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拓跋氏坐大上

晋之末叶,北方诸国,相次衰颓,拓跋氏兴于代北,气力较完,诸国遂悉为所并,说已见前。是时拓跋氏初兴,虽有食牛之气,未成封豕之形;且其内衅甚多,可乘之隙实不少。惜乎中国亦多故;且自东渡已来,未尝以恢复为务,在北方之实力大薄,遂无以乘之,而听其坐大也。

拓跋氏之初兴,即有觊觎中原之意,观前所述猗卢、郁律、什翼犍之事可知。道武中兴,所注意者似在魏,其时与西燕且似有成约,说亦见前。

天兴元年,晋安帝隆安二年。克邺,史称其有定都之意,然卒徙山东六州民吏及徒何、高丽、杂夷三十六万,百工技巧十余万口而北。是岁七月,遂定都平城。时于邺置行台,至天兴四年,即晋隆安五年四月,亦罢之。盖其力实未足控制中原,故不敢自安也。

天兴四年,以长孙肥为兖州刺史,给步骑二万,南徇许昌,略地至彭城,亦不过钞掠而已。其明年,晋安帝元兴元年。道武自将破姚兴于干壁。又明年,元兴二年。桓玄篡晋。

《魏书·本纪》言:是岁五月,大简车徒,将略江、淮,平荆、扬之乱。其明年,为天赐元年,元兴三年。四月,使公孙表使于江南,以观桓玄之衅,直玄败而还。是秋,江南大乱,流民负而奔淮北者,行道相寻。《魏书》之言,固多夸侈,然是时江南有衅,则系实情,而魏迄不能有所举动,固知其力实有限也。

道武末年,似病狂易。史云由寒食散发。盖代北风气,本尚野蛮,道武性又暴戾,更益之以药力,遂至不可收拾矣。其天赐六年,晋义熙五年也,为其子绍所杀。子嗣,戡乱自立,是为大宗明元帝。

《魏书·道武纪》云:初帝服寒食散,药数动发,至此逾甚。或数日不食,或不寝达旦。归咎群下,喜怒乖常。谓百寮左右,人不可信。虑如天文之占,或有肘腋之虞。追思既往成败得失,终日竟夜,独语不止,若旁有鬼物对扬者。朝臣至前,追其旧恶,皆见杀害。其余或以颜色变动,或以喘息不调,或以行步乖节,或以言辞失措,帝皆以为怀恶在心,变见于外,乃手自殴击。死者皆陈天安殿前。于是朝野人情,各怀危惧。有司懈怠,莫相督摄。百工偷劫,盗贼公行。巷里之间,人为希少。

帝亦闻之,曰:“朕纵之使然,待遇灾年,当更清治之耳。”夫所杀果止朝臣,何至巷里之间,人为希少?说不足信,无俟深辩。

《宋书·索虏传》言:先是有神巫,诫开:《索虏传》:道武名开,字涉珪。“当有暴祸,惟诛清河,杀万民,乃可以免。”开乃灭清河一郡;常手自杀人,欲令其数满万。或乘小辇,手自执剑,击担辇人脑,一人死,一人代。每一日,死者数十。夜恒变易寝处,人莫得知,惟爱妾名万人知其处。万人与开子清河王私通。虑事觉,欲杀开。令万人为内应,夜伺开独处,杀之。

开临死,曰:“清河、万人之言,乃汝等也。”敌国传闻,固难尽审,然道武所杀,必不止于朝臣,则可信矣。此皆中国之遗黎,沦没不能自拔者也。哀哉!道武所杀朝臣,如和跋、奚牧、莫题、庾岳、贺狄干、李栗等,其罪名皆莫须有,传见《魏书》卷二十八。晁崇及其弟懿,见《术艺传》。

《魏书·清河王绍传》云:绍凶很险悖,不遵教训。好轻游里巷,劫剥行人,斫射犬豕,以为戏乐。大祖尝怒之,倒悬井中,垂死乃出。大宗常以义方责之,遂与不协。恒惧其为变。而绍母夫人贺氏有谴,大祖幽之于宫,将杀之。会日暮,未决。贺氏密告绍曰:“汝将何以救吾?”绍乃夜与帐下及宦者数人,逾宫犯禁。

《大宗纪》云:初帝母刘贵人赐死,大祖告帝曰:“昔汉武帝将立其子,而杀其母,不令妇人后与国政,使外家为乱。汝当继统,故吾远同汉武,为长久之计。”

帝素纯孝,哀泣不能自胜。大祖怒之。帝还宫,哀不自止,日夜号泣。大祖知而又召之。帝欲入。左右曰:“今陛下怒盛,入或不测。不如且出,待怒解而进,不晚也。”帝惧,从之。乃游行,逃于外。

