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暗尘锁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打了个照面

宿舍里,刚过下午五点半,又是电话铃响,谭菱连忙去接:“喂?”几秒钟之后,她向朝颜扬起声音,“找你的!”正在准备下星期英语摸底考试的朝颜有点诧异,她电话很少的,除了……一想起来心里就有数了,慢吞吞去接:“请问哪位?”电话那头居然一片寂静,朝颜疑惑地摇摇话筒,坏了,不会吧,突然,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而爽朗的笑声:“朝颜——”她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忍不住习惯性地翻起白眼,惹得一旁的谭菱诧异地看了她好几眼。“罗憩树,干吗又装神弄鬼的?”

电话对面屏了一下呼吸,然后,朝颜就听到一个略带控诉的声音:“朝颜,我排了两小时的队打公共电话给你,你就不能对我态度好点儿?”朝颜下意识看看宿舍里的日光灯,天气闷热,有无数的小虫子围着灯光飞舞,她默想,北京应该也凉快不到哪儿去吧?“喂——”那边听不到声音,连忙又开口,“夏朝颜你可别想着挂我电话,我好容易才排上队!”

朝颜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最近以来他可真越来越蹬鼻子上脸,她苦笑,怎么就这么小强呢?想着地上爬着慢慢蠕动的、看上去还有点恶心的黑色小虫虫,不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电话那头的罗憩树听到笑声,想起她一笑起来弯弯的眉和唇角若隐若现的酒窝,不由得有点心猿意马起来:“想到什么了?”朝颜忍不住嘲他:“想起你幼儿园时候尿床了。”

这下,不仅是她,就连后面竖起耳朵听着的三个人都笑开了,心想乖乖,这个夏朝颜平时不吭不响的,关键时候还真生猛!

罗憩树大窘,咬牙,愤愤地:“夏朝颜!”她就不能有点儿女孩子的温柔啊?朝颜心想笑他也笑够了,声音放软了几分:“在北京生活还习惯吗?”问完,就有点后悔了。果然,电话对面的那个人顿时就跟上了发条一样,从下火车开始讲起,竟然事无巨细、绘声绘色起来,当叶蓉蓉看不过去,十分好心地为她端来一杯水润润嗓子的时候,对面那个人才讲到北大的未名湖跟博雅塔。

不过,也就那会儿,当朝颜正喝第一口水的时候,电话突然断了。这次,还真是“嘟嘟嘟”的忙音。朝颜心想,多半是电话卡上没钱了,前两次也是这样,东拉西扯的尽耗时间,一点重点都没有。

真不知道怎么考上北大的。

谭菱盯着她:“又是你那高中同学?”她挑了挑眉,凑近朝颜,“喂,长什么样?”朝颜看了她一眼,蹙眉:“几点了,今天晚上怎么不出去?”说完,回到桌旁,继续看自己的英语书。这个谭菱,自打入校,在理学院里风头一时无两,朝颜她们只管跟着享福就是,新鲜水果啊电影票啊什么的从来不断。叶蓉蓉天天笑嘻嘻地:“这样的便宜上哪儿找去!”巴不得宿舍再出个这样的稀缺品种。

谭菱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也坐到了朝颜旁边:“青梅竹马?”朝颜烦着呢,直接拿话噎她:“谭菱你什么时候成克格勃了?”谭菱耸耸肩,也学朝颜翻了个白眼:“我最近无聊,自学成才不行啊?”张若最近有点感冒,一直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连鼻子带眼睛都酸得不行,这会儿冷不丁幽幽冒出一句:“我饭盆又用完了……”

“闭嘴!”谭菱跟叶蓉蓉同时转过头去,很有默契地同时吼了一句,朝颜也抬起头,挺语重心长地:“张若,你原先几件衣服泡在水里快一个星期了,有馊味了都,我今天去水房洗衣服的时候看到,顺便给你洗了。还有,开水我给你打回来了,一会儿记得吃药,不过,”她头又低了下去,“饭盆的事儿,你自己解决。”

谭菱罔顾张若感动和沮丧并存、眼泪共鼻涕齐飞的动人场面,托着腮帮子还准备说什么,电话又响了,她连忙起身去接,几秒钟后,冲着朝颜有几分幸灾乐祸地:“又是你的。”

朝颜起身去接,刚拿起话筒就开始皱眉:“罗憩树我跟你说,赶快回宿舍去吧,我在看书呢,下周十一长假一过可就要考试了!”

