桅杆的碰撞声吵醒。走上甲板。明月当空;舵手如雕塑般纹丝不动,脸庞如同兽化的佛像;直直地凝视着眼前的黑暗。我们慢慢靠近陆地,沿着它航行;风转为了西北方向,但是风力很轻。——早晨(2月3日,星期三),我们沿着绿松石般的低矮海岸航行;海岸另一侧耸立着一片高地。风刮得强了点,我们轻舟快船,加速绕过了塔瓦艾(Tavai)。我写完日记,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一艘小船靠近我们,船上坐着一个警察和一个翻译。我们上了岸,观测了一番dubu,一些地方有破损,但房屋的柱子却雕刻得异常美观。英格里希骑着自行车来了。我们的谈话令人不快——我建议他将自己的收藏品标准化、系统化,但他颇不以为然。当他在店里翻箱倒柜时我只能在一旁干等……烈日直接打在我们身上,酷热难耐。散散步令我心情好转了些,这是一项很好的锻炼。道路沿途都是椰子树、鸡蛋花、含羞草,朱砂般鲜艳的花朵中透着冰冷,怡人的花香混杂着阵阵恶臭。四处是篱笆和乔木,就像英国的公园;耕种。我们去看了传教站,又去了英格里希的房子,和政府所在地的小山。斯坦利是个和善的老头;午餐后,他带我爬上山去了趟政府代表团大楼。我非常疲惫,就去睡觉。关于英格里希:我们都不喜欢传教士;他提了几个颇为合理的观点。总体上来说,他和我意气相投。晚上和斯坦利吃饭,谈论战争。蚊子异常凶猛,我都快疯了;还有跳蚤,恶心得不得了。不过我睡得挺好。

 

4日,星期四

感觉糟透了。整个上午都昏昏欲睡,看了点晦涩的故事……

 

5日,星期五

上午感觉很糟糕:虚弱、懒散、嗜睡,鲍勃·汉特(Bob Hunter)的昏睡病。(凌晨天快亮时,我梦到了母亲。在马萨克维斯卡[Marszalkowska]街153号斯伯坦斯基[Szpotanskis]家的大房间里,里面摆放着宽大的床和衣柜等等。很奇怪,母亲有点依赖斯伯坦[Szpot.]和拉齐[Lach.],她占了一些小便宜。我们聊了聊某次去北美的旅行。)起床后,磨磨蹭蹭地写完日记——站在阳台上,我可以望见青绿的草场和山坡——那种景色很像春天里欧洲中部的山谷。10点左右我下楼,洗澡,和斯坦利一起摘椰子,然后我们沿着一条漂亮的小路向郭莫尔(Gomore)村的dubu走,小路被大树的阴影罩着,两边长满灌木,灌木丛中还开着白色的小花,散发着和Z.的香水一样的味道。村里的房子漂亮高大,带有两个露台,每栋大概都有两到三“层”高。我们坐在dubu附近的警察家中,邻村的人都跑来看我们。我们聊了禁忌宴(taboo feast)……我和狄克(Diko)把村子走了一遍,然后去了英格里希的家……汗如雨下,感觉心脏衰弱。但我在村里和英格里希家的工作进行得还不错。回来的时候头顶天空的色彩令人啧啧称奇。内心平静,我感觉相对好些了——比之前要好得多,而且我感到一种热带式的欢乐,就像喝多了烈酒一样,沉重和刺激同时存在——让你感觉眼前一亮的同时又使你周身瘫软。在传教站前的树丛中碰到阿休亚和伊纳拉(Inara),他们正在采集椰子。我们聊了一阵,我跟伊纳拉说了几句,他满头金发,皮肤白皙,不过态度极其傲慢。他的下巴有点突出,让我想起了兹维日涅茨(Zwierzyniec)[克拉考的一个区]的M. S.和M. O.。我对他也充满了同情……尽管椰子壳的可怕臭味不断袭来——我还是坐着跟阿休亚交谈了一会儿。大约9点上床睡觉。睡得不错。

 

6日,星期六

我想,今天我感觉好点了。7点半才起来,起得晚了。早餐后,与库阿瑞莫度布(Kuarimodubu)来的男人们讨论问题,他们是一个警察一起来的;一阵西北狂风刮来,把我们从平台前端赶到后面。我不时会感觉很疲惫,尤其在午饭后;这之后,我刚捧起一本关于爪哇(Java)的小册子,疲乏就紧跟着袭来。那一刻我立即变得烦躁不安。总体而言,这里的人[辛那乌霍洛人]非常招人喜欢,其程度与迈鲁人相比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更好相处。他们可以毫不拘谨地谈论所有事情,而且莫图语说得特别流利。毫无疑问——特别是有了阿休亚的协助——我在这里一个月搜集的材料肯定要比在迈鲁六个月搜集的还要多。——昨天,我奋力地工作了五小时,成果颇丰。4点半左右去找英格里希;到他那里时,他正要坐一辆四轮车准备离开。很显然,他认为我的迟到是对他的冒犯。我也感到很恼怒、气愤,也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得给他点脸色瞧瞧。然而我想起斯特朗常说的:“他只会让别人迁就。”于是内心一阵轻蔑,暗自认为不值得对他发火。尽管如此,在散步的时候,我还是假想了一番我们会对对方说些什么等等,结果好几次,我又动起气来。回到家,又出了门,去了趟库阿瑞莫度布,然后在一个环境优美的地方坐了一会儿——这让我想起了在布里斯班见过的那种景色;周围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水流同时从千万个细口瓶中倾泻而出(笑翠鸟),但可恶的蚊子总是会来破坏这种安逸的[气氛]。晚上,我和阿休亚闲坐了一会儿,聊了聊白人,特别是白人官员,然后又讨论了土著人的性事问题。阿休亚告诉我,孔阿瑞有过乱伦行为。晚上,狂风大作——我不禁怀疑我们到底怎样才能回到港口?

