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银河帝国2:基地与帝国(25)

在那个腥风血雨的日子,达勾柏特九世跟随父皇来到新川陀,当时他才二十五岁。如今,他的双眼与心灵仍充满着昔日帝国的光荣和强盛。但是他的儿子——未来的达勾柏特十世,则出生在新川陀。

二十个世界,就是他所认识的一切。

裘德·柯玛生所拥有的敞篷飞车,是新川陀同类交通工具中最高级的一部;它的外表染着珍珠色涂料,还镶着稀有合金的装饰,根本无需挂上任何代表主人身份的徽章——这当然其来有自。并非由于柯玛生是新川陀最大的地主,那样想是倒因为果。早年,他是年轻皇储的玩伴与“守护神”,当时皇储对正值中年的皇帝就充满叛逆的情绪。如今,他则是中年皇储的玩伴与“守护神”,而皇储早已骑在年迈的皇帝头上,并且恨透了他。

裘德·柯玛生正坐在自己的飞车上,巡视着他名下的大片土地,以及绵延数英里、随风摇曳的麦子,以及许多巨型打谷机与收割机,以及众多佃农与农机操作工——通通都是他的财产。他一面巡视,一面认真思考自己的问题。

在柯玛生身边,坐着他的专用司机。那名司机弯腰驼背,身形憔悴,他驾着飞车轻缓地乘风而上,脸上则一直带着笑容。

裘德·柯玛生迎着风,对着空气与天空说:“殷奇尼,你还记得我跟你讲的事吗?”

殷奇尼所剩无几的灰发被风吹了起来。他咧开薄薄的嘴唇,露出稀疏的牙齿,两颊上的垂直皱纹加深许多。好像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比哭更难看。当他轻声说话的时候,齿缝间传出阵阵的咻咻声。

“老爷,我记得,我也仔细想过了。”

“殷奇尼,你想到什么呢?”这句问话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意思。

殷奇尼没忘记自己曾经年轻英俊过,并且是旧川陀的一名贵族。殷奇尼也记得,他到达新川陀的时候就已经破了相,而且未老先衰。由于大地主裘德·柯玛生的恩典,他才得以苟活下来。为了报答这份大恩大德,他随时提供各式各样的鬼点子。想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又小声地说:“老爷,基地来的那些访客,我们轻而易举就能拿下。尤其是,老爷,他们只有一艘太空船,又只有一个能动武的人。我们可得好好欢迎他们。”

“欢迎?”柯玛生以沮丧的口吻说,“也许吧。不过那些人都是魔术师,可能威力无比。”

“呸,”殷奇尼喃喃道,“所谓距离产生幻象。基地只是个普通的世界,它的公民也只是普通人。如果拿武器轰他们,他们照样一命呜呼。”

殷奇尼维持着正确的航线,飞过一条蜿蜒而闪烁的河流。他又继续轻声说:“不是听说有一个人,把银河外缘各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吗?”

柯玛生突然起疑。“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他的专用司机这回没有露出笑容。“老爷,我毫不知情,只不过随口问问。”

大地主只犹豫了一下子。他毫不客气,单刀直入地说:“你的任何问题都不是随口问问,你这种探听情报的方法,早晚会让你的细脖子被老虎钳夹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叫做骡,几个月前,他的一名属下曾经来过这里,那是为了……一件公事。我正在等另一个人……嗯……把这件事做个了结。”

“这些新来的访客呢?他们难道不是你要等的人吗?”

“他们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文件。”

“据说基地被攻陷了……”

“我可没有告诉你这种事。”

“大家都这么讲。”殷奇尼继续泰然自若地说,“如果这个消息正确,这些人可能就是逃出来的难民,可以把他们抓起来交给骡的手下,以表现我们真诚的友谊。”

“是吗?”柯玛生不太确定。

“此外,老爷,既然大家都明白诛杀功臣的历史规律,我们这么做,只是正当的自卫手段罢了。我们原本就有心灵探测器,现在又有了四个基地人的脑袋。基地有许多秘密值得我们挖掘,而骡的秘密更需要挖掘。这样一来,我们和骡的友谊就能稍微平等一点。”

在平稳的高空中,柯玛生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而打了一个冷战。“可是万一基地没有沦陷,万一那些消息都是假的呢。据说,有预言保证基地不可能沦陷。”

“老爷,这年头已经不流行卜卦算命了。”

“殷奇尼,但它若是根本没有沦陷呢。想想看!若是基地没有沦陷。骡对我做了许多保证,可是……”他发觉自己扯得太远,赶紧拉回原来的话题。“那就是说,他在吹牛。然而牛皮容易吹,做起来却困难。”

殷奇尼轻声笑了笑。“做起来却困难,的确没错,但有开始就有希望。放眼银河系,恐怕银河尽头的那个基地,要算是最可怕的。”

“别忘了还有太子呢。”柯玛生喃喃道,几乎是自言自语。

“老爷,这么说,他也在跟骡打交道?”