电话那头一头雾水:“说什么呢夏朝颜,我周传雄!”那会儿,名叫小刚的那位台湾大胡子歌手还没像《记事本》走红之后那么广为人知呢,大熊提起自己威风凛凛的名字来还挺有感觉的,完全不复后来的犹抱琵琶半遮面。

朝颜一脸歉意:“啊,那个……”她一时口拙,“有事儿吗?”电话那头也不客气,劈里啪啦就开始了:“夏朝颜,今儿我过生日,包了个卡拉OK厅,高中同学什么的都来了,你也来玩玩吧。去他的摸底考,全校统一卷,你还怕没人给咱们垫底儿?对了,”他想起了什么,“人多热闹,把你们宿舍的全都叫上,快点啊,我就在你们楼下等你们!”

“啪”的一声电话就挂了。

当511寝的所有舍员在十分钟之后终于一起走到了楼下,刚迈出宿舍楼大门的一刹那,朝颜愣了好大一会儿。

对面那棵枝叶丰美的梧桐树下,站着大熊、齐唯杉,还有……朝颜旁边的叶蓉蓉先嘀咕了一声:“咦,这人好像没见过?”

话音未落,对面那个人一看她出来了,连忙迎了上来,笑得非常灿烂:“朝颜!”

朝颜不知道是气好呢还是笑好:“你不是在北京打着公用电话的吗?”罗憩树瞪她,心想:夏朝颜你这个臭丫头也就上赶着对我刻薄!转过脸来对着众人的时候,却依然笑眯眯不紧不慢地:“是啊,这两天北京沙尘暴可厉害着呢,三刮两刮的就把我刮来了!”

叶蓉蓉在一旁冷眼看着,不失时机地伸出一只手:“贵姓?”夏朝颜嘴巴紧,又有什么关系?如果说谭菱就像美貌无双、牙尖嘴利但有时候挺不招人待见的晴雯,朝颜是聪明肚肠笨脸孔的袭人,那么叶蓉蓉当仁不让就是那个审时度势什么场面话都会说的麝月,她笑嘻嘻地说:“闻名不如见面。”罗憩树当然不敢怠慢,立刻伸出手去,郑重其事地:“罗憩树。”他朝下使劲盯着他看的谭菱和张若微笑:“你们好,我是夏朝颜的邻居,还有多年的老同学,”他转过头来,瞥了身旁不作声的那个人一眼,半开玩笑半揶揄道,“不过她嘴巴贼紧,多半没提过我吧?”

朝颜冷眼看着,并不理会,朝大熊跟齐唯杉礼貌地笑笑,大熊点头,翘首以待、兴致勃勃地:“再等会儿啊夏朝颜,齐唯杉还要再约一个人。”话音刚落,身旁的谭菱就哼了一声,朝颜抬眼望去,啊,来的那个人她认识,跟她们住一层楼,也是新生,管理学院财务管理专业,甫一入学就引起全校轰动的大美女沈湘燕。

据说才一入学,就有无数的男生借机跑到她们班的自修教室去一睹芳容。某日,校领导心血来潮视察民情,不巧看到如此一间小教室里,居然熙熙攘攘人潮涌动,实在是感动异常,第二天中层干部大会上,特别提出来予以表扬。

相形之下,谭菱的知名度跟她还真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沈湘燕朝夏朝颜她们微笑着点点头,径自走到齐唯杉面前:“不是说好七点的吗,我都多等了你半个多钟头了!”语气里含着隐隐娇嗔。齐唯杉笑了笑,避重就轻地:“这你要问大熊了,他今天可是寿星爷。”

明明是他自己接个电话耽搁了半天!大熊不屑:“你信他!你也不问问他跟谁打电话那么长时间!”他阴险地笑,蓄意挑拨。齐唯杉、沈湘燕,S大的明星人物啊,火星地球的撞出点那啥来,他周传雄可算功载千秋!

齐唯杉笑了一下:“别扯了,留点精神待会儿念你的感言吧!”十九岁的最后一天,是该做个不大不小的纪念。沈湘燕也浅浅一笑,跟在他身旁。

夏朝颜跟罗憩树走在前面。

一个近点,另一个就远点,一个再近点,另一个就再远点,永远维持在半米到一米之间的距离。

齐唯杉纳闷,不禁用手肘拐拐大熊:“你所谓的神秘嘉宾,就这小子?”

