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照相

刘复

究竟照相美所应有的条件是什么?这就一言难尽了。

事物的影像可以分析为三种原素:一是形,二是光,三是色——这三种原素本来是不能分的,现在分开来,只是为讲说上的便利罢了。

色在美术照相中并不十分重要。因为现在的颜色照相还很幼稚,不能在美术照相中占到相当的位置;通常所谓美术照相都是没有颜色的,既然没有颜色,自然在颜色上不必有什么讨论了。

不过也有两件事应当注意。第一,在毛玻璃上看影像时,不要被颜色欺蒙了;不要说“好!颜色配合得真好!”要知道这种颜色是不能留存的。你若不预先注意到这一点,到洗出来时必定大失所望,甚而至于一张片子完全没用。所以在毛玻璃上看影像时,应当牢记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专在形与光上用工夫。

第二,照相中只有黑与白,无论什么颜色,到了照相中不变为黑,即变为白。不过,我们眼睛里所看见的颜色,蓝近于黑,黄近于白,红处于两者之间;到了照相里,却变做蓝近于白,红与黄都近于黑。这就是纸面上所表现的同我们眼睛里所看见的冲突了。要免除这种弊病,应当用“正色片”,再在镜头上加用黄玻璃罩;有一种不用罩的正色片用起来很便当,不过价钱贵些,而且在中国也不容易买到。

形是画的骨子,光是画的命脉。要是一幅画中只有形而没有光,这一幅画就成了死的。所以照相不但要善于取形,而且要善于取光。但是,如果没有形,光就无从附着;所以形的研究该在光的研究之前。

形是线的集合体:无论把什么形拆开来看,只是几条线罢了。线有垂直线、水平线、斜线、曲线四种。一幅画中所用的线必略有所偏:房屋和树木是偏于垂直线的,草原和海洋是偏于水平线的,山坡和屋顶是偏于斜线的,人像和动物是偏于曲线的。

偏于垂直线的画往往宜于直幅;偏于水平线的画往往宜于横幅;偏于斜线与曲线的,横幅直幅都可以。

但是,所谓偏于某种线,并不是说画幅中某种线的分量最多,是说某种线对于我们的刺激力最大。譬如一幅画中有许许多多的树木房屋,垂直线可以说很多了;但是假使中间有一条S形的路,我们看上去,必定首先看见这条路,然后看见树木和房屋;那么这一幅画就只能说是偏于曲线的,或者说是以曲线为主线的。又如海面和海中的波纹都是水平线,或者是近于水平线的曲线;但是假如画幅中有一条很大的船,上面的桅杆,下面的倒影,都非常刺目,我们就应当说这一幅画是偏于垂直线的,或者说是以垂直线为主线的。

垂直线、水平线、斜线,可以总称为直线。直线的好处,可以使人振作精神;坏处在使画境陷于呆板。联结直线而成的折线,要是不很复杂而安排得好,可以别有一种风趣;否则棱角太多,易使人感觉疲劳而生厌恶。

要之,直线在画幅中所占的分量,虽然可多可少,却不宜多到十分之十;至少要有一两分的曲线去补助它。那曲线不必是显的,有时候也可以用隐的:例如把许多斜线排成个辐射形,或把许多平行的水平线排成个马蹄形,看画的人虽然没有看见真正的曲线,脑子里却得到了曲线的印象,而且也许是很好的曲线的印象。

反之,十分之十的曲线却可以构成很好的画,不必靠直线的帮助。不过在一幅全用曲线的画中,略略掺入一两条直线去,也可以增加不少的趣味。

这样一说,就要说到“陪”“衬”两字了。

前文说过“主线”这个名词。陪与衬是对于主而言的,所以有主线就有陪线,有衬线。

陪就是重复,衬就是相反。譬如主线是垂直线,主线安排定了,另外在适宜之处作一条次要的垂直线,那就叫做陪线;如果不是垂直线而是水平线,那就叫做衬线。

垂直线以水平线为衬线;水平线以垂直线为衬线;斜线近于垂直线的,以水平线为衬线;近于水平线的,以垂直线为衬线;近于四十五度的,水平线与垂直线均可作衬线。

曲线得取相宜的直线为衬线;直线也得取相宜的曲线为衬线。

曲线也得取曲线为衬线,但方向必须近于相反;如果近于相同,那就是陪线了。

所谓陪线或衬线,其所处地位以及给与我们的刺激力,与主线相较,应处于次要的一个阶级上;如果过于这一个阶级,那就一幅画中有了两条主线了;如果不到这一个阶级,那就不能算陪线或衬线,只能认为“散线”。

一幅画中有了两条主线,就要破坏画幅的“单纯”;如果只有一条主线,其余都是散线,算不上陪线或衬线,那么主线太孤单了,决然站立不稳。这都是“章法”上的大忌。

所以一幅画中,除了主线以外,至少必须有一条陪线或一条衬线;若能两者兼有,那自然更好。但是陪衬线也不宜太多;太多了就使画面庞杂,不成其为章法。

讲到章法,最要注意的是画主。

画主就是画幅中最重要的一件东西。所谓重要,是说它在全画中处于最重要的地位,又最能吸引观者的趣味。

但是“一件东西”的“一件”两字应当活看:有时是一件,有时却是许多件的合体。譬如一棵高大的树,我们可以认为一件东西,把它当作画主;可是三五棵树丛生在一起,我们看去,只觉丛生得有趣,合成了一个美的总体,并不像植物学家那样一棵棵分开来看,这也就应当认为一件。