《皇后传》云:魏故事,后宫产子,将为储贰,其母皆赐死。大祖末年,后以旧法薨。夫魏自道武以前,安有建储之事?果系故事,道武但云上遵祖制可矣,何必远征汉武?《后传》之说,其为诬罔,不辩自明。综观始末,似大宗先因母咎获谴,而绍又继之也。

绍母为献明皇后道武母。妹,实道武之从母。贺氏即贺兰氏,在代北故为强部,道武倚以复国,而其后为好不卒,致动干戈,实力服而非心服。是役也,《绍传》言肥如侯贺护,举逢于安阳城北,汉代郡东安阳县城,在今察哈尔蔚县西北。故贺兰部人皆往赴之。其余旧部,亦率子弟,招集族人,往往相聚。护,《外戚传》作泥,为讷从父弟悦之子。《传》称贺兰部人至大宗即位乃罢,盖几酿成大变矣。大宗闻变乃还。《绍传》。惟东宫旧臣王洛儿、车路头从之。

《洛儿传》云:大宗昼居山岭,夜还洛儿家。洛儿邻人李道,潜相奉结。绍闻,收道斩之。洛儿犹冒难,往返京都,通问于大臣。大臣遂出奉迎。百姓奔赴。

《绍传》云:大宗潜于山中,使人夜告北新侯安同。众皆响应。至城西,卫士执送绍。于是赐绍母子死。诛帐下阉官、宫人为内应者十数人。其先犯乘舆者,群臣于城南都街生脔割而食之。绍时年十六。

《北史》言昭成帝九子:庶长曰寔君,次曰献明帝,次曰秦王翰,次曰阏婆,次曰寿鸠,次曰纥根,次曰地干,次曰力真,次曰窟咄。献明帝似无其人,窟咄尝与道武争国,皆已见前。

秦王翰子曰卫王仪,曰阴平熹王烈,曰秦愍王觚。寿鸠子曰常山王遵。纥根子曰陈留桓王虔。虔子曰朱提王悦,陈留景王崇。地干子曰毗陵王顺。力真子曰辽西公意烈。翰早卒。阏婆、寿鸠、纥根、地干、力真,皆无事迹可见。觚为慕容所杀,事亦见前。

《遵传》云:好酒色。天赐四年,晋义熙三年。坐醉乱,失礼于大原公主,赐死。顺,柏肆之败欲自立,亦已见前。其《传》云:道武好黄、老,数召诸王及朝臣,亲为说之。在坐莫不只肃。惟顺独坐寐,不顾而唾。帝怒,废之。以王薨于家。夫道武岂能知黄、老者?即谓所谓黄、老,乃方士所托,道武好服食,故知其名,亦安能说其义?且方士之为药物者,亦曷尝有义可说?是顺之废,其罪状不可知也。

《意烈传》云:先没于慕容垂,道武征中山,弃妻子,迎于井陉。及平中原,有战获勋,赐爵辽西公,除广平大守。时和跋为邺行台,意烈性雄耿,自以帝属,耻居跋下,遂阴结徒党,将袭邺。发觉,赐死。此时而欲袭邺,云以耻居和跋下,其谁信之?卫王仪,在道武之世,战功最多。又尝使于慕容氏。及道武破燕,将还代都,置中山行台,诏仪守尚书令以镇之。寻征仪,以丞相入辅。《仪传》云:上谷侯岌、张衮,代郡许谦等,有名于时。初来入军,闻仪待士,先就仪。仪并礼之,共谈当世之务。谦等三人曰:“平原公有大才,不世之略,吾等宜附其尾。”平原公,仪初封。

道武以仪器望,待之尤重。数幸其第,如家人礼。仪矜功恃宠,遂与宜都公穆崇伏甲谋乱。崇子逐留,在伏士中。道武召之,将有所使。逐留闻召,恐发,逾墙告状。帝秘而恕之。《崇传》云:天赐三年薨。先是卫王仪谋逆,崇豫焉,大祖惜其功而秘之。及有司奏谥,大祖亲览谥法,至述义不克曰丁,大祖曰:“此当矣。”乃谥曰丁公。案刘显之谋,窟咄之难,大祖皆赖崇以免,可谓心膂之臣,而亦与仪通谋,大祖且不敢举发,仪之声势可知矣。

天赐六年,天文多变。占者云:“当有逆臣,伏尸流血。”帝恶之。颇杀公卿,欲以厌当天灾。仪内不自安,单骑遁走。帝使人追执之,遂赐死。观下文所引《陈留景王崇传》,仪之死,恐亦未必如史之所云也。

《悦传》云:悦袭封后为宗师。悦恃宠骄矜,每谓所亲王洛生之徒曰:“一旦宫车晏驾,吾止避卫公,除此谁在吾前?”初姚兴之赎耿伯支,悦送之,路由雁门,悦因背诱奸豪,以取其意。后遇事谴逃亡,投雁门,规收豪杰,欲为不轨。为土人执送。帝恕而不罪。