开学有一个月没,这就急不可待地跑回来了?够厉害的。

这股子锲而不舍的劲儿,连他这个素来冷静的人都不得不佩服。

大熊不屑:“我哪知道他打哪个角落冒出来的?话说我来到这楼下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了,你说,”他摸摸下巴,“这罗憩树是不是给咱男性同胞跌份哪?堂堂北大经济系高材生,唉,”他摇头,不胜唏嘘地,“怪不得昨天看报纸,连专家都说中国的教育制度改革迫在眉睫!”

卡拉OK厅是不可能不热闹的。

朝颜跟罗憩树齐齐露面是不可能不被一干无聊人士取笑的。

但是,尽管同窗那么多年,众人还是对朝颜的脾气没底,罗憩树当然是炮灰。

只不过,他也当得乐意。

只过了一会儿,众人就立刻意识到计时的重要性和今晚来的最终目的,于是大熊被众星拱月般围住,礼物、玩笑、祝贺是流水般杀将过来,大熊在齐唯杉的光芒下委屈了那么多年,终于找着了“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他激动得那是小心肝“扑通扑通”跳,不假思索就跳上了台,一把抓起话筒就开始了声嘶力竭的大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张若天生胆小,吓得一激灵,茫然地朝台上望去:“怎、怎么了?”

叶蓉蓉镇定自若地往她嘴巴里塞了块水果糖:“咱们空手来的,还白吃白喝地被人家招待得好好的,你就知足吧,耳朵遭点儿罪就算了,对了,”她转身对着一直一言不发的谭菱,“你不吃点儿?”就看到谭菱的眼睛杀气腾腾地一直看着左前方。

叶蓉蓉拍拍她的肩:“哎哎哎,回魂了啊!”她顺着谭菱的视线看过去,是沈湘燕跟齐唯杉在说话:“怎么了?你跟她以前认识?”谭菱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居然恨恨的。

叶蓉蓉瞟了谭菱一眼,有意激她:“哎,人家是漂亮,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表现得这么嫉妒?”啧啧,那眼神,简直要将对面那个人生吞活剥,谭菱依然恨恨地:“我嫉妒她?”她“咕咚咚”灌下一口啤酒,“沈湘燕,他妈的跟我是高中同学!”

“哦——”张若跟叶蓉蓉了然地互换一下眼色,异口同声地拖长了声音。谭菱看看她们,烦躁地又喝了一口啤酒:“哦个屁啊,反正……”她“咚”的一声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沈湘燕,我跟她没完!”

她又抓起杯子,跳下高凳,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向前冲去。朝颜从旁边刚好路过,看谭菱如同一节脱轨的火车般朝前直冲,有点担心地问:“她怎么了?”叶蓉蓉跟张若耸耸肩,齐齐摇头。

朝颜刚想说什么,罗憩树跟着她过来的,在一旁开口:“有齐唯杉那只老狐狸在,用你操什么心?”他遥望台上,忍不住咋舌,“你看他们疯的!”这会儿黄睿静跟大熊高中班上的男生被逼着在台上两人三足地表演男女二重唱呢。朝颜跟在后面头皮发麻,班上那几个活宝贼眉贼眼地已经朝他们瞟了过来,照这个架势发展下去显然是不可能放过他们的,所以,罗憩树当机立断一把拉起她的手:“还想待会儿别人把你请上去唱歌不成?还不跟我来!”

“我给你写信,为什么一个字都不回?”害他自告奋勇天天跑收发室,光替别人做嫁衣了。

想想都懊丧。

“……”朝颜不抬头。

“哎,”罗憩树戳戳她,“跟你说话呢!才几天不见,这么健忘,不认得我了?”他撇撇嘴,女孩子一念大学就开窍,开始装气质装淑女,欲言又止、欲擒故纵,拼了命铆足劲把自己往高雅里头整。要是连夏朝颜也敢给他变成这样,那他简直是不活了!所以,他锲而不舍地戳她:“说话说话说话说话……”朝颜气,反过来重重打了他一下:“讨厌死了,干吗你!”

罗憩树笑眯眯地:“唔!”这才正常,她越凶巴巴的,他就越舒服。朝颜怔怔地看着他,她——就怕他这样的笑吧,无拘无束,灿烂欢欣,整颗心都掏出来给你一样,可是她……

“罗憩树。”

“嗯?”罗憩树挑眉,吹了一声口哨,“什么?”

