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桓温灭蜀

晋室东渡,虽云偏安,然其时叛者,实不过胡、蜀耳。胡强蜀弱,庾氏兄弟,志在平胡,其于蜀,特于咸康五年,遣偏师伐之,执其荆州刺史及巴郡大守而已。巴郡,见第三章第六节。桓温之志,在于自张权势,欲张权势,必立功名;欲立功名,必先其易者;故平胡之谋,一变而为伐蜀。

李氏诸子,本尚不足语于奸雄,特乱民之窃据者耳。然其时海内大乱,而蜀独无事,故归之者亦相寻。李雄性宽厚,能简刑约法。其赋:男子岁谷三斛,女丁半之。户调绢不过数丈,绵数两。事少役希,百姓富实。闾门不闭,无相侵盗。颇获休养生息之效焉。然雄意在招致远方,国用不足,诸将每进金银珍宝,多有以之得官者。又国无威仪,官无禄秩;行军无号令,用兵无部对;战胜不相让,败不相救;攻城破邑,动以虏获为先,故卒不能有所为。盖李氏本不知治体,加以居偏僻之区,故其无规模如此也。

李氏骨肉相争,实自李雄、李流时已然,已见第三章第六节。雄立兄荡之子班为大子。李骧谏,不听。退而流涕曰:“乱自此始矣。”咸和八年,雄死,据《载记》。《本纪》在九年。班嗣伪位。以骧子寿录尚书事,辅政。明年,雄子越杀班于殡宫。以弟期为雄妻任氏所养,让位焉。期诛班弟都。使寿伐都弟玝于涪。见第三章第六节。玝弃城降晋。期以越为相国、大将军、录尚书事。期外任尚书令景骞,尚书姚华、田褒,内信宦竖许涪等,国之刑政,希复关之卿相。诬其尚书仆射李载谋反,下狱死。

咸康二年,晋遣司马勋安集汉中,期遣李寿攻陷之,遂置守、宰,戍南郑。秦县,今陕西南郑县东。雄子霸、保,并不病而死,皆云期鸩杀之。于是大臣怀惧,人不自安。期多所诛夷,籍没妇女资财,以实后庭。内外凶凶,道路以目。

李寿代李玝屯涪,期谋袭之。已而鸩杀寿养弟攸。寿率步骑一万回成都,杀越及景骞等。矫任氏令,废期,幽之别宫。期自缢死。雄子皆为寿所杀。初巴西龚壮,巴西,见第三章第六节。与乡人谯秀齐名。父、叔为李特所害。寿聘秀,以为宾客。数礼聘壮。壮虽不应聘,然数往见寿。寿每问壮以自安之术。壮欲假手报仇,因说寿并有西土,称藩于晋。寿然之。阴与长史略阳罗恒、巴西解思明共谋,略阳,见第二章第二节。以李奕为先登,袭克成都。恒、思明、奕、王利等劝寿称益州牧、成都王,称藩于晋。而任调与司马蔡兴、侍中李艳及张烈等劝寿自立。

寿遂僭即伪位。《载记》:期自杀在咸康三年,寿僭位在四年。《本纪》:四年,四月,李寿杀李期,僭即伪位,国号汉,盖两事并书之。以安车束帛,聘龚壮为大师,壮固辞,特听缟衣素带,居师友之位。有告广汉大守李乾与大臣通谋,欲废寿者,寿令其子广与大臣盟于前殿,徙乾为汉嘉大守。广汉、汉嘉,皆见第三章第六节。寿遣其散骑常侍王嘏、中常侍王广聘于石虎。先是虎遗寿书,欲连横入寇,约分天下。

寿大悦。乃大修船舰,严兵缮甲,吏卒皆备糇粮。以其尚书令马当为六军都督,大阅军士七万余人。舟师溯江而上。过成都,鼓噪盈江。寿登城观之。其群臣咸曰:“我国小众寡,吴会险远,图之未易。”解思明又窃谏恳至。寿于是命群臣陈其利害。龚壮谏曰:“陛下与胡通,孰若与晋通?胡豺狼国也,晋既灭,不得不北面事之,若与之争,则强弱势异。愿陛下熟虑之。”群臣以壮之言为然,叩头泣谏。寿乃止。士众咸称万岁。此可见蜀人之无战心矣。

初张骏遣使遗雄书,劝去尊号,称藩于晋。雄复书曰:“吾过为士大夫所推,然本无心于帝王也。进思为晋室元功之臣,退思共为守藩之将,扫除氛埃,以康帝宇。知欲远遵楚、汉,尊崇义帝,《春秋》之义,于斯莫大。”后骏、遣傅颖假道于蜀,通表京师,雄弗许。

骏又遣治中从事张淳称藩于蜀,托以假道。雄大悦,谓淳曰:“贵主英名盖世,土险兵强,何不自称帝一方?”淳曰:“寡君以乃祖世济忠良,未能雪天下之耻,解众人之倒悬,日昃忘食,枕戈待旦。以琅邪中兴江东,故万里翼戴,将成桓、文之事,何言自取邪?”雄有惭色,曰:“我乃祖乃父,亦是晋臣。往与六郡,避难此地,为同盟所推,遂有今日。琅邪若能中兴大晋于中夏,亦当率众辅之。”史又言巴郡尝告急,云有东军,雄曰:“吾尝虑石勒跋扈,侵逼琅邪,以为耿耿,不图乃能举兵,使人欣然。”雄之雅谭,多如此类。

