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牢笼有术莲子侬心 来去不由藕丝郎意

话说杜少牧听颜如玉说出巫楚云果然已做了潘少安,不由不心怀醋意。后见如玉风姿娇艳,态度温存,动了一个移花接木之心,暗想少安做得楚云,难道我做不得如玉?并且要把从前爱楚云的心思,一齐移在如玉身上,将来娶他回去。因此移步回至床前,捺住了气,强作欢容,对如玉道:“你莫发急,我此刻不去就是。但我有一句话要与你说,不知你依是不依?”如玉道:“有什么话,你且说来,依得的自然依你,依不得的再说。”少牧道:“你与少安是很相好的,论理我这句话不该出口。但恨少安太不讲理,瞒着我与楚云往来,绝不念朋友交情,我想此刻就在这里吃个双台,从今日起,常在你那边走走,略出我心头之气,不知你可答应得来?”如玉踌躇道:“我们做妓女的,虽说朝张暮李,没甚要紧,但姓潘的将来知道此事,只怕有些不便,断使不得,”少牧道:“姓潘的他做楚云不怕我与他吃醋,我反怕他不成!”如玉道:“不是说你,须知道我要为难。”少牧道:“你又没有嫁他,他也没有包你。妓女挂了牌子,那个客人一做了他,便不许另做别人?为难什么?若说你明晓得我与他是个朋友,不该再做,那是他自己先剪了人家的边,人家才还报他,打什么紧?”如玉道:“话虽如此,你此刻要在这里吃酒,莫非一时之火罢了。到得后来,自然仍要回到楚云那一边去,那时我们好好的姊妹,为你这一台酒,岂不伤了和气!”少牧发恨道:“楚云那里我断断不去的了,他既与姓潘的这样要好,我还去讨什么嫌?不过我做了你,那姓潘的以后却也不准他往来。好在前节的局帐,谅来多已还清,今天只吃了一台酒,叫了几个堂唱,这么样罢,那些钱多是我姓杜的认罢。”

如玉听罢,把手一松,向里床拿了一件湖色绉纱小夹袄儿穿在身上,又取了一条元色绉纱夹裤,到被窝里去穿好了,将被一揭,扒下床来,把妆台上点的洋灯拈旺了些,在洋镜旁边,拿出一面小手镜,一只小牙梳来,掠掠鬓脚,一面对少牧说道:“你此刻气头上的说话怎能作得你准?我起来了,陪你在这里坐一刻儿,等天明了回栈去罢。以后还是好好去做楚云,莫要到这里来。”少牧初时见他起身,只道允了,后来听得还是这样的说,认做当真不许他在此吃酒,觉得如玉的身分比着楚云高出数倍,一心一意的愈要做他,说是“天快明了,我这双台随你甚样,今夜一定要摆。莫说讲的多是气话作不来准,若是吃过了酒,再到楚云那边,我来发个盟誓你听……”如玉听到这句,慌把镜梳一放,将手向少牧嘴上一掩,道:“毒时毒月,你说甚的!我就许你吃酒,可好?”少牧始欢喜道:“许我吃酒,我就不往下说。”如玉道:“男子汉动不动发什么誓!只要你真个做我,休得有口无心,像那姓潘的,东也去钻,西也去钻,那就是了。”少牧道:“姓潘的共做多少相好?要好的人,除了你与不要脸的楚云,还有那个?”如玉道:“他的相好做一个要好一个,也记不清共有几个。”少牧点头道:“这都是他生得好一副白嫩脸儿。”如玉道:“这又是句什么说话!我偏不喜欢他那副滑头滑脸的样儿,才与我心中有些不合,新近去做楚云。往后你莫再说。”