朝颜深吸气,再吸气,踌躇了很长时间之后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她低了低头。

“嗯?”罗憩树的声音挺平静的。

朝颜转头,靠在银杏树干上,看着身旁寥落的树影,顿了很久,就在罗憩树忍不住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终于出声,字斟句酌:“罗憩树,我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她低头,自嘲地,“被我爸妈无意捡回来的。”

也许我的亲生父母,是作奸犯科的、面目可憎的,抑或……

漫长的寂静。

朝颜面色沉郁,心里泛起一阵涩意。

罗憩树他,是不是真被吓住了?这是个丑陋的秘密。

他向来天之骄子,家教甚严,受到父母最好的照拂,得到最好的教育,进入最好的大学,这样的秘密,对他而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吧。

她看向他,他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很久很久,他仍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朝颜看着他乌黑的短发,被微风轻轻拂起,又轻轻落下。

一次,两次……

他……退缩了,却步了。所以,连话都不愿意对她说了吗?

朝颜又是自嘲般一笑,情理之中。

再说,夏朝颜,难道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为什么,心底的苦涩会如溪流一般,深深蔓延开来?

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

朝颜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稳稳响了起来:“我知道。”他耸肩,“那又怎样?”

其实朝颜,我知道的,远远比你要多。真相永远是残忍的,我宁愿你永远都不要知道。

朝颜的眼睛慢慢张大了,心底涌上一阵淡淡的温暖,继之而来的是浓浓的辛酸。

他待她,出乎意料的好,可是……

她心底有着一丝丝的烦恼。罗憩树实在伶牙俐齿,她根本不是对手,索性一摊到底吧。“对不起罗憩树,我不想我爸妈那么累,我不想他们提心吊胆的就怕我知道。”她垂下头,“我想……”

所以她努力学习,拼劲想着工作以后,隔绝开以前所有的经历和记忆。

等到那时……

罗憩树实在没办法让自己忍下去了,他的手越过她撑在树干上,怒吼:“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什么啊?你费老鼻子劲不就是想告诉我你夏朝颜是个不知道爸妈是谁的私生女吗?你以为你是外星人还是华南虎?要不要给你立个碑啊?”他冲着她的耳朵咆哮,“还——有——完——没——完——啊——你?!”

以前的不算,自从高考以来,他顺着她都来不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不耐烦过。

所以色厉内荏的夏朝颜被他一吼,还真被吓住了。

罗憩树盯着她,几乎跟她头抵着头,很是光火地说:“干脆我都替你说了吧,啊?等你工作了翅膀硬了就赶紧搬家是吧,躲我们所有人远远的是吧?然后呢?啊?谈个恋爱?找个没人知道你底细的男人嫁掉?你算盘打得真是好啊夏朝颜!”他也咬牙,气得简直要七窍生烟,可是,看着朝颜抿着嘴,一脸的倔强,一脸的不妥协,还有脸上那种朦胧的伤痛,他索性低头,重重地朝她脸上凑了上去。

她不是死脑筋吗?那他生米煮成熟饭总可以吧!

不远处,喝高了出来吐的大熊一抬头,不确定地眯起眼:“谁啊那边?”

齐唯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半晌之后,眉头一挑,淡淡地:“你眼花了。”

“朝颜?”

“……”

“夏朝颜?”

“……”

罗憩树蹲下身子。黄睿静说得对,你要跟夏朝颜慢慢耗着你就死定了!他叹气,枉他罗憩树号称足智多谋,到头来居然离不开这位女诸葛的暗中相助。

这份人情可欠大发了!

不过,他心里还是略感安慰。还好,没直接给他一个耳光或立刻跑掉。

两人默默对坐了半天,罗憩树终于开口了:“还记得小学五年级那会儿吧,教我们数学的钱胖子暗地里骚扰女生,我去报告班主任,结果被她训了一顿,后来我才知道人家根本就是亲戚,可是,”他抬眼看看她,“我看到你不声不响直接往钱胖子的粉笔盒还有凳子丢图钉,一连扎了他好几天,全班追查起来你眼睛都不带眨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笑了一下,“后来呢,念初中了,林筱然被校外的小流氓欺负,我们一帮子男生还想替他出头来着,可后来突然有天那些小流氓说不来就不来了,我们还都奇怪呢,结果你说什么你还记得吗?”