 

7日,星期天

上午一如往常:早上7点起床;早餐;写日记;与阿休亚和其他人工作。得知“普流利”号已经到港。4点左右去见英格里希——派阿休亚去了嘎巴嘎巴(Gabagaba)。英格里希很冷淡地接待了我;他正在妻子的帮助下给球棒编号——我提议帮他做一个编目。后来他的态度有所缓和,开始帮助谋划未来的工作,帮我,等等。他这种人很典型(跟我一样)——他不会做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只会依据当时自己的需要来认同和欣赏他人。神奇美妙的紫色浮云悬在苍白的海蓝色天空;残阳如血,一条狭长的海湾在余晖下波光闪烁。一坳浅浅的山谷中,挤满了茂密的植物;我喜欢从他的露台望去的风景——一种典型的种植园氛围。往回走的时候,有几刻很怕gaigai(蛇)。顺路去了斯坦利家,他在一旁高谈阔论,我则一边翻阅一篇战争史文章,一边连连点头表示肯定。开始下雨后,阿休亚回来了。我读了个愚蠢的出版物——《巴布亚时报》(Papuan Times)。晚上我梦到了一个皮肤雪白的情妇。总之,我在这感觉挺好:有政府的庇荫;有与我关系友善的里戈人;有优美的环境;还有良好的健康状况。

 

2月8日,星期一

7点左右起床。上午,成群结队的女人们;人们都外出采集椰子。我平时的报道人都来了。稍后,马嘎尼美若马嘎尼美若(Maganimero),里戈地区的一个土著民,马林诺夫斯基称他为一个特别聪明的人。也来了,这人有种传教士一样的漫不经心,我当时很不喜欢他。我们的讨论倒是非常活跃,马嘎尼美若很主动,特别在讲述古老传说的时候。午饭后,我们讨论了巫术。马嘎尼美若和其他几个男仆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显得有些害怕,或是窘迫。阿休亚是个非常得力的助手。大约4点,我冲到英格里希家,迅速高效地帮他将藏品分类整理完毕。在他家吃了晚饭。晚餐前,我在阳台上走了一会儿,有几分钟精神十分集中和庄重,但却被我对土著姑娘们和英格里希家女仆的强烈性冲动搅坏了。我迷失在这片景色中。小山谷四周环绕着低矮的丘陵,其后的远山依稀可见,甚至能看到中央山脉。这座房子被环绕在一片树干发白、树叶闪亮的高大树木中,透过树林的缝隙,能看到种植园和长满林木的山坡。西面的视野更为宽阔。在一小块海面上,天空如同烈焰一般闪耀——映衬着低矮环山的黑色剪影。文学般的意象;在这番景致的美妙中,我再次发现了女人的动人,或说是我在追寻这种动人之处。一个绝色的美人正是自然之美的象征。情感上的微妙踌躇;对真理的探求。在感受美时,我要努力挣脱掉肉欲快感的枷锁。——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我和狄克回到家中。我非常喜欢他。我们谈到了情人(sihari莫图语,指情妇。在The Natives of Mailu里面是如此解释;而在马林诺夫斯基的莫图语词汇表中,有他手写的旁注:“sihari——坐在女孩膝上的习俗。”):“性非常美好,很多精液,很好。(Gagaia namo, usi ranu ia lao, namo herea.)”他给我演示了当他们想和一个姑娘性交(gagai)时的[姿势]:莫图和里戈地区情侣之间的坐姿在马林诺夫斯基的迈鲁研究中,他写到:“莫图人的约定俗成的求偶方式是男孩子坐在他的情人的膝盖上。”……我和他去了厨房。露台上躺着一条蛇。我们在厨房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我问他这里的人知不知道同性恋。他说不知道,这是“坏习惯”(Kara dika)。然后说,“不要跟我聊这个话题,睡觉去吧。“因此,lau hereva henia lasi. Dohore ita lao mahuta”[我便再也没多问什么。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回房了]。

 