明元即位,引悦入侍。仍怀奸计。说帝云:“京师杂人,不可保信,宜诛其非类者。”又云:“雁门人多诈,并可诛之。”欲以雪其私忿。帝不从。悦内自疑惧。怀刃入侍,谋为大逆。叔孙俊疑之。窃视其怀,有刃。执而赐死。案《安同传》云:大宗在外,使夜告同,令收合百工技巧,众皆响应奉迎。所谓百工技巧,疑即天兴元年所徙,此亦当在京师杂人之列。是时贺兰部屯聚安阳,诸部亦往往相聚,盖皆内怀疑贰,大宗不获用代北诸部,乃借新徙之汉人,以倾清河也。

《烈传》云:元绍之逆,百僚莫敢有声,惟烈行出外,诈附绍,募执明元。绍信之。自延秋门出,遂迎立明元。

《崇传》云:卫王死后,道武欲敦宗亲之义,诏引诸王子弟入宴。常山王素等三十余人,咸谓与卫王相坐,疑惧,皆出逃遁,将奔蠕蠕。素,遵子。惟崇独至。道武见之,甚悦。厚加礼赐,遂宠敬之。素等于是亦安。

然则当时宗室之中,不怀疑叛者,惟烈、崇二人而已,犹未知其果出本心,抑事势邂逅,不得不然也。拓跋氏亦危矣哉!清河之变,盖不减六修之难。然六修之难,卫雄、箕淡,能率晋人南归,而清河之变,播迁之百工技巧,只为明元之奉,则以六修难时,刘琨在北,声势相接,清河变时则不然也。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武之善经也,亦必我有以兼之、攻之、取之、侮之而后可。不然,纵机会日至,亦何益哉?

明元雄略,迥非道武之伦,故宋武戡定关中,审慎迟回,卒不敢救。然明元亦非忘情猾夏者,故宋武一死,而兵衅遂启,其事别见第四节。明元旋死,子焘立,是为魏世祖大武皇帝,而其猾夏弥甚矣。

《魏书·明元纪》:泰常七年,宋武帝永初三年。四月,甲戌,封皇子焘为泰平王。初帝素服寒食散,频年动发,不堪万几。五月,诏皇大子临朝听政。当时实未立大武为大子,疑当作皇长子。是月,泰平王摄政。八年,宋少帝景平元年。十有一月,帝崩于西宫。大武监国后,明元避居之处,见下。时年三十二。

《世祖纪》云:大宗明元皇帝之长子也。母曰杜贵嫔。《皇后传》云:明元密皇后杜氏,魏郡邺人,阳平王超之妹也。初以良家子选入大子宫。有宠。生世祖。及大宗即位,拜贵嫔。泰常五年,永初元年。薨。世祖保母窦氏,初以夫家坐事诛,与二女俱入宫。大宗命为世祖保母。性慈仁,勤抚导。世祖感其恩训,奉养不异所生。及即位,尊为保大后。后尊为皇大后。

《齐书·魏虏传》云:佛狸母是汉人,为木末所杀。佛狸以乳母为大后。自此已来,大子立,辄杀其母。

《宋书·索虏传》云:焘年十五六,不为嗣所知,遇之如仆隶。嗣初立慕容氏女为后,又娶姚兴女,并无子,故焘得立。

《魏书·外戚传》:杜超,泰常中为相州别驾,魏于邺置相州。奉使京师。时以法禁,不得与后通问。

始光中,宋文帝元嘉元年至四年。世祖思念舅氏,以超为阳平公,尚南安长公主,拜驸马都尉。以法禁不得通问,乃讳饰之辞。焘母在魏宫,盖并无位号,后又因事为明元所杀。焘非借窦氏保全之力,则得其长育之功,故感之甚深也。然其获建为继嗣,则又深得崔浩之力。

《浩传》云:大宗恒有微疾,怪异屡见,乃使中贵人密问于浩曰:“朕疾弥年,疗治无损,恐一旦奄忽,诸子并少,将如之何?”浩曰:“自圣化隆兴,不崇储贰,是以永兴之始,社稷几危。今宜早建东宫,选公卿忠贤,陛下素所委仗者,使为师傅,左右信臣,简在圣心者,以充宾友;入总万几,出统戎政,监国抚军,六柄在手;则陛下可以优游无为,颐神养寿,进御医药。万岁之后,国有成主,民有所归,则奸宄息望,旁无觊觎。此乃万世之令典,塞祸之大备也。今长皇子焘,年渐一周,明叡温和,众情所系,时登储副,则天下幸甚。立子以长,礼之大经。若须并待成人而择,倒错天伦,则生履霜坚冰之祸。自古以来,载籍所记,兴衰存亡,鲜不由此。”大宗纳之。