他见朝颜依旧不吭声,轻轻一笑:“忘了吧?我可没忘。”当时才十五岁,而且平时不声不响的夏朝颜突然轻描淡写说了一句:“算他们运气好。”

当时没人知道,平时看上去文弱腼腆的林筱然有个拐弯抹角的亲戚是本地有名的黑社会。所以,林筱然的笃定,别人不知道,朝颜却看在眼里,而且,记在心里。

她似乎从小就有这种鉴貌辨色的本领。

罗憩树心里微微一酸,他顿了顿:“朝颜,其实保送那会儿,两个学校相比,你更想去C大是不是?”跟S大差不多水准,专业更好些,可以离开苏州,但又不是很远,完全符合她的要求。“只是可惜,我们的封老师,”他浅浅一笑,“刚好有个女儿。”

刚好她女儿的成绩跟朝颜一样也是不上不下的恰巧够格。

刚好C大也有一个保送名额。

所以,当初封老师的力荐,不能不说没有一点私心。

罗憩树叹了一口气:“你这个傻瓜,你觉得我会在乎给你生命的那两个人更甚于在乎你吗?别人也许不了解你,可夏朝颜,我知道你就是一只狡猾的不动声色的小狐狸,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能揣摩到你的心思。”他伸出手,握住她冰冷的双手,“除了我,会有谁,”他轻轻地凑近朝颜,“在把你琢磨得透透的之后不但不躲远点儿,还这么喜欢你?”

月华如水,两人坐在静寂的后院,听着前厅声嘶力竭的唱K声和嘻嘻哈哈的喧闹声,互看一眼,居然都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隔了老半天,还是罗憩树咳了一声:“难得,这么闹的地儿还有个小后院。”半点都没有事前踩好点的心虚。朝颜凝神听着前面的喧闹声,也不过三五十米的距离,却好像遥远之至。她又跟罗憩树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神在他的唇上驻足片刻,两人都反转过脸去。一直厚脸皮的罗憩树,居然耳朵根也开始飞起红来。

他刚才说她什么?小狐狸?

十九岁的夏朝颜,一直独自背负着那块沉重的巨石,心底如长了青苔,阴冷潮湿,疲惫不堪,动辄跌倒。突然有一天,有个人不但举重若轻地移开那块石头,还若无其事拍拍她:“放心,有我呢。”

心底的那份感动,瞬间淹没了几乎所有。

长相知,方能不相疑。

朝颜微笑,眨眼,轻轻地:“罗憩树。”

“嗯?”

“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嗯?”罗憩树转过头来,坐了十几小时的火车好容易晃啊晃地晃到苏州,脚跟还没站稳就来找她,这才待了多久?她可真有本事,要么不开口,要么净拣他不爱听的说。正待倒竖眉毛,朝颜又开口了:“十一长假在这里过吗?”一九九九年,中国第一次开始放长假,无数大学生摩拳擦掌要好好享受难得的七天假期。

那是一个群情振奋的年代。朝气、蓬勃,空气中满蕴生机。

罗憩树仿佛明白一点了,几乎是立刻地:“那当然。”否则放着北京大好河山不逛,巴巴跑回来干吗?“哦。”朝颜慢吞吞地应了一声,随即歪歪脑袋,“国庆七天,我爸妈说放我假,不用我帮忙看店。”她仰头看着罗憩树,“国庆期间有空吧?”罗憩树挑眉,喜出望外:“当然!”

并且,他心底微笑。这就是夏朝颜,一旦决定,害羞?矜持?忸怩?统统省略。

她还真就这么干脆利落。

果然,朝颜声音清脆地:“你来陪我自修吧,我下周要考试!”

“啊?”罗憩树捏捏鼻子,无奈点头,心里愤恨。

朝颜忍不住“扑哧”一笑。她这一笑,罗憩树看着,又开始心猿意马起来,他凑了过来:“……朝颜?”

突然间,他话音一变,怒吼一声:“出来!”

朝颜吓了一跳,心想:神经啊还嫌声音不够大。一回身,就看到后院离得很远的地方,一棵大榕树后面有个人不甘不愿地嘟囔着以龟速慢慢挪了出来。她有点小近视,昏暗的月光下眯起眼,好半天才不确定地:“……宋泠泠?”表面上没什么,心里的震撼可不小。

脸上挂着那个顽皮的笑,还有惫懒的神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不是宋泠泠又会是谁?她倒还是那种咋咋呼呼的老模样,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她黏黏糊糊地:“朝颜朝颜朝颜……”罗憩树皱眉,一把拉开她盘在朝颜身上的爪子,很不耐烦地:“我不是让你两小时以后才出现?”烦死了,出尔反尔的男人婆!宋泠泠抬眼看着他,撇撇嘴:“老大,已经三小时都不止啦!”