少牧道:“闲话休提。既然你应许我吃酒,快快喊将下去,不瞧瞧天已亮了?”如玉道:“吃酒可要请些客来?”少牧笑道:“这时候回的回了,睡的睡了,那里头去请甚客人?”如玉道:“你一个人独吃双台不成?”少牧道:“自然是一个人坐坐罢了,当真要吃甚东西?”如玉道:“本来这时候厨房里也没有好菜的了,且喊下去,看他们拿甚菜来。”遂回头叫小大姐去唤跟局的张家妹起来,说杜二少爷在此吃酒,叫他到楼下去关照一个双台,小大姐答应自去。不多时,张家妹回来覆道:“厨房里说,菜没有了,只好将就些儿,对不起二少爷,下次补情。”少牧连道:“不妨,不妨。”只见相帮上楼,排开桌子,端上菜来。那碟子却还整齐,不过热炒不甚新鲜,大约是夜间台面上剩下来的。少牧要如玉陪着同吃,如玉依言坐下,又叫张家妹与小大姐也两横坐了,共是四人一桌,上了一只鱼翅,一碗白木耳汤。少牧要去叫楚云的局,使他到来看看,被如玉阻住不许。上到第五道菜,少牧分付不要上了,给过下脚,即将台面收去。

其时,天已大明,少牧起身要行。如玉说此刻出去,身子最易受寒,不许他走。张家妹道:“二少爷昨晚吃了一夜的酒,身体谅来疲倦,何妨就在床上略睡片时,养息养息再回栈去。”口说着话,把床上被褥重新铺过,催他快睡。少牧遂乘机住下,与如玉在枕上边又讲了好些知心的话。

这一觉直到旁晚方醒。起来梳洗过了,给了三十块钱住夜下脚。张家妹等满心欢喜,晓得这户客人甚好,自然巴结万分。如玉当日且不抄他小货,要先把这人收伏住了,慢慢的与他开口,免他依旧去做楚云。这是名妓手段,比不得没用妓女,一接客人便要砍他斧头,砍得客人害怕,以后就绝迹不来。但是此种妓女他不来算计着你则已,若来算计,不是数十块钱的事,下手必定甚辣,也比别人不同。少牧却见他不来要长要短,自己过意不去,反问他可要买甚东西,如玉一口回绝。给他一百块钱钞票零用,也不肯收,只说现时没甚用处。少牧愈见得与楚云相形见绌。

这日起来之后,本来要想回栈,谁知如玉要到天仙看戏,留他吃了夜饭,一同前去。先差相帮到戏馆里定了一间包厢。少牧问:“天仙今夜唱的是什么戏?”张家妹道:“是三麻子、小连生、赵小廉的《铁公鸡》头本。”少牧道:“这戏好么?”如玉道:“丹桂的《查潘斗胜》、天仙的《铁公鸡》多是拿手戏儿,那一家盖招得来?”少牧道:“《铁公鸡》是甚戏文?”张家妹道:“是长毛戏。三麻子扮向大人向荣,小连生扮张国梁,赵小廉扮张玉良,董三雄、诸寿卿、周来全、赵洪小各人扮长毛,真是再像没有,再好没有。”少牧点点头儿。

三个人言谈有顷,相帮端进饭来,见乃是四盆一碗的堂菜,另外一碗全鸭,一碗火腿。这是院子里的规矩,隔夜那一个先生房中有了台面,明日厨房里开饭,本家必定关照添两碗菜送进房去。名为加菜,乃抬敬先生的意思。如玉瞧了一瞧,对张家妹道:“这菜怎能吃得?就是加菜,也是隔夜席面上余下来的,五月里的天气,不吃为妙,你们撤到后房去吃罢。可取聚丰园的折子,叫他们送一碗清汤虾仁,一碗醋溜黄鱼,一碗咸菜笋汤,带两碟排南白斩鸡来。”张家妹答应,自去料理。不多一刻,菜已送来。