有时候,一件东西的一部分,在画幅上也可以认为一件东西,把它当作画主;例如照半身人像,或者单照一个很大的头,眼睛便是画主。

画主既然是一件东西,换句话说,就是线所构成的物形。但是画主与主线是两回事,不能彼此相混。

有时候,画主与主线可以并而为一;例如以一棵高大的树做了画主,同时这棵树的垂直线就兼做了画中的主线。有时候,画主与主线可以分而为二;例如海面上有两只海鸥,主线是海面的水平线,画主却是海鸥;又如半身人像,主线是人身的垂直线,画主却是两只眼睛。

一幅画中只能有一个画主,不能有两个。譬如两只石狮子,你若端端正正一边一只地照下,这就不能算有章法;必须换一个位置,使一只近些,一只远些,到了画幅中,一只大些,一只小些,大的作为画主,小的作为陪从,这才略略有些意思。

画主是最能吸引观者的趣味的东西,所以在造画时应当极意斟酌,使它享受画面上最好的权利,使全画的精神完全集中在它身上。

有时候两件东西碰在一起,似乎彼此都可以做画主,作者应当毅然判断:究竟取哪一个。如果迟疑不决,以为两者不妨兼取,结果必至于两败俱伤。

譬如有一棵很美的树,附近处有一条曲线形的路,你若要以树为画主,就应当找到一个位置,看上去能把树的美完全发挥出来,路的美不美,不妨看做第二件事;反之,你若以路为画主,就应当调换一个位置,把它的曲线美安排到最美的一步,然后再去顾到树。

风景带动物(人或禽兽),是风景为主,动物为从;人物带风景,是人物为主,风景为从。这两种画的作法完全不同。如果一面要顾着风景,一面要顾着人物,实做“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八个字而无所偏重,结果是“顶了石臼跳钟馗,吃力不讨好”。

光是画的生命。如果依据章法,将各样景物安排得很好,而不能采取适当的光,这一幅还是死的。

就方术上说,光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玻璃棚里的光,可以用人工调节变化的;一种是室外的天然光,不能调节变化,只能斟酌采取。

处分玻璃棚里的光另是一种技术,今且不说。至于室外的天然光,应当避去顶光(即正午的光)、直光(即与镜头同一方向的光)、反光(即对镜头的光)三种而用斜光。最好的斜光是四十五度,即上午八九点钟或下午三四点钟的光。但是,这只为谨守绳墨的人说法;也尽有人用人家所不用的光而能出奇制胜。

但是,谨守绳墨也好,出奇制胜也好,在光的研究上,总要顾到“参错”与“调匀”两件事。

所谓参错,是说画面上就应当有黑处,有白处,不能一套板的平均。所谓调匀,是说画面上虽然有黑处,有白处,而这黑与白之间精神是融合的,是一致趋向着美而造成一个美的总体的,不是各管各的账而搅得乱七八糟的。

参错与调匀应当从大处着墨,不应当零碎;零碎了就要变成拍卖旗,甚而至于变成满脸麻子。

研究光的配合,最扼要的方法是先在画面上定出主光(一块大黑或大白);主光定了,再找陪光与衬光(主光为黑,那么陪光为黑,衬光为白;主光为白,那么陪光为白,衬光为黑;陪光与衬光的面积与浓度总要比主光差一点)。一幅画中的光如果能有一主,一陪,一衬,这就很好了;陪光与衬光多一点不要紧,主光却与主线和画主一样,只能有一,不能有二。

光有软硬。黑白间的距离大者为硬,小者为软。硬光可以唤起精神,软光可以增加韵味。但是,太硬了可以使画境陷于干枯,太软了也可以造成混沌的境界而使人不快。

光有深浅。黑的总量多者为深,少者为浅。深光的趣味浓郁,浅光的趣味轻灵。但是,太深了近于臃肿,太浅了近于松懈。

光的软硬深浅也和景物的清糊一样,只是作者意境中的事,不是方术或规律所能限定的。

岂但软硬深浅清糊而已,写意照相的总体就完全寄托在作者的意境之内,必须先有意境,才可以把方术规律拉过来做个参考;否则无论方术如何高妙,规律如何精严,你只能死板板的依着它做,做到完了你还不知道你自己在哪里,怎么还能说这一幅画是你的!

所以,所有的方术规律只宜放在一旁,略备顾问;不必依样画葫芦,做到绝对或完全的地步。如果你真把你的意境表现得好,便在这上面欠缺一点,也全不打紧。

(一)怎样才算美?说几句空话固然也可以回答,可是使人家无从捉摸。这一篇用分析的方法,切实地指出怎样才可以拍成好照相,作者何以能切实地指出?因为他有丰富的实际经验。

(二)方术规律只能做个参考,不但照相如此,其他艺术也如此。因为任何艺术,最要紧的事还在表现出作者自己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