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再说了,他倒是投入,她满腹心事不是?

罗憩树抱臂看着她,冷冷地:“那又怎么样?”他凉凉地一翻白眼,“程海鸣家里有事,没来。忘了告诉你,他那是怕你!”

“朝颜,想我没有?”

“……”

“夏朝颜!”

朝颜终于回过神来:“要听实话?”

“当然!”

“有时候。”

“骗人!”宋泠泠眼含哀怨,“根本就是没有!我给你礼物你连拆都不拆!”罗憩树鼻孔朝天哼了一声,包青天状为民伸冤:“某人走的时候不一样连个招呼都不打?”宋泠泠瞪了他一眼,继续哀怨地看着朝颜:“朝颜……”朝颜压下心中的讶异有点好奇地问:“你到底回来干吗?”玩玩么又不像,现在应该是学习季。宋泠泠眨眨眼,连指控带埋怨地:“我说你压根没看我给你的礼物吧,我明明……”在里面夹了张卡片,还害得她在机场等了朝颜半天。

罗憩树在一旁截断她的话,凉凉地说:“人家现在是海外侨胞了呢,插班回来念北外。还跟程海鸣一个班。”“哦?”朝颜吃惊不小,“你……回来读书?”罗憩树斜了宋泠泠一眼:“我先到里面去,”他看看朝颜,略带警告地,“四十分钟以后我出来找你,别想着自己先走。”男人婆,看在齐唯杉的份上,可巧我今天心情好,就让你一回!

宋泠泠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不甘心的鬼脸:“切,看你以后还敢!”打狗也得看主人面吧?

朝颜瞅着她,淡淡地:“你不应该回来。”她猜测,林佳湄多半又是暴跳如雷。

“朝颜,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宋泠泠观察了一下朝颜的脸色,开始诉苦,“我拼死拼活要跟你告别来着,后来深更半夜的齐唯杉来说你不在家,搞得我只好第二天一大早孤零零一个人上飞机……”她叹气,“朝颜,我真不是有意的。”

“嗯?”朝颜蹙眉,前半段是有的,后半段……时间上有点问题,“他说你早就走了。”

“呃?”宋泠泠眯起眼,半晌之后她愤愤地:“该死的齐唯杉,跟我妈合起伙来骗我!”她恨恨地,“等刘旋表姨下个月回来,我非告他状不可!”

阴险、狡诈、吃人不吐骨头,还亏她一直对他感激涕零!

朝颜不置可否,这都过去多久了?再说了,宋泠泠去了美国一年,脾气倒是一点都没有变,任性、骄矜,脾气还是那么大。她沉吟片刻:“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怎么好好的美国不待,回来念大学?”

宋泠泠垂眸:“上个月,我爸跟那女人生的小孩满一岁了。”

朝颜也垂眸:“哦。”算算也差不多。

“我妈一早出去旅游了,我爸爸打电话给我,我想他也就客套客套,免得给我妈日后找到什么把柄又上门去闹,”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他没想到我放下电话就去了。”她转过脸来,“你猜后来怎么着?”两口子看到她那个尴尬啊,都没有她这个年方二十岁的小女生镇定,而且新任宋夫人还把身体往后缩了缩,想必又记起了宋泠泠出国前招呼到她脸上的那几个巴掌。

朝颜抬头,突然间有点难过,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宋泠泠笑了一下,吹了声口哨:“我奶奶一步不离地跟着我,那个警惕心啊,”她笑得咯咯的,“连我上厕所都在外面看着,吃饭都特意把我隔开了。”她冷笑一声,“她心里肯定埋怨死我爸了,没事把我招来干吗?”

朝颜伤感极了:“泠泠,”她抱了抱她,“别难过,想开点,自己好好过。”破碎家庭的孩子,再遇上这样的家人,心理真是没法不偏激。宋泠泠叹了一口气:“朝颜,还是你了解我。”她回抱朝颜,“其实我看到那双肉嘟嘟的、到处乱挥的小手,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头靠在朝颜身上,“他身上可是有跟我一样的血啊,朝颜,你说我是不是犯贱?”

朝颜拍拍她:“既然回来了,那就别胡思乱想,”她的下巴轻轻摩挲过宋泠泠的发端,“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过得好,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