少牧正要与如玉同吃,夹忙里有人来叫堂唱。张家妹问楼下相帮,是那个客人叫的,什么地方。相帮回说姓潘,到一家春。如玉听得,回称转局过来。少牧问:“可是少安?”如玉道:“姓潘的客人我们共有三个,不知是少安不是。且待我叫张家妹先去瞧瞧,若然不是,只说要转局过来。恐他性急,先差人招呼一声;倘使果真是他,就说我到老旗昌去了,怕来不及再到这里,暗暗的谢绝了他,岂不很好?”少牧道:“你从今往后,当真不做少安了么?”如玉道:“我虽是个女子,说出不去做他,一定不做!你且瞧着。”少牧闻言大喜。如玉果唤张家妹到一家春去,看叫局的到底是谁,自己与少牧坐下吃饭。移时,张家妹回来说,姓潘的不是少安,乃福建人潘三少爷。如玉道:“潘三是过路客人,做了我还不到十天,已吃了三台酒,碰了两场和,也算是一户好客,这局倒要快些去的。”张家妹道:“一些不错。”如玉遂赶紧吃完了饭,换好衣服,向少牧说:“你且略坐一坐,我们去去就来。若是嫌得寂寞,可与小大姐先到天仙瞧戏,我也就到天仙里来。”少牧尚未回言,听得楼下又喊:“如玉先生堂唱!”少牧因他有了转局,必定耽搁工夫,不耐烦在房里独自(是)等着,因说:“决定与小大姐先到天仙。你出完了这两个局,不必回来,竟到天仙里去,我在那边等你。”如玉说:“如此也好。”遂让少牧与小大姐先走一步。外边相帮的打好轿子,如玉坐了,张家妹跟着,往一家春去。

原来一家春叫局的人并非什么潘二、潘三,正是少安。这是如玉要瞒少牧,特地差张家妹先去探看,一来好使少牧绝不疑心,二来少安那边先有张家妹去了,这局去得迟些便可不妨。及至到得席间,却又一字不提起少牧隔夜的事,竟轻轻又把少安瞒过,真是一个有本领的妓女!后来第二个转局乃是假的,因防少安散了台面要到院里头来,少牧在房中窥见不便,故此使这一个调虎离山之计,好把少牧调到戏馆里去。果然少牧中了这计,与大小姐先到天仙。

如玉心中暗暗欢喜,在一家春坐到台面散了,逼着少安一同回到院中,讲了半点多钟的话,说他不应昨夜住在楚云那边,要罚他吃个双台,少安那里肯依!正在扭结不解的时候,真有转局来了,少安始得乘机出外。楚云已差大姐在弄堂口候着,看见少安出来,迎上前去,手拉手儿同往楚云院中而去。

如玉见少安走了,今天且自由他。匆匆的又出了一个堂唱,方才赶到天仙,已是十点半钟,《铁公鸡》唱过一半。少牧问:“今夜想是堂唱多了,来得怎迟?”如玉道:“堂唱也不很多,不过四五个罢了,况且也没有久坐的地方。这是你等人心焦,所以分外觉得慢了。”少牧道:“一个人坐着瞧戏,真个心焦得很。”如玉道:“小大姐呢?”少牧笑道:“小大姐自然坐在这里,那可替不得你。”如玉道:“一样是一个人,陪着你也就算了,怎说替不得我?少牧道:“他如可以替你,我也不做你了。”如玉道:“小大姐不能替我,我却可以替得一人。”少牧道:“你替得谁?”如玉道:“我可替得楚云,所以你不做楚云,却来做我。只怕的是眼前我替着他,将来又要他来替我,那可比不得小大姐,是个傻丫头,不中你的意儿。”少牧道:“楚云这无情无义的人,你再提他做甚?你既断得下姓潘的,难道我反断不得他?”如玉道:“话虽如此,但看你日后如何,此时我也不来与你说嘴,且看戏罢。”

其时,戏台上正做到张家祥做亲,小连生穿着蟒袍补服,乖不乖,呆不呆的装出长毛初投诚、绝不晓得官场规矩那种样儿,引得看的人一齐发笑,如玉更是笑不可仰。后来瞧到巧刺铁公鸡一段,官兵与长毛开仗,多用真刀真枪。最险的是那些彩头,也有刀劈入背内的,也有枪刺在肚上的,也有朴刀砍入面门的,胆子小些的人看了有些害怕,如玉闭着眼睛不敢再瞧,暗暗拉了少牧的手,要他一同回去。少牧也不要看了,招呼小大姐袋好烟袋,立起身来,双双下楼。出了戏园。如玉坐轿,少牧仍与小大姐步行回去。这夜自然仍住院中,不必细表。