1915年2月9日,星期二

很晚才起床——阿休亚去了嘎巴嘎巴。马嘎尼美若和其他几个朋友来了。我感到[筋疲力尽]。(早餐后)和阿休亚一起[寻觅]烟草,然后观察了一阵伊克洛(Ikoro)(附近的一个村子)来的一帮人,那里的居民说一种与辛那乌霍洛语不同的方言。他们的鼻子与贝宁(Benin)[一种西非文化]青铜人像的鼻子很相似,头发卷曲但不毛糙。阿休亚说,这种直发能在这些区域找到:胡拉阿、巴包(Babau)、卡瑞普鲁和内陆,但不是内陆深处。他们还将白色[织物或贝壳]制成的珠链弯曲成环状挂在脑后,从左耳挂到右耳。和马嘎尼美若聊了聊——但因为身体疲乏且谈话不停被打断而进行得很慢。午餐在斯坦利家吃的。然后打包行李(阿休亚打的包,我在一旁打盹儿还是读书来着)。然后kekeni(女孩)来了,我们派她们去取篮子。但话不投机;中间好几次因为他们思想狭隘或无法理解我,让我非常恼怒。我(在心里)跟里戈那些舒适、极其漂亮的房子道了别。——地平线上盖着一层厚实的植被。这让我想起锡兰的某些景色——虽然那里其他的景色更美丽,也更具有雕塑感。但是,就植被的整体特征而言,这里的景色可能在别处也能看到(比如英格兰等地):繁茂的森林之间,静躺着一片翡翠般的草地,四周被树木环绕……我觉得很兴奋,而且身强力壮,于是就徒步往村子走。不知道是因为砷化物的疗效,还是因为里戈宜人的气候,总之我异常神清气爽。(上一次注射砷化物是在1号或2号,我应该把日期都记下来,这样可以发现最佳规律。)我们摘柠檬的时候,我被蚂蚁咬了。(在里戈的时候,蚊子凶残无比,特别是傍晚时分,或者有几只钻进蚊帐的时候。)我疾步走向村落时……听见远处传来了bara的旋律,更确切地说是koalu的旋律。他们的舞蹈很蹩脚;下过雨后,凹凸不平的地上满是泥浆,他们在上面既不能Schwung[旋转],也不能动作幅度太大。他们只是踏着泥浆扭动;loa既没有迈鲁式舞蹈的野性,也缺乏那种轻快。只是三四个女孩在围着男孩们跳。白天时的艺术效果——丝毫没有;夜晚,在火炬跳跃的光影中舞蹈,其魅力都差不多;不过这里街道宽阔,到处都是树木和eva柱子上投射出神秘阴影,这种魅力倒是被放大不少。我坐在警察家高高的门廊上,听马嘎尼美若和英格里希分别解释歌曲和舞蹈的含义。每只舞似乎都有自己的badina莫图语,指事物的根源或因由。,只不过迈鲁人不知道而已。koalu舞最初源于卡瑞普鲁,现在流行于新几内亚的整个上流社会(beau monde)。一个来自内陆(gunika)(gunika haine)的妓女还是离异的女人吸引了我的注意——gagaia ura(想与她做爱)莫图语,ura指希望,欲望;gagaia指性交。!我和狄克从村子出发去了嘎巴嘎巴。我再次感到身强力壮;有点厌倦这帮野蛮人了,渴望投身于自然的怀抱。我已经开始集中精力放松自己!未来的计划……走在路上,我高大的影子落在路边的棕榈树和含羞草上,丛林的各种气味混杂成了一种特殊的味道——绿色keroro(一种树)花的微弱而细腻的香气,急剧生长的繁茂植物分泌的浓郁汁液;鸡蛋花——气味强烈如同熏香,轮廓雅致而清晰——一棵树姿态婀娜,绿色的树冠上镶嵌着白色大理石般的繁花,微笑着挥洒下金色的花粉。腐烂的树木,散发出的气味时而如臭袜子或女人经血,时而又似正在“发酵”的佳酿一样令人迷醉。我试着勾勒出一幅全景:大海宽阔、明快而闪亮——礁石上方浸着一层翠绿的海水,青蓝的天空挂着几条细雪般的云丝。丛林中空气闷热,混杂着一种特殊的气味,像音乐一般渗入肌肤,浸润周身。远山的线条和群岛的轮廓看起来都姿色平平。快到嘎巴嘎巴之前,我们碰到了一群女孩,便与她们同行。我在漆黑的海边坐了会儿;在黑夜的侵蚀下,村子的轮廓很难分辨。我们的船穿梭在露出海面的一片桩子中,算是一种绕着房子的防护栅栏,我不禁为自己能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湖上住宅建筑文化(lakedwellings culture)”而欣喜若狂。真情实感——在这太平洋上的威尼斯——海水拍打着木桩的声音……我和警察谈论了卡帕卡帕的习俗。隆比(Lombi)人和辛那乌霍洛人很相似。他们对内陆的友好态度可能正是源于他们对该地区袭击的有效防御。

 