于是使浩奉策告宗庙,命世祖为国副主,居正殿临朝。司徒长孙嵩、山阳公奚斤、北新公安同为左辅,坐东厢西面。浩与大尉穆观,散骑常侍丘堆为右弼,坐西厢东面。百官总己以听焉。

大宗避居西宫。时隐而窥之。听其决断,大悦。谓左右侍臣曰:“以此六人辅相,吾与汝曹游行四境,伐叛柔服,可得志于天下矣。”会闻宋武之丧,遂欲取洛阳、虎牢、滑台。浩谏,不听。后卒自将南下。见第四节。世岂有不堪听政,而可以即戎者?然则谓明元传国,由于疾作,又魏史讳饰之辞也。其后献文传位孝文,亦自将出击柔然,然则以一人主国政,一人事征伐,盖拓跋氏之成法。《序纪》言禄官、猗、猗卢三人,同时并立,禄官坐守,而猗、猗卢,并出经略,亦其类也。

明元时,道武诸子,多先后殂谢,道武十男:明元、清河而外,曰浑,曰聪,皆早死,未封。曰河间王修,曰长乐王处文,皆死于泰常元年,即晋义熙十二年;曰阳平王熙,死于泰常六年;曰河间王曜,死于泰常七年,即宋永初二年,三年;皆在大武监国之前。惟广平王连,至大武始光元年,即宋元嘉元年;京兆王黎,至大武神元年,即宋元嘉五年乃死。而与大武并生者六人:曰乐平戾王丕,母大慕容夫人。曰安定殇王弥,母氏缺。曰乐安宣王范,母慕容夫人。曰永昌庄王健,母尹夫人。曰建宁王崇,曰新兴王俊。母氏并缺。

《刘洁传》云:世祖监国,洁与古弼等选侍东宫,对综机要,洁典东部事,弼典西部。敷奏百揆。世祖即位,委以大任。超迁尚书令。鹿浑谷之役,见下节。洁私谓亲人曰:“若军出无功,车驾不返者,吾当立乐平王。”洁又使右丞张嵩求图谶,问:“刘氏应王,继国家后,我审有名姓否?”对曰:“有姓而无名。”穷治款引。搜嵩家,果得谶书。洁与南康公狄邻及嵩等皆夷三族,死者百余人。《丕传》云:坐刘洁事以忧薨。子拔袭爵,后坐事赐死,国除。

丕之薨及日者董道秀之死也,高允遂著《筮论》,曰:“昔明元末起白台,其高二十余丈。乐平王尝梦登其上,四望无所见。王以问道秀。筮之,曰:‘大吉。’王默而有喜色。后事发,遂忧死,而道秀弃市。”

《范传》云:刘洁之谋,范闻而不告。事发,因疾暴薨。健子仁,与濮阳王闾若文谋为不轨。发觉,赐死。崇子丽,文成时封济南王。后与京兆王杜文宝谋逆,父子并赐死。俊坐法削爵为公。俊好酒色,多越法度。又以母先遇罪,而己被贬削,恒致怨望。渐有悖心。事发,赐死。然则大武兄弟六人,始终无异意者,安定殇王一人而已,得毋以其殇故邪?

乐平王之觊觎,早在明元之末,则明元之使大武监国,必非由于疾病。六人之母,未必无贵于大武者,大武之得立,盖实以其长,崔浩盖以是动明元也。《北史·长孙嵩传》云:明元寝疾,问后事于嵩。嵩曰:“立长则顺,以德则人服。今皇长子贤而世嫡,天所命也,请立。”乃定策,诏大武临朝监国。浩实乃心华夏者,岂以大武母为汉人而辅立之与?然大武乃纯以鲜卑人自居。大武与宋文帝书曰:“彼年已五十,未尝出卢,虽自力而来,如三岁婴儿,复何知我鲜卑常马背中领上生活。”见《宋书·索虏传》。

《魏书·本纪》言其“性清俭率素。服御饮膳,取给而已。不好珍丽。食不二味。所幸昭仪、贵人,衣无兼采。每以财者军国之本,无所轻费。赏赐皆是死事勋戚之家,亲戚爱宠,未尝横有所及”。岂以其少见遇如仆隶,故习于俭素与?又云:“临敌常与士卒同在矢石之间,左右死伤者相继,而帝神色自若,是以人思效命,所向无前。命将出师,指授节度,从命者无不制胜,违爽者率多败失。性又知人,拔士于卒伍之中,惟其才效所长,不论本末。”言虽溢美,然《宋书·索虏传》亦言其“壮健有筋力,勇于战斗,攻城临敌,皆亲贯甲胄。”则其长于用兵,自非虚言。于是南吞僭伪诸国,北攘柔然、高车,而祸之中于中国者亦弥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