到了明日,是初七了。巫楚云因少牧答应着替他赎身,并且西荟芳的房屋早已回绝的了,新房间看在久安里内,赎了身好调进去住。不料自从端午那夜吃酒之后,绝迹不来,心中好不焦燥。他也明晓得是潘少安的事情有些发觉,却万想不到做了如玉。只认做一时之火,不久必要回心,故此过了一天,始差人到栈里去请。直到栈里头回说没有回来,方觉有些诧异。又差人四处访寻,并打听郑志和、游冶之一班至友,多说初五以后并没见面,不知新做了什么相好,更觉摸不着他头路。那本家节前晓得有人替楚云赎身,已经议定准他加倍回赎,就有许多要做这没廉耻生意的男女相帮,那一个情愿掮些带挡,揽做娘姨,那一个去攒梳头,那一个去揽粗做,那一个去揽带房间,楚云一一说定下了。那个带房间的看定久安里房屋,就在如玉隔壁楼上,房间共是一间正房,一间客堂楼,一间亭子。早与本家说妥,约期初七八内调头,过了端午,自然这班人多要向楚云说话。楚云此刻弄得没了主意,想与少安商量,争奈他不比少牧,并没有钱,说也枉然。

到了初七这日,愈逼愈紧,只得一早起来,坐了部东洋车,先到长发栈跑了一次,果然少牧不在。没奈何,老着面皮,到几户老客人家中说明此事,求他们帮点儿忙。众人因却不过情,勉强答应,也有二三十的,也有四五十的,凑了三百几十块钱,再难设法。幸亏久安里的本家很是有钱,凭着带房间的恳情,取了四百块带挡,又由带房间的与跟局的另外借了三百块钱,三分起利,叫楚云出了借票,始将身价交清。又略略办些衣服、插戴,敷衍过去。这夜就拣定了初九日一准调头。初八那天,先由娘姨相帮把新屋里收拾收拾,又叫了一名裱糊匠,把房间的四壁糊好。初九一早,相帮到傢生店里租了一房间红木傢生,一客堂楼宁波台椅,那亭子里,只租了一张榻床,一只椐木八仙桌,四张单靠,两张茶几,两张骨牌杌,将就将就。这些器皿自从饭前搬起,直搬到到将近上灯,尚还未毕。

如玉房中的小大姐在门外瞧见,报与如玉得知,说巫楚云已赎了身,调在弄中,今夜就要进宅。如玉一听,心上品的一跳,暗想这个人如何住到一弄中来?莫说少牧仍恐被他做去,就是少安,也怎能再到这里走动?这便如何是好?想了一番,叫小大姐打听,今夜进宅,那个吃酒?可有少安?稍停,小大姐回说夜间一共是三台酒,有潘大少爷一台在内。如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忙与少牧把楚云调头的话一一说知,并调侃他道:“枉说与你是知己相好!连信也没有带一个与你,也不要你去吃台酒儿,想来真是令人好气!”少牧道:“当真他已赎了身么?这是我第一个人替他起说的事,他还要问我借钱。如今有了姓潘的人,就把我撇在一边,真是可恨!”如玉笑道:“人家不喜欢你,你去恨他则甚?我倒有一个出气的法儿在此,不知你依是不依?”少牧道:“是甚法儿出得这气?”如玉道:“如今要用你初五天明时叫局的那一法了。楚云今夜进宅,潘少安必定在那里吃酒。你可在我这边吃个双台,把郑志和、游冶之那几个知己些的朋友多请他来,当着众人,把楚云叫到台面,一来问问他赎身的事,奚落他一场;二来也好使姓潘的知道他剪了你相好的边,自己相好的边也被人剪了去了,着着实实的使他气上一气。你道好是不好?”少牧点头道:“此举正合我意。你与我喊下酒去,我就写起请客票来。”如玉道:“此刻就去请客,不太早么?”少牧道:“与我交往的人,有一大半与少安也是朋友,迟了恐被他先自请去,反为不妙。”如玉说他想得周到,遂命张家妹取过笔砚,请少牧就写,一面喊下菜去。少牧提起笔来,一连写了九张,请的乃是郑志和、游冶之、荣锦衣、康伯度、大拉斯、经营之,与新结交的邓子通、温生甫、夏时行等一班人。又想起贾逢辰久不见面,那黄牌九乃是白湘吟所做的事,逢辰也是受人之愚,与他何干?分明谢幼安、凤鸣岐等错疑了他。如今弄得他不好意思见我的面,少了一个识趣朋友,每日里觉得很是寂寞。何不发张请客票到花小兰那里去,请他前来,解释前嫌?因又添写一张,一齐交与张家妹,转给相帮,叫他们赶紧就去。张家妹接了,交代下去。

