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超耐读的民国老教材(套装共五册)
- 叶圣陶 郭绍虞 周予同 覃必陶编 庄俞 魏冰心等编写 薛天汉张元济等校订
- 2604字
- 2025-04-01 18:52:41
谈气节
翻开一部《二十四史》来看,所谓“忠臣义士”大抵出现在改朝易姓或内乱外患的时候,这便是所谓“疾风知劲草”。
那些忠臣义士,有的为辨是非,有的为明顺逆,有的为反对暴君专制,有的为抵抗异族侵略……不顾一身的利害,全家的性命,英勇地、坚韧地干下去,有杀身成仁的,也有被驱逐,被追捕,隐姓埋名,遁迹山林以没世的。他们在生前虽享受不到什么势位富厚,然而名垂竹帛,彪炳千秋;中华民族也赖以维系不坠,这就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远的且不说,明清之际,就有许多忠臣义士凭藉一隅之地,与外来异族作殊死战。到了最后,海上漂泊,落日狂涛,君臣对泣。他们虽没有能够挽回颓势,复兴明室,然而史迹流传,已足使后人闻风兴起。而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二百年后还是“光复中华”的绝好宣传资料。假使当时的武将均是吴三桂之流,文臣都是阮大铖、马士英之流,那么,大家安心做奴隶,做下去,做下去,满清王朝永远不会推翻了。
在封建社会里,还谈不到什么“主义”,这些忠臣义士是凭藉什么来成就他们的志愿的呢?就是气节。
气节,宋朝的文天祥称之为“正气”。他作《正气歌》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他在这首歌里列举了历史上许多气节之士:有秉笔直书的史官,有志切复仇的壮士,有不辱君命的使臣,有不怕斫头的将军,有以血肉之躯膏贼斧的忠臣,有困守孤城战死不屈的义士,有骂贼而死的颜杲卿,有隐遁终身的管幼安,有认定“汉贼不两立”的诸葛亮,有高呼“不清中原,誓不复渡大江”的祖士雅,有用朝笏痛击叛将的段秀实,这些人都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也是后人的模范;文天祥就以这些古人为模范而成就他的志愿的。
对于气节,东汉的光武帝曾特别表彰过。他对于不受公孙述胁诱的谯玄、李业等,都加褒扬,对于立志不做官的庄光(严子陵)、周党、王霸等,都曲加优容,不去强迫他们。所以东汉的士大夫大都把气节看得很重,后来的史家也极口称赞东汉风俗的淳美。然而那时候是封建社会,又没有强悍的异族来侵凌我们(那时候,北方的匈奴内部分裂,势力已经衰微了),所以士大夫都抱的个人主义,还谈不到民族意识。到了东汉末年,士大夫只借气节来高自标榜,沽名钓誉。那时候的士大夫虽也曾和“口含天宪,手握王爵”的宦官作过一番轰轰烈烈的斗争,然而一部分人却只知道明哲保身。例如有名的郭林宗,他尽有资格领导当时的士大夫从事政治斗争,可是他连“危言激论”都不敢说一句,而徐孺子还规劝他道:“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维,何为栖栖皇皇,不遑宁处!”这成什么话!这类士大夫就像现在蛰居平津或远遁香港的学者文人,或高谈学问,或大呼“为艺术而艺术”,或要求“抗战以外的文艺”,他们不敢正视现实,不敢颂赞抗战,充满着悲观情绪,只知道远祸避害。这些人就根本谈不到气节。
东汉表彰气节的结果,反被士大夫借此来作标榜,到了曹操就来个反动,他全不看重气节。他曾下过诏书说,有像盗嫂的陈平那样的人才吗?我将重用他。这就是说,我只问才不才,品行倒在其次。然而这究竟是不行的,我们只要看魏晋禅代之际,就很少有忠臣义士来替曹家抱不平了。
从魏晋南北朝一直到隋唐,中原长时期地受北方游牧民族的武力侵略,汉族之间,也篡夺相寻,士大夫过惯了乱离生活,看惯了篡夺把戏,民族意识渐渐淡漠,志操节概更不重视。固然也有“渡江击楫”的志士,然而汉人在北朝做官的,没有人以“汉奸”的恶谥加到他们身上。就像庚信,他身仕北朝,不忘南国,然而他不能效学苏武持节牧羊,只在《哀江南赋》里说些“鹤讶今年之雪,龟言此地之寒”的可怜话。后人说他“暮年哀感动江关”。只是哀感而已,谈不到气节。到“五代十国”时候更糟了,像冯道一流人,只知道做官,无论来的是沙陀后裔,突厥别种,他一律欢迎,照例称臣,到老还要写自传,以“长乐老”自傲。你说他有气节吗?那时候的士大夫本来就不大懂得什么叫气节的。金元之际的元好问是被推为一代儒宗的,然而他曾替叛帅崔立撰功德碑,又曾和郑德辉去觐见元世祖,真可谓气节扫地了。直到宋朝末年,陆秀夫、文天祥等以百折不回的精神,领导汉族作抵抗侵略的战争,不但提高了一般民众的意识,连久已消沉了的气节也重新为士大夫所重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种高风亮节,谁能不受感动呢?
像前面说过的明朝末年士大夫气节的表见,并不比宋朝末年减色。记得黄梨洲说过这样沉痛的话:历代亡国,没能比明朝更可想念的了,忠臣义士,前仆后继,事虽不成,精神却长留于天地间。清朝初年,许多逊朝遗民坚持不受朝廷的征辟。王夫之为了不肯剪发,宁愿遁迹深山穷谷。吴梅村受清廷逼迫,不得已做了国子祭酒,临死时遗嘱在墓碑上但题“诗人吴梅村之墓”,可见他内心的苦痛。稍后的学者如全祖望辈,还隐然以明遗民自居。虽经乾隆大兴文字狱,严厉检查书籍(修《四库全书》),终不能掩没他们的光辉。
清朝末年,康有为以“今文学派”的立场,主张保全清室,变法维新。他数典忘祖,更忘记了今文学派的家法,不去劝德衰祚薄的清帝让位,反而呶呶不休地说什么“保皇”,所以他经不起同是经学家而站在“古文学派”立场上的章太炎的一击。那时候,明末时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和那些不为威屈利诱的气节之士,又被一般人记起,鼓吹,颂赞,无所不至。辛亥前后,许多革命志士赴汤蹈火,甘之如饴,可以说完全受的这种影响。
清朝亡后,许多遗老中,有死不肯剪去辫子的,有投水自杀的(如梁鼎芬),他们自以为“不事二姓”是保持气节。可惜他们读了“圣贤书”,连“夷夏之辨”都没能懂得。然而对于这些人,我们只能可怜他们时代错误,认识不清;就人格而论,他们和现在甘心出卖民族的汪精卫之流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我引证了许多历史上的事迹,无非想证明气节的可贵而已。无论在什么社会里,封建制度也好,资本主义也好,社会主义也好,气节总是应当宝贵,应当提倡的;尤其是知识分子,应当担负起这个责任来。
(一)这一篇中称引历史事迹特别多,好像不太容易理解;可是读者对于本国史的修习如果相当用心,该早已熟悉那些事迹了。
(二)现代政治和社会的情形,与古代不同;现代人要保持气节,该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