柯玛生几乎无法压抑突然浮现的自满。“并不尽然,他可不像我。但是他现在愈来愈狂妄,愈来愈难以控制。他已经被恶魔附身了。如果我把这些人抓起来,他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将他们带走——因为他这个人还真有几分狡猾——我还没准备要跟他翻脸。”他厌恶地皱着眉头,肥厚的双颊也垂了下来。

“昨天我瞥见了那些异邦人。”灰发的司机扯到另一个话题,“那个黑头发的女人很不寻常。她走起路来像男人一样毫无顾忌,还有她的皮肤苍白得惊人,和她乌溜溜的黑发形成强烈对比。”在他有气无力的嘶哑声音中,似乎透出几丝兴奋,令柯玛生突然讶异地转头瞪着他。

殷奇尼继续说:“我想,那个太子不论多么狡猾,也不会拒绝接受合理的妥协方案。你可以把其他人留下来,只要把那个女孩让给他……”

柯玛生立即茅塞顿开。“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殷奇尼,掉头回去!还有,殷奇尼,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就继续讨论还你自由的细节问题。”

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柯玛生刚回到家,就在他的书房发现了一个私人信囊。它是以极少数人知道的波长传送来的。柯玛生的肥脸露出微笑。骡的手下快要到了,这代表基地真的沦陷了。

贝泰朦胧的视觉,依然残留着那座“宫殿”的影像,盖过了她现在看到的真实景象。在她内心深处,仿佛感到有点失望。那个房间很小,几乎可说既朴素又平凡。那座“宫殿”甚至比不上基地的市长官邸。而达勾柏特九世……

皇帝究竟应该像什么样子,贝泰心中有个定见。他不应该好像一位慈祥的祖父,不应该显得瘦削、苍白而衰老——也不该亲自为客人倒茶,或是对客人表现得过分殷切。

事实却刚好相反。

贝泰抓稳茶杯,达勾柏特九世一面为她倒茶,一面咯咯笑着。

“亲爱的女士,我感到万分高兴。我有一阵子没参加庆典,也没有接见廷臣了。如今,来自外围世界的访客,我已经没有机会亲自欢迎。因为我年事已高,这些琐事已交给太子处理。你们还没有见过太子吗?他是个好孩子。或许有点任性,不过他还年轻。要不要加一个香料袋?不要吗?”

杜伦试图插嘴。“启禀陛下……”

“什么事?”

“启禀陛下,我们并不是要来打扰您……”

“没有这回事,绝不会打扰我的。今晚将为你们举行迎宾国宴,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可以随意。我想想,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好像很久没有举行迎宾国宴了。你们说来自安纳克里昂星省吗?”

“启禀陛下,我们是从基地来的!”

“是的,基地,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知道它在哪里,它位于安纳克里昂星省。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御医不允许我做长途旅行。我不记得安纳克里昂总督最近曾有任何奏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他以关切的口吻问道。

“启禀陛下,”杜伦含糊地说,“我没有带来任何申诉状。”

“那实在太好了,我要嘉奖那位总督。”

杜伦以无奈的眼光望着艾布林·米斯,后者粗率的声音立刻响起。“启禀陛下,我们听说必须得到您的御准,才能参观位于川陀的帝国图书馆。”

“川陀?”老皇帝柔声问道:“川陀?”

然后,他瘦削的脸庞显现一阵茫然的痛苦。“川陀?”他细声说,“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正在进行一个军事反攻计划,准备率领庞大的舰队打回川陀。你们跟我一起去,让我们并肩作战,打垮吉尔模那个叛徒,重建伟大的帝国!”

他佝偻的脊背挺直了,他的声音变得洪亮,一时之间,他的目光也转趋凌厉。然后,他眨了眨眼睛,又轻声说:“可是吉尔模已经死了。我好像想起来——没错,没错!吉尔模已经死了!川陀也死了——目前似乎就是如此——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

马巨擘忽然对贝泰耳语道:“这个人真的就是皇帝吗?我以为皇帝应该比普通人更伟大、更英明。”

贝泰挥手示意他闭嘴,然后说:“倘若陛下能为我们签一张许可状,准许我们到川陀去,对双方的合作会很有帮助。”

“到川陀去?”老皇帝表情呆滞,显得一片茫然。

“启禀陛下,我们是代表安纳克里昂总督前来觐见陛下的。他要我们代为启奏陛下,吉尔模还活着……”

“还活着!还活着!”达勾柏特惊吼道,“他在哪里?又要打仗了!”

