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生最好的奖励

第二次生命

八月的暑热,尤其在晚上更显其威力,几乎让人透不过气儿来。可是,让我辗转难眠的并非难耐的暑热,而是即将开始的、充满未知的行程。

计划这次行程,并非一时冲动。这个念头,可以追溯到十五六年前。那时我还年轻,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刚刚从校门走向社会。那时的我,每天单位、家,家、单位,两点一线,日子过得平淡无奇。可是,那颗不安分的心,却总是蠢蠢欲动。我常常做同样一个梦,梦见我开着车,载着我的孩子去旅行,我们走了很多很多地方,收音机里循环播放着我们喜欢的音乐。那个梦境如此真实,似乎在梦中伸出手,就能真切地感受到风呼呼划过指间,听到汽车的轰鸣声在脉搏里蹿动。

每每醒来,自己都觉得这个梦无比可笑,当时,我还是单身的连女朋友都没有的小青年。可是,梦中的场景却深深印在脑海中。“什么时候,能开着车,带着我的孩子一起去旅行就好了。”这样的念头,像燃在心底的那一丁点儿的星星之火,似乎一直在期待着有一天能够形成燎原之势。

时间不知不觉从指尖溜走,我也像别人一样娶妻、生子,为了生活从早忙到晚。我想,我这一生可能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完了,虽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成就,但是或许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可2007年12月,我平坦的人生之路突然来了个大转弯:我因为早期肝硬化住进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〇二医院。

“肝硬化”这三个字对于我来说无异于“死神”的宣判——我的父亲、伯父都死于肝患,24岁时我又检查出携带乙肝病毒,这病毒就像是个定时炸弹,似乎随时能将我炸得粉身碎骨。我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身体,可是现在,我终于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2008年8月,在例行的B超检查中,我检查出腹部已经出现腹水,即肝硬化腹水。肝硬化腹水意味着“失代尝期”,也就是说,我随时都可能被死神带走。

那天,我陷入了深深的恐惧。我甚至想到要去求助一个朋友曾经说过的某个“很灵”的算命先生。现在想起来,真是觉得当时的自己愚昧又迷信,可是人在无奈或无助的时候会把所有可能的东西都当成救命的稻草,以期奇迹能够出现,这其实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当朋友告诉我那位“很灵”的算命先生早就出国去了,没办法联系上了。那一刻,我真的绝望了。我躺在沙发上,瞪着空洞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当时正是盛夏,我却像躺在冰窟里,手脚冰冷,浑身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可是“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这唯一的信息一会儿跳出来,一会儿又跳出来,不断地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我该怎么办?谁来救救我?电视机嗡嗡地不知在播放什么节目,我也没有心情关心它。突然,一个词不知怎么就跳入我的耳朵——中医……我就像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电视里,记者正在采访一位精神矍铄的百岁老人,问她如何养生。老人家回答,更相信中医的养生方法,经常翻看《黄帝内经》。

希望之光似乎突然在我的前方降临:中医,几千年的中医智慧博大精深,西医治不了我,为什么不试试中医?没准儿它能救我的命。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立刻开车到书店,买回来两本书:《黄帝内经》《本草纲目》。我想自己先研究一下中医,找到治疗的头绪。

仔细研读完《黄帝内经》,我那颗一直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一些。

《黄帝内经》中提到一个重要的信息:人是一个高度统一的“整体”,每一个细节出了问题,都有可能影响到整个身体的健康。治病不能光治标,应该找到病根,治“本”。我不是医生,所以我不会用医生的思维来思考疾病,我用自己的理解尝试着去寻找影响我身体健康的每一个环节和关键点。最后,我做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停药,将我吃的所有的药物统统扔到了垃圾箱里。

我想,任何一名医生知道我这个疯狂的做法,估计都会急得跳脚抗议,不吃药怎么可能康复?可是我的理由很简单:每天一把一把地吃药,吃药的同时又要喝很多水,我的胃只有这么大,药和水占据了这么多的空间,直接导致我吃不了太多的饭,吃不下饭又哪来的营养供给康复所需呢?另外,药物进入身体后需要肝脏来分解,也就是说药物在治疗肝脏的同时很有可能也会增加肝脏的负担。