盖李氏本羁旅之人,无有大志,而又处闭塞之地,不知外间情形,遂至忽自卑、忽自大如此也。李寿久为将帅,似有才能,然其不知治体,亦与前人相类。其将李宏,奔于石虎,寿致书请之,题曰赵王石君。虎不悦,付外议之。中书监王波议宜书答之,并赠以楛矢,使寿知我遐荒毕臻也。

宏既至,寿欲夸其境内,下令曰:“羯使来庭,贡其楛矢。”虎闻之,怒甚,黜王波,以白衣守中书监。后荧惑守房,又追以此罪要斩之,及其四子,投于漳水以厌之。寿后病,解思明等复议奉王室,寿不从。李演自越嶲上书,越嶲,见第三章第六节。劝寿归正返本,释帝称王。寿怒,杀之,以威龚壮、思明等。壮作诗七篇,托言应璩以讽寿。寿报曰:“省诗知意。若今人所作,贤哲之话言也,古人所作,死鬼之常辞耳。”动慕汉武、魏明之所为,耻闻父兄时事,上书者不得言先世政化,自以胜之,可谓沐猴而冠者也。

寿既不知治体,而又颇任威刑。闻石虎虐用刑法,王逊亦以杀罚御下,并能控制邦邑,寿心欣慕,人有小过,辄杀以立威。又以郊甸未实,都邑空虚;工匠械器,事未充盈;乃徙旁郡户三丁已上,以实成都;兴尚方御府,发州郡工巧以充之。广修宫室,引水入城,务于奢侈。又广大学,起殿。百姓疲于役使,呼嗟满道,思乱者十室而九矣。其左仆射蔡兴切谏,寿以为诽谤,诛之。右仆射李嶷,数以直言忤旨,寿积忿非一,托以他罪,下狱杀之。

咸康八年,寿死。亦据《载记》,《本纪》在建元元年八月。子势立。弟大将军汉王广,以势无子,求为大弟。势弗许。马当、解思明以势兄弟不多,若有所废,则益孤危,固劝许之。势疑当等与广有谋,遣其大保李奕袭广于涪城,命董皎收马当、思明斩之,夷其三族。贬广为临邛侯。临邛,秦县,今四川邛徕县。广自杀。李奕自晋寿举兵反之。晋寿,见第三章第六节。蜀人多有从奕者,众至数万。势登城距战。奕单骑突门,门者射而杀之,众乃溃散。初蜀土无僚,至此始从山而出,北至犍为、梓潼,皆见第三章第六节。布在山谷,十余万落,不可禁制,大为百姓之患。

势既骄吝,而性爱财色,常杀人而取其妻。荒淫不恤国事。夷僚叛乱,军守离缺,境宇日蹙,加之荒俭。性多忌害,诛害大臣,刑狱滥加,人怀危惧。而其势不可支矣。盖偏方之国,天泽之分未严,觊觎之情不戢,君臣上下,相煎日急;而又奕世之后,浸趋骄侈,其初年恃宽俭与民相安之风日衰,以至于此也。

桓温欲伐蜀,谋之于众,众以为不可。惟江夏相袁乔劝之。谓今天下之难,二寇而已。蜀虽险固,方胡为弱,将欲除之,先从易者。蜀人自以斗绝一方,不修攻战之具。若以精卒一万,轻军速进,比彼闻之,我已入其险要,李势君臣,不过自力一战,禽之必矣。蜀土富实,号称天府。袭而取之,有其人众,此国之大利也。江夏,见第三章第四节。

永和二年,十一月,温乃使乔领二千人为军锋。师次彭模,今四川彭山县。议者欲两道并进,以分贼势。乔曰:“今分为两军,万一偏败,则大事去矣。不如弃去釜甑,三日粮,全军而进。”温以为然。命参军周楚、孙盛等守辎重,自将步卒,直指成都。势遣李福与昝坚从山阳趣合水距温。山阳,谓青衣山之南也。山在今乐山县东。合水,青衣江入江处。诸将欲设伏于江南,以待王师,坚不从,从江北向犍为。而温于山阳出江南。坚到犍为,方知与温异道,回从沙头津北渡。沙头津,当在犍为东。及至,温已造成都之才里陌,坚众自溃。势悉众与温战于笮桥,在成都东南。大溃。势走葭萌,见第三章第六节。请降。时三年正月也。送于建康,封归义侯。升平五年,死于建康。四月,势将邓定、隗文等反,入据成都,七月,立范长生子贲为帝。十二月,征西督护萧敬文又反,据涪城,自号益州牧。遂取巴西,通于汉中。时以周抚为益州刺史。五年,四月,抚与龙骧将军朱焘击范贲,获之。讨萧敬文,不能克。温又使司马勋会之。敬文固守。自八年二月至于八月,乃降。斩之,传首京师。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