10日,星期三

睡得很好:月华如水的冷夜。5点起床,阿休亚开始收拾。我大步跨过几个平台,就上路了。“普流利”号扬帆起航。彼此道别。在风吹船帆的猎猎声中,Mirigini(北风)渐渐停了(这一部分是我星期四下午坐在汤姆·麦克格兰的露台上写的)。上午,我感觉很好。11点左右,刮起一阵guba(强风)——烈日炎炎,万里无云,狂风毫无阻碍地掠过海面,——不一会儿我就头晕目眩,几次想呕吐。然而,从登船到狂风刮起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是这段行程中我尤为享受的部分。我回到船舱,四仰八叉地栽在枕头上,船头每掉抢一次,我就将枕头换到床的另一端。吃完早餐。风力很强,甲板都被海水浸透了,我的座位也被溅湿了。我挪到船尾,披着舵手的斗篷坐在马桶上。卡帕卡帕的远端铺展着一串树木葱郁的矮山,矮山上满满地覆盖着一层白色茅草(rei kurukuru)——这片地区和里戈周边区域很相似,只不过从远处看去轮廓不甚清晰,也就没有里戈迷人。过了嘎巴五英里,种植园[……]。然后是刚才看到的矮山,堆积成一座高峰,裹在野草中,静躺在盖里(Gaile)背后。船行在海上的任何时刻,我们都能远眺到内陆,远处一连串纷乱的山脉此起彼伏,穿插错落着向天边延展,最终融入和消失在中央山脉中。我们慢慢驶向了一处高地的斜坡,高地的形状我们从远处就已看清:一面高墙,大约有1500米高[5000英尺],上面盖满植物,沟壑纵横——很像卓哈瓦(Drohawa)溪谷中绿意盎然的山麓。这面高墙显然遮蔽了身后所有的景物,君王般地俯瞰着这片土地,脚下匍匐着一片低矮的丘陵。我们一直抢风行驶,甲板上的积水四处飞溅。又一次顶风转向后,我们便到了盖里,接着又转了一次向。那时我开始难受起来,太多细节都记不得了,只是贯穿始终的是,我间或有一种快乐主义式的情绪,仿佛正在“度过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到了图谱斯雷阿(Tupuseleia)——巴拉考(Barakau)就隐蔽在一座拱起的小山后;我们又顶风行驶了几英里;大约3点半时,我们抛下锚;我坐在甲板上,有些失落。图谱斯雷阿就像一座建在水上的嘎巴嘎巴;屋顶上覆盖着茅草,房子从屋顶到基底都浑然一体。看上去就像一堆堆干草立在蓝色的环礁湖上。新盖的房子上(kurukuru草)如同一堆金色的(黑麦)稻草,被风吹雨淋的其他房子则呈现出旧草垛的灰白。退潮的时候,房子高高地立在结实的木桩上。房子开间狭窄,屋顶的排水槽看上去就像一只奇怪的鼻子从卷裹的皮毛中伸出;这种“室内”空间的逼仄给人一种荒凉寂寥/毫无生气的奇怪(stimmung)[感觉]——类似于威尼斯环礁湖的忧郁感——这是一种背井离乡的他乡异客或失去自由的囚犯才能体会的心情。在昏暗的屋顶下,古铜色的人影恍惚,白色的双瞳在幽暗中忽闪忽烁,结实的胸膛不时穿过黑暗,刺人眼目——maire(一种新月形的珠贝)。在村子内,从街道——或确切地说从水渠——看去,这里倒是稍微有些生机。露台上挤满了人;很多凤尾船(gondola)也就是贡多拉,威尼斯特有船型。——中译者注;哭叫的孩子和狂吠的狗……我决定在村子里过夜。在极度的疲倦中,我睡着了。然后……我、警察及另一个野蛮人在一艘大船(“双独木舟[double canoe]”)上航行……我疲惫无比,涌起一阵“恐尖症”(pointophobia)(对尖利物体的紧张和厌恶之感——“stichophobia”? 尖利物恐惧症的正确英文是Aichmophobia,文中的pointophobia和stichophobia应该是作者忘记了正确的拼法而自造的词。——中译者注)的感觉。很晚才吃晚饭,其间我和阿休亚讨论了vada和belaga,事实上,在以前vada是一种公众人物,他的穿着总是与众不同,等等。我们谈到vada的入会仪式;还有babalan指当地一种治疗者,或药师,通常也是通灵者。,治疗的方法等等,还有阿休亚何时去找dogeta(医生)和babalan。——晚上我睡得很香。过夜的地方在“湖上住宅”中:外面是尖叫的孩子、狂吠的狗、从4米[13英尺]高的地方向下撒尿的声音。上午,潮涨得很高:“干草堆”不再立在高高的桩子上,而是像直接漂在海面上了,将它们低垂的茅草胡子浸在了海水里。清晨的图谱斯雷阿很是怡人。村子后方是连绵起伏的丘陵,零零星星的树木枝丫向四方奇特地延展;这些独自生长的巨树看上去就像匍匐在土地上的硕大蜘蛛。西边——现在被太阳照着——一直延伸到塔乌拉玛的岛屿和海湾的山丘沐浴在夕阳中。村子后方就是略微倾斜的高地,上面的沟壑清晰可见。昨晚的光线变幻莫测:浸润着这个季节独有的深黄。

 

2月11日,星期四

在“普流利”号上,将枕头摆放在最舒服的位置。我头朝船尾躺着,每船每“掉抢”一次我就变换一次方向。和阿休亚讨论了巴布亚的“科学”:关于礁石、云、风的命名。我们谈到了太阳和月亮,万物的起因;还有koiaras。我们经过了塔乌拉玛;我还在水面上的一个厕所中直接向海里方便。过了塔乌拉玛是普瑞(Puri),然后是瓦布克瑞和山上的基拉基拉(Kila-Kila)。今天感觉没那么糟糕。我们绕过马努巴达(Manubada),然后一路航行到伊利[瓦拉]。我走到船头——帆船真是一项非凡的运动!午餐只吃了一点;男仆们[在莫尔斯比港]将我送上岸。——住在麦克格兰的旅店;我穿戴齐整(有点累),去见了钱恩皮——奥马利和钱皮恩——两人都很和善。回到旅店,写了点东西,吃了晚饭。外面开始下暴雨。去拜访……夫人:我们聊了聊[普瑞德兰(Priddlam)];她这人特别粗俗,让人难以忍受。然后去了杜布瓦家,他家很多人,我和杜布瓦用法语交谈了一会儿。回到旅馆后,在和麦克格兰聊天时,得知了在奥尔克里斯事件(Oelrichs affair)中“政府”所持的令人不快的态度,我对此感到非常烦恼。

 