“启禀陛下,现在还不能公开这件事。他的行踪至今不明。总督派我们来启奏陛下这个事实,但我们必须到川陀去,才有办法找到他的藏身之处。一旦发现……”

“没错,没错……非得把他找到不可……”老皇帝蹒跚地走到墙边,用发颤的手指碰了碰小型光电管。他空等了一会儿,又喃喃道:“我的侍臣还没有来,我不能再等他们了。”

他在一张白纸上胡乱写了几个字,最后附上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式。然后他说:“吉尔模早晚会领教皇帝的厉害,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安纳克里昂?那里的情况怎么样?皇帝的威名依然至高无上吗?”

贝泰从他松软的手指间取过那张纸。“陛下深受百姓爱戴,陛下对百姓的慈爱妇孺皆知。”

“我应该起驾到安纳克里昂,去巡视我的好百姓,可是御医说……我不记得他说过什么,不过……”他抬起头,苍老灰暗的眼珠又有了生气,“你们刚才提到吉尔模吗?”

“启禀陛下,没有。”

“他不会再猖狂了。回去就这样告诉你们的同胞。川陀会屹立不摇!父皇正率领舰队御驾亲征;吉尔模那个叛徒,还有他手下那些大逆不道的乌合之众,都会被困死在太空中。”

他摇摇晃晃地走回座位,目光再度失去神采。他问道:“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杜伦站起来,深深一鞠躬。“陛下对我们亲切无比,可惜我们觐见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达勾柏特九世站起身来,挺直了脊背,看着他的访客一个个倒退着退到门外。一时之间,他看来真像是一位皇帝。

而四名访客退出门外,立刻有二十名武装人员一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

一柄轻武器发出一道闪光……

贝泰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恢复,却没有“我在哪里?”那种感觉。她清清楚楚记得那位自称皇帝的古怪老者,还有埋伏在外的那些人。她的手指关节仍在隐隐作痛,代表她曾遭到麻痹枪的攻击。

她继续闭着眼睛,用心倾听身边每一个声音。

共有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人说得很慢,口气也很小心,表面的奉承下却隐藏着狡猾。另一个声音嘶哑含混,几乎带着醉意,而且说话时口沫四溅。这两个声音都令贝泰感到嫌恶。

嘶哑的声音显然是主子。

贝泰最先听到的几句话是:“那个老疯子,他永远死不了。这实在令我厌烦、令我恼怒。柯玛生,我要赶快行动,我的年纪也不小了。”

“启禀殿下,让我们先研究一下这些人有什么用处。我们可能会发现奇异的力量,是你父亲所无法提供的。”

在一阵兴致勃勃的耳语中,嘶哑的声音愈来愈小。贝泰只听到几个字:“……这女孩……”另外那个谄媚的声音则变作淫秽的低笑声,然后再用哥俩好的口气说:“达勾柏特,你一点也没有老。没有人不知道,你还像个二十岁的少年郎。”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贝泰的血液都快凝结了,达勾柏特——殿下——老皇帝曾经提到他有一个任性的太子。这时,贝泰已能体会刚才那段对话的含意。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不应该发生这种事……

她听到一阵缓慢而激动的咒骂,那是杜伦的声音。

她张开眼睛,发现杜伦正在瞪着她。杜伦显得放心了一点,又用凶狠的口气说:“你们这种强盗行径,我们会请陛下主持公道。放开我们。”

直到现在,贝泰才发觉自己的手腕被强力吸附场固定在墙上,脚踝也被地板紧紧吸住。

声音嘶哑的男子向杜伦走近。他挺着一个大肚子,头发稀疏,眼袋浮肿,还有两个黑眼圈。他穿着由银色发泡金属镶边的紧身上衣,戴着一顶有遮檐的帽子,上面还插着一根俗丽的羽毛。

他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最有趣的笑话。“陛下?那个可怜的疯老头?”

“我有他签署的通行证。任何臣民都不得妨碍我们的自由。”

“你这太空飞来的垃圾,我可不是什么臣民。我是摄政兼皇储,你得这样称呼我。至于我那个既可怜又痴呆的老子,他喜欢偶尔见见访客,我们也就随他去玩。这能让他重温一下虚幻的帝王梦。但是,当然没有其他意义。”

然后他来到贝泰身前,贝泰抬起头,以不屑的眼光瞪着他。皇储俯下身,他的呼吸中有浓重的薄荷味。

他说:“柯玛生,她的眼睛真标致——她睁开眼睛更漂亮了。我想她会令我满意。这是一道能令我胃口大开的异国佳肴,对吗?”

杜伦徒劳无功地挣扎了一阵子,皇储根本不理会他,贝泰则感到体内涌出一股寒意。艾布林·米斯仍然昏迷,他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可是马巨擘的眼睛却张开了,令贝泰感到有些讶异。她注意到马巨擘的眼睛张得很大,仿佛已经醒来好一阵子。他那对褐色的大眼珠转向贝泰,透过呆滞的表情凝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