其实,做出停药这个疯狂的决定,我自己也忐忑不安。可是转念一想,我已经吃了很久的药了,药物并没有减轻我的病情,我的疾病还是一步步朝着坏的方向发展。而停药无非两种结果:第一,迅速死掉;第二,随着辅助方法的运用、肝脏负担的减轻,身体可能渐渐进入良性循环状态。有50%的希望,对我来说,已经非常具有诱惑力了。走投无路的我只能孤注一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增加辅助方法的强度,以期增加康复的希望和砝码。

我的大妹是医生,她几乎每天给我打一个电话:“今天早上牙龈出血了吗?感觉怎么样?有力气吗?吃药了吗……”大妹最关心的就是我是否按时吃药,在她的心里只有那一堆堆又苦又有副作用的药物才能救我的命。

我不敢告诉她我这个疯狂的停药决定。她若是知道,一定会火急火燎地立刻出现在我面前,用无数的医疗理论反驳我,用尽方法逼我吃药。我只能瞒着她,支支吾吾地应付她每天的“检查”。

停药的那些日子里,沙发是我的地盘儿,白天,虚弱无力的我一整天都躺在那儿,手里会不自觉地拿着电视的遥控器,一遍又一遍地从这个台换到那个台,其实我没有心情看电视,可是静悄悄的、空荡荡的房间,总会让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让负面情绪将我吞噬。只有电视里吵吵闹闹的声音能让我稍稍觉得心安,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每到中午和晚上是我最开心的时刻,小高放学咚咚咚上楼的脚步声,他将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插进门锁咯吱一声开门的声音,他大喊“爸爸我回来了”的声音,他将书包挂到门后的声音,吧嗒吧嗒两声脱下运动鞋换上拖鞋的声音……这些都是最最美妙的声音,是我一天最期盼的时刻。我常没头没脑地问小高:“爸爸会死吗?”小高总是坚定地摇头,笃定地告诉我:“不会,我爸不可能死的!”

小高刚满12岁,我不知道他对死亡的理解是什么样的,是否真正知道死亡的含义。可是他的回答,总是能给我一种心安的力量,给我坚持下去的勇气。我想,我并不是害怕死亡,真正让我害怕的,是离开我所深爱的亲人,是无法亲眼看到我最爱的小高长大成人。我18岁那年,父亲病倒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也不止一次地问我这句话。我的回答几乎和小高的一模一样。可事实总是很残酷。父亲去世,那种刻骨铭心的悲痛,我体会过,我不想让年幼的小高像我一样。

在停药后的第26天清晨,我至今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所有细节。我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明亮得有些刺眼。我翻身起床时,无意间挥动了一下胳膊,惊喜地发现胳膊也似乎比前一天有力气了。以往每天早上醒来嘴里都是浓浓的血腥味儿,吐到马桶里,能将马桶里的水染成红色。而今天早上嘴里却没有一丝血腥味儿,我对着马桶吐了一口,居然全是唾沫,血没有了。这真让我惊讶!

就在那一瞬间,我欣喜若狂,心里又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我的方法是对的,距我半步之遥的死神正与我擦肩而过并远去了,我有救了!

果然,从那天起,我的状态越来越好,曾经被疾病夺走的力气又渐渐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能站起来了,能下楼走动了,能干一些家务了,甚至可以把小高抱起来了……家人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的康复,让家里的一切像刚刚到来的春天一样充满生机和希望。

2009年6月下旬,在我出院十个月、停止服药九个月后,我再次来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〇二医院复查,复查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腹水消失、门脉高压消失、肝区大面积的、弥漫性的结节在减小、脾脏在回缩。主治医生面对这个检查结果都感到吃惊,连连感慨奇迹发生了。

我哼着小曲儿走出了B超室。死神,再见了您哪!我,重新活过来了!

做出此生最疯狂的决定

生病后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里,我不断地在思考同一个问题:如果生命可以重新来过,我该怎么活?

我反复回忆自己的前半生,发现那些曾经让我感到无比得意的名誉和财富,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变得暗淡无光、毫无意义了。它们不能让我的身体恢复健康,也无法延长我的生命。可我却花费了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来追逐它们,以至于我忽略了让自己快乐的梦想,忽略了我最爱的亲人。

黑暗中,我看着那些金属检测仪器发出的幽绿的光和吱吱的声响,感受到死神温热的呼吸正向我靠拢。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象,如果生命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会过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上苍似乎听到了我一遍一遍的祈祷,真的慈悲无比地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就告诉自己:是时候了,该出发了,让二十三四岁时的那个梦成真吧!