1915年2月22日,星期一

在迪克亚斯(Dikoyas)[伍德拉克岛或姆如阿(Murua)岛北岸的一个村子]。我住在一个棕榈叶拼成的帐篷里,颤颤巍巍的地板则是由木棍绑在一起组成的。帐篷的开口正对着60米[大约200英尺]开外的村子,就在斜下方,看上去就像被我捧在手中。矮小的棚屋直接搭在地上——看着就像大地被一股莫名的潮水冲开后,又将裂口粗糙地缝合一样。进到村子后,我在高大[茂密的]丛林里神清气爽地走了走,就像在康提一样——我又开始感到健康,身体每一个部分都很舒服……过去几天,我的健康状况并不太好。疲惫、乏力、还有我特有的神经紧张:恐高、厌恶尖利的物体。——从星期四到星期二,我都待在海港。我和阿休亚基本上什么事情也没做。我本来计划星期六和他去孔阿瑞,但得知“莫鲁度”号(Monudu)(因为“马斯那”号[Marsina]船的遗骸问题而晚到了)可能在周一到达,所以就没去找阿休亚。星期六下午,和斯坦福·史密斯聊天,他没完没了的政治见解让我无法忍受,还老用(将来时)条件句,以第一人称开始,而且丝毫不谦逊。星期六晚上在辛普森博士家听留声机,但疲劳及[酒精的副作用](星期五在杜布瓦家吃饭的时候,喝了雪利酒及三大杯冰啤)让我无法真正地享受音乐带来的快乐。星期天一整天都感到很萎靡。看吉普林的小说,比我在迈鲁读的那些差多了。星期天晚上应斯特朗邀请去他家吃饭,花了两小时。——接着去见了钱皮恩,我和他[相聊甚欢]。哦,对了,星期六(还是星期五?)早上,我和布拉梅尔布拉梅尔(B. W. Brammell),中心区常驻地方法官。去了博物馆,我们“秘密”地说了一通当地殖民状态的“坏话”。——星期一上午在伯恩斯·菲尔普那儿将行李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才辛辛苦苦地把它们弄回来。下午本来想写信,但是钱皮恩给了我几封吉拉尼提(Giulanetti)亲戚的信让我翻译。然后又跟着他去了趟他住的小山上。[H. A. ]西蒙斯(Symons)[伍德拉克岛的常驻法官]来了——相互认识了下。晚上在斯特朗家,我们聊了各种各样的话题,就是没有聊民族学。星期二上午,匆忙收拾齐整,然后跑到阿什顿夫人家,然后去银行,去杜布瓦家;将东西搬到船上。

旅途中:第一天(星期二)工作。读了塞里格曼;列了一个文章提纲,论述的是莫图人和辛那乌霍洛人。午餐——对布拉梅尔很生气。与西蒙斯聊天。下午又工作了一小会儿,但没太多激情。新几内亚的海岸被浓雾和细雨包裹了起来。下午我们经过了胡拉阿,卡瑞普鲁。上午(下午和晚上我读了一本借来的吉普林的书)大约7点时,海湾的群山上都下起了雨。我推测那会儿我们是在米尔波特海港附近。埋头看小说——我的健康状况显然不是很好。早餐后(不,早餐前原文有下划线。)我们从船上可以看到苏阿乌。我看到了农场湾入口处的金字塔形高山。厚实的雨帘遮蔽了山的景色,又将它以另一种形式凸显出来。湿润的植物散发着天鹅绒般的光辉,深深的影子看起来美妙绝伦,而被雨水冲刷的岩石颜色则更显乌黑,透过雨帘看远山的轮廓,就像现实的影子投在了屏幕上一般迷人。——横穿苏阿乌的通道被雨水冲坏了;但即便如此,一切看上去都非常美妙。我没看到环礁湖内部的景色。——雨势逐渐减弱,苏阿乌沐浴在雨后的阳光中。我捧着一本书(吉普林的)坐下,远眺莫底瓦湾(Modewa Bay)和美丽的巴克林(Bucklin)海角,我想我甚至看到有母牛在上面吃草!罗吉阿渐渐从地平线上出现了,远远看去就像一座金字塔。我们到达了萨玛赖。我被海王(Neptune)折腾得够呛:头疼加全身无力。风很大,博士的船并没有立即出来迎接我们。我向他问了好。然后和牛顿亨利·牛顿牧师(Rev. Henry Newton),新几内亚教会的助理,塞里格曼和马林诺夫斯基都提到了他。聊了很久。上岸。和博士及他的妻子一起吃了午餐。这一次肖夫人给我的印象更为深刻——一位了不起的女人,一个颇具美学造诣的人才。下午,从邮局到希金森住处,再到教区长的住宅。泛泛地聊了一下。牛顿送给我一本书。在岛上四处看了看。去拜访了博士及他的妻子,和他们一起回到船上。晚餐——对肖夫人热情无比——几乎都要爱上她了。我们闲坐着,结果一个曾经骗了肖博士一些钱的讨厌伦敦佬插了进来。我提前上了岸。大概9点左右,去了教区长的住宅处,和牛顿聊了聊政治,在主教家的夜晚相当完美。清晨,看邮件,见希金森,读吉普林的书。与肖博士、牛顿等人告别。图思(Tooth)的漂亮女儿(哦,对了,上午去了医院)。

