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班

冰心

李女士是我们全班男女同学最敬爱的一个人,大家都称呼她“李大姐”。我们男同学不大好意思打听女同学的岁数,根据推测,她不会比我们大多少。但她从不打扮,梳着高高的头,穿着黯淡不入时的衣服,称呼我们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一副亲热的不客气的大姐姐态度,我们也就不约而同,心悦诚服的叫她大姐了。

李女士是闽南人,皮肤很黑,眼睛很大,说话作事,敏捷了当。在同学中间,疏通调停,排难解纷,无论什么集会,什么娱乐,只要是李大姐登高一呼,大家都是拥护响应的。她的好处是态度坦白,判断公允,没有一般女同学的羞怯和隐藏。你可以和她辩论,甚至吵架,只要你的理长,她没有不认输的。同时她对女同学也并不偏袒,她认为偏袒女生就是重男轻女;女子也是人,为什么要人家特别容让呢?我们的校长有一次说她“有和男人一样的思路”,我们都以为这是对她最高的奖词。她一连当了三年的班长,在我们中间,没有男女之分,党派之别,大家在“拥护领袖”的旗帜下,过了三年医预科的忙碌而快乐的生活。

在医预科的末一年,有一天,我的班导师忽然叫我去见他。在办公室里,他很客气的叫我坐下,宛转的对我说,校医发现我的肺部有些毛病,学医于我不相宜,劝我转系。这真是个晴天霹雳!我学医,是十岁以前就决定的。我的母亲多病,服中医的药不大见效,西医诊病的时候,总要听听心部肺部,母亲又不愿意,因此,我就立下志愿要学医,学成了好替我的母亲医病。在医预科三年,成绩还不算坏,眼看快要升入本科了,却要我前功尽弃!从班导师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我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

午后一堂是生理学实验。我只呆坐在桌边,看看对面的李大姐,卷着袖子,低着头,按着一只死猫,在解剖神经,那刀子下得又利又快。其余的同学也都忙着,没有注意到我。我轻轻的叫了一声,李大姐便抬起头来。我说:“李大姐,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导师不让我继续学医,因为校医说我肺有毛病……”李大姐愕然,刀也放下了,说:“不是肺痨吧?”我摇头说:“不是,据说是肺气支胀大……无论如何,我要转系了,你看!”李大姐沉默了一会,便走过来安慰我说:“可惜的很。像你这么一个温和细心的人,将来一定可以做个很好的医生。不过假如你自己身体不好,学医不但耽误自己,也要耽误别人。同时我相信你若改学别科,也会有成就的。人生的路线,曲折得很,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下课了,这消息便传遍了,同班们都向我表示惋惜,加以劝慰,李大姐却很实际的替我决定转哪一个系。她说:“你转大学本科,只剩一年了,学分都不大够,恐怕还是文学系容易些。”她赶紧又加上一句,“你平素对文学就极感兴趣,我常常觉得你学医太可惜了。”

我听了大姐的话,转入了文学系。从前拿来消遣的东西,现在却当功课读了。正是“歪打正着”,我对于文学发生了更大的兴趣,不但读,而且写。读写之余,在傍晚的时候,我仍常常跑到他们的实验室里去闲谈,听李大姐发号施令,商量他们毕业的事情。

大姐常常殷勤的查问我的功课,又索读我的作品。她对我的作品总是十分叹赏,鼓励我多读多写。在她的指导鼓励之下,我渐渐的消灭了被逼改行的伤心,增加了写作的勇气。至今回想,当时若没有大姐的勉励和劝导,恐怕在那转变之后,我要做一个颓唐不振作的人了。

在我教书的时候,李大姐已是一个很有名的产科医生了。在医院里和在学校里一样,她仍然保持着领袖的地位,作一班大夫和护士们敬爱的中心。在那个大医院里,我的同学很多,我每次进城去,必到那里走走,看他们个个穿着白衣,挂着听胸器,在那整洁的通道里忙忙的走来走去。闻着一股清爽的药香,我心中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如同一个受伤退伍的士兵,裹着绷带,坐在山头,看他的伙伴们在广场上操练一样,也许是羡慕,也许是伤心,虽然我对于我的职业,仍是抱着与时俱增的兴趣。

同学们常常留我在医院里吃饭,在他们的休息室里吸烟闲谈,也告诉我许多疑难的病症。一个研究精神病的同学还告诉我许多关于精神病的故事。李大姐常常笑着对我说:“这都是你写作的材料,快好好的记下吧!”

抗战前一个多月,我从欧洲回来,正赶上校友返校日。那天晚上,我们的同级有个联欢大会,真是济济多士!十余年中,我们一百多个同级,差不多个个名成业就,儿女成行,大家携眷莅临,很大的一个厅堂都坐满了。觥筹交错,童稚欢呼,大姐坐在主席的右边,很高兴的左顾右盼,说这几十个孩子之中,有百分之九十五是经她接生的。酒酣耳热,大家谈起做学生时代的笑话,情况愈加热烈了。主席忽然起立,敲着桌子提议:“现在请大家轮流述说,假如下一辈子再得做一个人的话,你愿意做什么样的人?”大家哄然大笑。于是有人说愿意做大元帅,有人说愿意做百万富翁。轮到我的时候,大姐忽然大笑起来,说:“××教授,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做个女人。”大家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当着许多太太们,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笑着反攻说:“李大夫,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做个男人。”李大姐说:“不,我仍愿意做个女人,不过要做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做交际明星,做一切男人恋慕的对象……”她一边说一边笑。那些太太们听了,纷纷起立,哄笑着说:“李大姐,您这话就不对,您看您这一班同学,哪一个不恋慕您?来,来,我们要罚您一杯酒。”我们大家立刻鼓掌助兴。李大姐倚老卖老的话,害了她自己了。于是小孩子们捧杯,太太们斟酒,李大姐固辞不获,大家笑成一团。结果是滴酒不入的李大医生,那晚上也有些醉意了。

盛会不常,佳时难再,那次欢乐的集会,同班们三三两两天涯重聚,提起来都有些怅惘。事变后,我还在北平,心里烦闷得很,到医院里去的时候,李大姐常常皱着眉对我说:“我住不下去了。在这里不是‘生’着,只是‘活’着!我们都走吧,走到自由中国去,大家各尽所能,你用你的一枝笔,我们用我们的一双手,我相信大后方还用得着我们这样的人!”大家都点点头。我说:“你们医生是当今第一等人才,我这拿笔杆的人做得了什么事!假若当初……”大姐正色拦住我说:“我不许你再说些无益的话。你自己知道你能做些什么事,学文学的人还要我们来替你打气,真是!”

一年内,我们都悄然的离开了沦陷的故都。我从那时起,便没有看见过我们的李大姐,不过这个可爱的名字常常在人们口里传说着,说李大姐在西南的一个城市里,换上军装,灰白的头发也已经剪短了。她正在和她的环境快乐的,不断的奋斗,在蛮烟瘴雨里,她的敏捷矫健的双手,又接下了成千累百的中华民族的孩童。她不但接引他们出世,还指导他们的父母,在有限的食物里,找出无限的滋养料。她正在造就无数的将来的民族斗士!

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回到故都重开级会的时候,我能对她说:“李大姐,下一辈子我情愿做个女人,不过我一定要做像你这样的女人!”

(一)作者原是女人,但这篇文字是用男人的口气写的。同类的文字有十六篇,集起来成一本书,叫做《关于女人》。

(二)读了这一篇,谁都觉得李大姐是个可爱的人。这是因为作者能把她的可爱处具体地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