我回到家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学校给小高办理休学手续。我一路上都在想如何婉转又有效地和老师说明情况,如何让老师能理解我的做法。可幸运的是,小高学校的校长居然是我以前的同事。我将我的想法告诉他后,他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你要让孩子休学?只是因为要带着他去旅行?”

“对,和孩子走遍全中国,这是我多年的梦想。”我的语气中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听完我的故事,校长还是无法认同我的做法。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孩子的学业更加重要。而且休学一年,这意味着小高要比同年的孩子晚一年上高中上大学。这可是影响孩子一生的大事。当然最终校长还是看在我们是老同事的份儿上,同意了小高的休学申请。

我把我们的出发时间定在了2009年8月9日,那一天是星期天。

不用上学做功课,还能到处去玩,小高对我的旅行计划非常期待。休学的事没费多少力气就搞定了,小高满腔热情地和我一起准备行程所需的装备。

好朋友送给我一个GPS导航,我又买了一本最新的《中国公路行车导航地图集》和一张中国地图,这些都准备好后,我每天晚上利用空余时间开始设计行程路线图。

既然打算走完中国才回来,四季的衣服肯定都要带上,毛巾、脸盆、牙刷等生活用品也一应俱全。小高检查完我们的装备后,建议我要买两个睡袋。开车在外,总会遇到突发状况,比如说,天黑了,我们找不到住的地方,或者根本就没有可以住宿的地方,睡袋一定会用得上。没想到小高比我想象中要心思缜密,总能在关键时刻给我良好的建议。于是,再买回两个睡袋后,我们的汽车后座塞得满满当当的。

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在后备厢里备了两个油桶,一个50升,一个20升,出发前朋友把油箱及两个备用油桶帮我加了满满的油,备用轮胎的气也打得足足的,连拖车用的牵引绳也备了两根。一切准备就绪。

临行前的忐忑

出发的前一天,我请同学和老师吃饭,算作是简短的出发仪式了。吃饭的时候虽然大家有说有笑,却不约而同地都想绕开与我的行程有关的话题。

我知道,我的计划对于上班族来说显得太疯狂。如果是当初的我,一定也会这么想的,可是,现在的我,经历了普通人没有经历过的死亡洗礼,整个人似乎脱胎换骨,想法也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我不想理会别人的想法和目光,这一次,我人生中第一次,想就这样任性地、放肆地、顺从自己内心的安排。

可能是心里装着行程的事,出发前的那一夜,我的睡眠糟透了:每隔几分钟就打开枕边的手机看一下时间。在床上翻来覆去像一根在烤箱里翻滚的大香肠,始终静不下心来入眠。四点刚过,终于在迷迷糊糊中睡过去了。猛地睁开眼睛,已经快到六点了,出发时间到了!

我翻身起床,深吸了一口气,却莫名的有些紧张。尽管心里无数次激情地憧憬着、期待着出发的时刻早一天到来,可真的到了出发的时候,心里居然多了很多留恋和不舍,还有对未知旅程的担忧。

真的要出发了,出发前似乎该做点儿什么?我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心细的爱人忙前忙后地帮我们拍照留念,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她边给小高整理衣裳边絮絮叨叨地嘱咐他要照顾好我。

汽车引擎声响起,一向坚强的爱人顿时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泪如雨下,泪水中是满满的不舍和担忧,我知道,我们该走了。

上午10点39分,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总里程表,表针指向12316公里。车启动了,拼命挥手的爱人在后视镜里渐渐消失,周围熟悉的一切也渐渐远去,我心里也隐隐伤感起来:此一去万水千山,困难重重,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回到这熟悉的城市、温暖的家?

汽车义无反顾地带着我们向前奔跑,我惶恐、不安的心情却渐渐安定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对旅行的期盼和莫名的兴奋,梦境里的一切,真的成为了现实,收音机里循环播放着我们喜欢的音乐。我将手伸出窗外,真切地感受到风呼呼划过指间,听到汽车的轰鸣声震动着我的神经。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