不到半点多钟,邓、温、夏三人先来。接着贾逢辰也到了,先说了些表白的话,又连连的自己抱歉,说是不应该有眼无珠,结识白湘吟这衣冠禽兽,几乎冤累好人。少牧道:“以前的事既经说明,已过去了,我也决不疑你与姓白的通同一气,从今以后,此话休题。我们要好在前,还是依旧长来长往,不必再把此事挂在心上。”逢辰道:“少翁是明白人,自然不怪。做兄弟的但恨世上的人那能够一个个像你这样明白,说起来真令人又恨又恼!”

二人正在谈心,志和、冶之、锦衣来了。冶之说:“杜少翁三日不见,原来新公馆打在这里,怪道我们难寻。”少牧道:“休得取笑。这里果然是新做的。”志和道:“这里不是前节潘少安做的么?怎么你剪起朋友的边来?”少牧道:“说也话长。今夜的酒正为此事,要与诸位谈谈。”遂把少安先做楚云,楚云如何变心,如何赎身,自己如何改做如玉,如玉如何相待,今夜如何要叫楚云的局,如何要羞辱他一场的话,从头至尾述了一番。众人听了,多埋怨着楚云负心,少安无理,俱要替少牧出场呕这口气。谁料经营之吃得醉醺醺闯进房来,他偏一心的帮着楚云,说少牧先时既有娶他的话,不应该言而无信,后来许他帮助赎身,却又分文没有给他,弄得人几乎下不得场,真是男儿薄幸。少牧与他辨白几句,奈他已经吃得大醉,说话颠三倒四的,不比平时,只得且自由他。回头与冶之等又闲谈了一回。瞧一瞧请的客人,只有康伯度与大拉斯两个未来。写催客票去,连催两次,相帮回说没有请到。不便再等,分付摆台面入席。

各人纷纷叫局,少牧果然去叫楚云。局票去的时候,楚云房中正是潘少安在那里摆酒,四面请不到一个客人,异常焦燥。听见姓杜的忽来叫局,问一问,在同弄颜如玉家。楚云心上一呆。少安晓得如玉并无姓杜客人,必是少牧新做了他,究竟有过相好的人,不免气往上冲,却全不怪是自己做了楚云闹出来的事儿,当时把脸一沉,对楚云道:“少牧叫你的局,你还去是不去?”楚云踌躇道:“少牧虽是把我赎身的事答应下了,并没帮忙,究竟上一节的局钱没有少过,不去只怕有些不便。”少安带怒道:“你本来是做少牧的人,既然爱做少牧,为甚又来做我?我实对你说罢,你当真出了这一个局,今夜点下的菜,还是少牧来吃。我与他势不两立!你莫张三是个好的,李四却又是好的,我潘少安有些不依!”楚云闻言,进退两难。本待决计不去,一来少牧是个花钱的好客;二来今夜第一天调到这里,倘少牧使些性子,停刻散了台面,借着酒意,同朋友们到来寻事,也是说不定的;三来掮带挡的娘姨相帮也有晓得姓杜的客人在荟芳里的时候,因为与姓潘的过不过去,才不做的,如今既来叫局,正是个很好机会,怎好不去?有这三层意思,甚是为难。若然说明了一定要去,又怕少安当场发标,那又是个心爱的人,怎能够使他生气?因而一时间竟委决不来。