去姆如阿的行程[伍德拉克岛]:下午1点午餐。我们穿越中国海峡(China Straits)时,我从船舱到甲板上走了走。逃离现实的念头像一个毫无新意的魔鬼,再一次将我按到甲板上坐下来看书(吉普林:《山中故事》)。然而我周遭的一切太不可思议了!大海出奇地平静,船两侧是青蓝的深渊。右边是萨里巴岛的凹凸不平的海岸,大大小小的岛屿上长满了高大的树木;左边是远山的剪影——米尔恩湾的海滨。更远处,海岸线在两边渐渐消失;左边只剩下东峡(East Cape)云雾缭绕的峭壁,就像地平线刺向空中的利剑;右边,一些黯淡的形状若有若无地从那片永恒的青蓝海中浮现出来,逐渐幻化为火山岩,尖利,金字塔似的耸立着,另一些则化身为平坦的珊瑚岛:岛上魑魅的森林飘浮在一片正在融化的蓝色天空中。这些景致一个接一个地逐渐清晰,又默然消失。天色慢慢暗沉——只剩下云上砖红的斑点——东边是一片平坦的珊瑚礁岛屿,金黄的沙滩上傲立着一棵棵巨大的树木,映衬着冷青色的天空和大海——不禁让我想起了维斯瓦河(Vistula)的沙洲。晚餐。我读了一会儿书便早早上床了——美轮美奂的天空。很晚才睡着——已经能望到姆如阿了——只是景致并不特别。红树林环绕着环礁湖——南边是苏洛嘎(Suloga)的群山;我们面前立着一座小山:库鲁马道(Kulumadau)。花了很长时间才靠岸。坐汽艇游了一圈,内河边都是高大的树林;船库,里面有几个警察。回到船上;我和西蒙斯一起上了捕鲸船,没靠人拉,全凭自己爬上去的。累得厉害,令人窒息的闷热极难忍受。之前在新几内亚从没感到这么无力……我彻底丧了志气。去见了塔阿非(Taaffe)“博士”。然后去了殖民政府(M. G.)办公室。西蒙斯不是很友善。夏庞蒂埃(Charpentier)以牧师的身份接待了我。我们聊了一些关于土著的话题,但主要还是关于政治的。大约6点去吃晚餐,见到了穆克里希(McCliesh)。之后又去了夏庞蒂埃家;碰到一个喝醉的英格兰人和两个矮小的犹太人;我喝了一些啤酒,也醉了。夏庞蒂埃跟我聊了很多土著的事情,但我忘得一干二净。然后睡觉,睡得很好,但是感觉糟糕透顶——汗流浃背,对自己的懒惰也厌恶头顶。去拜访了夏庞蒂埃,聊了关于技术的话题……回家;彻底筋疲力尽。读吉普林。忽然一个警察带着一群男仆出现在我面前。那会儿我累得一步都迈不动了。然而我还是收拾整齐准备工作;在夏庞蒂埃帮助下——他试图说服我,让我相信政府的协助有百害而无一利——我跟着男仆们出去了。实在太累,一有空就靠在[莫尔顿(Moreton)]和另一个男仆身上。我们在森林里停了下来,男仆们帮我扛着东西。不可思议的蛮荒之地……看上去就像康提版的《霍顿夫人的马车》(Lady Horton's Drive)。蕨类植物像长在树上的枝状大烛台;巨型树木的树干庞大无比;脚下的灌木毫无节制地疯长。黑暗、阴郁、奇特。我舒服地倚靠在两个男仆身上四处参观。过了一会儿,我们走到了一片干枯的丛林里。再次能和新几内亚的男仆们独处,尤其是独坐在棚屋内,穿过[棕榈树]的蒌叶望见村子时,我感到欣喜若狂。又一次看着男仆们衣冠不整的样子,又一次坐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那晚,尽管我特别累,但我还是和奥斯(Aus)聊了聊[……]。然后去村子里拜访了一位老人。

星期日早上,科学会议。然后是宴会;之后我躺在床上读肖博士的文章,头疼……星期一(整晚倾盆大雨,从房顶漏下来滴到床上)暴雨,我又坐到kaha上同[莫尔顿]及那个老人商讨。午餐后,我又读了会儿书,头很疼。惬意地沿着海滨走到斯皮马特(Spimat)。砷化物和咖啡因[彻底让我清醒过来]。同阿么雷(Ameneu)一起从[……]走到W……然后走到挺立在珊瑚礁边的宽阔丛林中。小路上满是盘绕缠结的树根,一直向前延伸——简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美丽公园。我们跨过[盘根错节的]树根、潮湿的岩石,穿过半腐朽的树林——我们一直走,直到从树枝的缝隙里看见波光粼粼的大海,听到海浪千篇一律的澎湃——这些响声回荡在山间和林中,混合成一种模糊的呜咽。我想起了文特诺(Ventnor)。巨树上爬满旋花、常春藤、匍匐植物;我穿过一个环形的山谷,一直走到海边。海天昏暗成一个颜色,坚实的沙滩却洁白如旧。海湾小而浅,被陆地上的两座矮山抄手环绕——看去就像两堵密不透风的树墙。沙滩上长满各种树木和棕榈,沙滩上空的椰树和其他一些树的树冠从背景的一片油绿中跳离出来,就像离群索居的浪子。心情极佳。阿么雷高兴得声音都变了,我也是。我们观察了奥斯的waga泛指特罗布里恩德群岛上一切能航行的船只,也指大型的组合独木舟。。然后返回。不时感到疲惫,但程度不严重。晚餐吃的烤香肠和南瓜,与奥斯聊到鬼怪和rabu。——今天(星期二,1915年2月23日),梅瓦德(Mewad)很早就把我叫醒了。

 