幸亏新进来的跟局大姐名唤阿巧,年纪虽只二十岁不到,却是自小吃起这碗堂子饭的,他见这个形景,晓得楚云方寸乱了,暗暗与他递个眼风,连说:“既然潘大少爷叫先生莫去,不去也罢。”楚云听语出有因,方才点点头儿,说:“不去了。”少安始转怒为喜,暗想少牧在如玉处请客,谅来冶之等一定多在那边,怪不道一个多请他不到。不如另请别的朋友前来,赶快入席,待我也去叫如玉到来,问问他为甚做了少牧,岂不甚好?”因又重新写条请客,并唤阿巧把台面端正起来。及至来了三个朋友,匆匆坐席,写好局票,去叫如玉。那叫局的还没有回来,楼下相帮的又喊:“楚云先生堂唱!姓李的叫到公阳里。”少安听不是少牧,不好拦阻,只得让他自去。楚云说了几句“对不住,去去就来”的套话,与阿巧一同下楼。谁知那里是到公阳里去,乃是阿巧掉的枪花,嘱相帮在楼下喊的,其实仍是少牧所叫。因此并不坐轿,与阿巧手搀手儿,步行前往。

少牧已是等得不耐烦了,看他一到,就想发作几句。好个楚云,受了少安的话,没有发泄出来,一见少牧,他拿定了一个先下手为强的主见,到了席上,笑脸多无,不等少牧开句口儿,先数说他不合哄弄人家,说要讨娶回去,又说要代替赎身,谁知句句空言,毫无结果,抱怨他一个不了。经营之更带着酒意,帮助着他,弄得少牧反一句话多说不出来。旁人见少牧不言,谁肯多事?营之更要少牧翻台过去,吃台和气酒儿。楚云得了这风,假意拉着少牧,一定要去。少牧没了主意,要想答应下来,又怕恼了如玉,心中大是为难。如玉却又出局去了,不知是那个叫的,好久没有回来。楚云在台上嬲了好一刻儿,少牧初时尚是怒气填膺,后来竟把那不平之气渐渐消尽,想起当时恩好,反怪自己没有帮他赎身,实有些对不住他,何忍再与他一般见识。况且大凡做妓女的,挂了牌子,张三好去叫局,李四本来也好去叫,这多是潘少安的不好,与楚云何干?就算楚云那天不合瞒我,他也怕的是我晓得此事,一定着恼,故此得瞒且瞒,这叫做出于无奈。凡事须要存些恕道,我何苦怪人怪到极处!遂把一腔怒气扭了回来。

旁边恼了张家妹与小大姐,欲向楚云发作几句,争奈如玉出局未回,正是少安叫的,怀着鬼胎,防他冲口说穿,反多不便,只得耐着性儿,一言不发,且待如玉归时再处。恰好门帘一动,如玉转了。张家妹急忙丢个眼风,同他到后房中去,把席面上的情形告诉于他。楚云甚是乖觉,看见二人鬼鬼祟祟,必无好意,急忙咬着少牧的耳朵,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儿,叫阿巧拿了豆蔻盒子,袋好烟袋,起身就走。及至张家妹与如玉说明就里,要寻楚云说话,已是去得远了。只气得颜如玉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要与少牧寻事,说他楚云到来,不应该软弱到这个地步,明明又要前去做他。正是:

只为一时闹闲气,遂教两面做难人。

欲知如玉与少牧甚样说话,少牧将来果然再做楚云与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