3月1日

上了“马斯那”号,我们越来越靠近凯恩斯。今天我的头有点胀,但总体感觉身体还行,精力也不错。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澳大利亚期间不能浪费光阴,而是要最有成效地利用它们。我必须写一篇关于迈鲁的文章——或许还可以写一些别的地方,但迈鲁的文章是最紧要的。我应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尽量参观博物馆。这样才不会虚度!我必须给阿特利·汉特一份详尽的报告,这样才好打动他。过去几天虽然感觉不太糟,但我还是没好到可以投入工作的地步。读了点牛顿的书——与莱昂斯(Lyons)聊天。事实上,我没有和克雷格小姐(Craig)和内维特夫人(Nevitt)调情,并非我有意而为。我本打算追求后者,却被两件事情搞得很懊恼:(1)她在到达凯恩斯之前便要下船;(2)她无比愚蠢,也不能真正吸引我。我必须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23日,星期二,上午在家工作,效率不高。沃斯(Waus)[显然这里是奥斯的另一种拼写]有一个朋友,他给了这个朋友一件bagi,又和他聊了一会儿。这显然是马林诺夫斯基第一次意识到“库拉(Kula)”制度存在的证据。“库拉”是这个地区一种复杂的交换制度,后来成为《西太平洋的航海者》一书的主题。在此书中,他在477页中写道:“1915年初,在迪克亚斯(Dikoyas)的村落里,我听到了海螺被吹响的声音,村落里一阵骚动,然后我看到一个大的bagido'u赠予仪式。当然,我问起了这个习俗的意义所在,他们告诉我说这是探望朋友时的一种交换。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见证了一次生动的展示,最终,我才发现这就是‘库拉’。”上午我和土著讨论了可怕的鬼怪和葬礼。心血来潮决定再多留一天。下午,我去了他们取水的小溪。走在蕨类植物之中——就像有蕾丝花边的洋伞。小河在密实的植物中蜿蜒。我沿着河岸在类似蕨类植物的树丛中穿梭。枯朽的树干架在小溪上方,暗绿的溪水在石间流过,缓缓[向下倾斜]的河堤上长满植物——从一面仅能窥见一角的陡峭崖壁上,溪流从中间艰难地流出来。我向上爬——某种混合着碘和硝酸盐臭味的松脂黏在了我的脖子上,灼到了我。我继续向前走,到了一个荒废的园圃——看到小溪的又一个分支——弯腰,两手摸索着,我钻进了黑暗的丛林。回来的时候有点累(我去探望了生病的阿么雷)。第二天(24日星期三),我起得很早,准备停当,就去了村子[……]去库鲁马道。纽瓦德(Newad)和另一个男仆搀扶着我,其他几个则帮我扛行李。好在及时赶到。下雨了。雨势见小之后,登上一艘船——因顺利上路而偷偷窃喜。航行——午餐——最后船起锚。我坐在船尾,望着苏洛嘎湾(Suloga Bay)——美景尽收眼底。连绵的群山上铺盖着厚实的植被,蔚蓝的海面上漂着一根根绿色的绸带,原来是较浅水面下的珊瑚的折射。我们先向西面航行。北边是低矮的红树林环礁湖,南边是苏洛噶上的群山——这里是以前唯一产石器的地方。——我们顺着平直的河道前行,两岸堆积的珊瑚尤为引人注目,到处都是被一串串白色浪花卷裹的绿意。我感到神清气爽。大海开始更加汹涌澎湃。我和布拉梅尔合作完了一个项目,为博物馆添了点藏品。我们聊了很多事情——颇有趣味;总体上讲,我跟他相处得很好。

晚上,对内维特夫人欲火中烧。于是我下去找她——发现她和鲍尔(Ball)一家正待在船舱里。第二天(25日星期四),早晨6点,在一夜煎熬之后醒来——发现我们正在穿越中国海峡——黎明的辉光穿过热带丛林洒在大地粉红的胴体上;海面散发着釉瓷一般的蓝色光芒。萨玛赖[盆地]的景色十分美妙。罗吉阿,状如西藏的毡帽,内陆的丘陵则围成了毡帽上的一条美丽缎带。我和肖一起上了岸,吃早餐,取了一个寄给比迪(Biddy)的包裹和一封给安德森(Anderson)的信。和鲍尔绕着小岛散步。迷人的景色。大海穿着节日的盛装,海岸的曲线优美得无可挑剔,浪花轻轻拍打着,在微微倾斜的棕榈树下堆起一层银色的泡沫。我很想给N.写信,还在心中构思了一封(1915年3月3日)——将我在这里经历的妙处告诉她。有几刻,我产生一种对她的强烈同情,并渴望同她建立友谊。但男女之情仍然只为T.留。——碰到牛顿,和他一起去了教区长管区——在那里,心情愉快地和他们夫妇闲聊了一会儿。去探望希金森,他得了疟疾。和他聊了一会儿我就回去了,走之前告诉了他警官的事以及我擅自索要椰子的事。我叫上肖博士吃午饭,又去邀请了牛顿一家,他们非常礼貌地接受了邀请。——午饭吃得索然无味;饭后我们坐下来聊了一会儿。和他们一起返回教区长管区,我收到一件礼物:一个独木舟船头雕刻。船启程了——女伴同行——克雷格小姐。我坐在船尾——浸润在阳光之中萨玛赖港湾从面前经过;看上去很美——泛着金光的青葱树林,宝石一般湛蓝的海面。罗吉阿背后,几面峭壁高悬在宽阔的海面之上。到达苏阿乌之前,天已经黑了。我们驶过朝海的一面。和布拉梅尔聊天,然后和博罗斯(Burrows)——一个从萨玛赖来的人——聊天,非常有趣和愉快。我和他讨论了一些可能的探险,以及最终的合作,搜集民族学数据的项目等等。

 

26日,星期五

沿着新几内亚的海岸行驶:清晨浓雾紧锁。桌子岬(Table Point)。完成了导论部分,交给了布拉梅尔和博罗斯。在胡拉阿时我四处张望,几次试着朝克雷格小姐的方向看去,均以失败告终。倒是成为了内维特夫人的好友。和博罗斯聊了很久。晚上,到达莫尔斯比港。我站在驾驶台上,看着我们的船驶过暗礁夹缝之间的航道。接着抛下锚。港湾的海面十分平静。杜布瓦夫妇。喝了点啤酒,很晚才睡觉。

 

27日,星期六

由于蚊子和蚊帐的困扰,睡得很差。通过港口时,文件遇到一些问题。我从货舱里将自己的东西搬上岸。麦克格兰、阿什顿夫人、钱皮恩、阿休亚、长官阁下[默里]——我又一次感到疲惫和状态不佳。起航。我坐在后面眺望海港,图谱斯雷阿背后起伏着连绵的群山——风景终归还是可人。有点轻微晕船。进舱。晚上——

 

28日,星期天。上午——?

读了点[牛顿]的东西。晚上想起斯坦斯,于是提笔给他写信。我不时会感到兴奋;我已经到过了新几内亚,并且做了很多事情。对于更好的工作成果,我也指日可待——有颇为明确的计划。因此原文有下划线。——情况并不像我刚到这里时预感的那样无药可救。并且和起刚到相比,我的状态也没有变糟。现在我是一名更称职的水手,脚力也更为强健——距离不再让我恐惧。——望着大海,我感到心中充满了快乐。没错,这一切尚未结束;但相较于以往的恐惧与疑惑,我已经取得了胜利。

 

3月1日,星期一

通往凯恩斯的沿途风光美妙绝伦。从清晨开始,海岸上一直云雾弥漫。我们贴着峭壁驶过,海浪在岩壁上拍打出层层浪花。群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玫瑰色的身影映衬在绿色的海面上。有的山体还带着岩石掉落时砸出的痕迹。在左面,高耸的群山头顶着壮丽的山峰,看上去就像教堂的塔尖。右边则是连绵美丽的群山。小镇处在群山之间的空谷中,背靠一个小山岬还是舌状沙嘴。全然沉浸在这片美景之中。这种景色让我隐约想起巴勒莫(Palermo)。山上覆盖着繁茂的植被。这一次我对那些最初让我非常着迷的红树林视而不见。博士彬彬有礼。军事管制。沿着海岸漫步。去年9月我也曾漫步于此,但此时我感觉自己强壮了很多。回到船上——如果不是船延迟起航,我可能已经错过了。起航;这次我没有欣赏景色而是选择了同鲍尔夫妇喝酒。然后我读了牛顿的文章(我恪守自己关于小说的承诺)。接着,下午和莱昂斯一起工作,但实际上,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在讲哈登和L. M. S.的坏话。晚上,喝了三杯啤酒。结果,周二(3月2日)我还在宿醉和发烧——懒怠、大脑贫血,乏力。上午,我开始整理手稿——但到最后感觉筋疲力尽。下午读了一本小说(雅各布),到甲板上欣赏奇妙的降灵航道(Whitsunday passage)由降灵群岛最北端的一片岛屿组成的航道,位于澳大利亚昆士兰,由库克船长在1770年发现并命名。“降灵”是一个宗教节日,用于纪念发现的日子。——中译者注。晚上,一直读小说(插一句,这本书还不赖), [达到了犯困的预期效果后],服了十粒奎宁,10点左右就睡觉了。

 

3月3日,星期三

并没有太大的好转。大脑仍旧贫血,可能与大脑与视神经之间的典型性血液阻塞有关。上午和莱昂斯一起工作。下午……我读了更多牛顿的东西,一有空就盘算在澳大利亚停留时要做的事情;别的时间则思考关于迈鲁的文章。晚上和大伙聊天,10点前便上床睡觉了。糟糕的一夜,跳蚤肆虐;船一直颠簸。

 

3月4日,星期四

今天感到情绪颇为低落。轻微晕船。想对这次航行作一个总结。其实这些美景让我心中充满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快乐。当我凝视它们时,所有的一切都在心中回荡,如同聆听一场交响乐。而且,对于未来,我满腹规划。——海纳百川,与天同色。间或地,粉红的山体轮廓从薄雾中闪现,在这铺天盖地的湛蓝中,它们就像真实世界的幽灵,又如那些充满活力的青春少年还未成型的思想。在这薄雾中,你仅能勉强辨认四周散布的小岛的模糊轮廓——它们仿佛朝着某个未知的终点前行,神秘而孤独,完美无瑕——自成一体。

四周的海面上漂浮着珊瑚岛,如同在平静的海面上滑行的巨大木筏。偶尔,这些景致也会呈现出生动的模样,融进[赤裸裸的]的现实世界。这时,一个苍白的剪影摇身一变成了一座布满岩石的岛屿。巨树立在冲击而成的海滩上,远远看去就像从海平面上拔地而起。山坡上丛林密布,偶尔几棵大树如高塔般从中耸立,其间还有或白或粉的岩石从植被中探出身影。

 

1915年8月1日——在中断了五个月之后这是马林诺夫斯基第二次田野调查的唯一的记录,这次调查自1915年5月到1916年5月,都在特罗布里恩德群岛进行。

在欧马拉卡纳(Omarakana)特罗布里恩德群岛中最高酋长(the Paramount Chief)所居住的村子。。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写日记真是太遗憾了——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昨天到今天,我终于理清了长久以来一个隐隐约约的想法,之前它一直徘徊在那些混乱的愿望、梦想和不安之间——现在终于现身了——我一直在认真思考同N.结婚的事。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太确定。但我想见到她,看看这是否可行。从明天开始——不,今天开始——我要开始写另外一本日记,还要把过去那五个月的空白补回来。如果最终我与N.结婚了,1915年3月和4月将成为我情感生活中最重要的月份。《伊维琳·伊尼丝》(Evelyn Innes)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是康拉德的一本巅峰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