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银河帝国4:基地前奏(7)

“太空殖民地基本上就是密封的城市,万事万物都靠人工循环,例如人工通风、人工昼夜等等。川陀不同之处仅在于人口,即使最大的太空殖民地,人口也只有一千万,川陀的人口却是它的四千倍。当然,我们还有真正的重力,而且任何太空殖民地的微生食品都不能和我们相比。我们有大到无法想象的酵母培养桶、真菌培养垫和藻类培养池。此外我们精于人工香料,添加时绝无保留。你吃到的那种特殊口味便是这么来的。”

谢顿已经差不多解决了那份三明治,发觉它不再像第一口那么难吃。“它不会害我生病吧?”

“它的确会伤到肠内微生物,偶尔也会害得一些可怜的外星人士腹泻,不过那些情况都很罕见,而且即使如此,你也很快就会有抵抗力。话说回来,还是喝掉你的奶昔吧,虽然你也许同样不喜欢。它含有止泻成分,即使你对这些东西容易过敏,它也应该能保你安然无恙。”

谢顿抱怨地说:“别再讲了,夫铭,这种事容易受到暗示。”

“喝完你的奶昔,忘掉这些暗示吧。”

他们默默地吃完剩下的食物,不久便再度上路。

13

他们又开始在隧道中风驰电掣。那个在心中鼓噪了约有一小时的问题,谢顿决定让它化为真正的声音。

“你为什么说银河帝国即将灭亡?”

夫铭再度转头望向谢顿。“身为新闻记者,各种统计资料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直到溢出我的耳朵为止。而我获准能发表的,只有极少一部分。川陀的人口正在锐减,二十五年前,它几乎有四百五十亿人。”

“这种现象,部分是由于出生率的降低。事实上,川陀的出生率一向不高。当你在川陀四处旅行时,只要稍加注意,便会发现街上没有太多儿童,和庞大的人口简直不成比例。但即使不考虑这一点,人口仍旧逐年锐减。此外还有移民的因素,移出川陀的人口比移入的多得多。”

“既然它有如此庞大的人口,”谢顿说,“这也就不足为奇。”

“但这仍是不寻常的现象,因为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再者,整个银河系的贸易都呈现停滞。人们认为这是由于目前没有任何叛乱,因为一切都很平静,天下太平了,数世纪的困苦都已成为过去。然而,政治斗争、叛乱活动以及不安的局势,其实也都是某种活力的象征。如今却是一种全面性的疲乏状态。表面上的确平静,但这并非由于人们真正满足,或是社会真正繁荣,而是因为他们已经疲倦了,死心了。”

“喔,我并不清楚。”谢顿以怀疑的口吻说。

“我很清楚。我们刚才谈到的反重力设施,就是另一个贴切的例子。我们目前有几座运作中的重力升降机,可是并没有再造新的。它是一种无利可图的投资,而且似乎谁也懒得试图让它转亏为盈。数个世纪以来,科技进展的速率不断减缓,如今则已有如牛步。在某些方面,则是完全不再进步。你难道都没注意到这种事吗?毕竟你是个数学家。”

“我不敢说我思考过这个问题。”

“没有人思考过,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这年头的科学家,动不动就喜欢说这个不可能,那个不实用或没有用。对于深刻的反省,他们总是立刻加以否定。就拿你作例子,你对心理史学抱持什么看法?它有理论上的价值,却没有任何实用性。我说得对不对?”

“也对也不对。”谢顿以厌烦的口气答道,“就实用性而言,它的确没有用,但我向你保证,这并非由于我的冒险犯难精神式微了。事实上,它的的确确没有用。”

“至少这一点,”夫铭带着几分讥嘲说,“是你身处帝国整体的衰败气氛下所产生的印象。”

“这种衰败的气氛,”谢顿气呼呼地说,“则是你自己的印象。有没有可能是你弄错了?”

夫铭并未立刻回答,看来陷入了沉思。一会儿之后,他才说:“是的,我有可能弄错。我只是根据直觉、根据猜测来下断语。我需要的是心理史学这种实用的科技。”

谢顿耸了耸肩,并未吞下这个饵。他说:“我没有这样的科技能提供给你。但假设你是对的,假设帝国的确在走下坡,最后终将消失,变得四分五裂,可是全体人类仍将存在。”

“老兄,在什么情形下存在?近一万两千年来,在强势领导者统治之下,川陀大致能维持一个和平局面。过去也有过一些动荡——叛变、局部的内战,以及众多的天灾人祸——但就整体而言,就大尺度而言,天下仍然算是太平。为什么赫利肯如此拥护帝政?我是指你的世界。因为它很小,要不是帝国维护它的安全,邻近世界就会吞掉它。”

“你是预言万一帝国崩溃,会出现全面性的战争和无政府状态?”

“当然。整体而言,我并不喜欢这位皇帝和这种帝制,可是我没有任何取代方案。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能维系和平,而在我掌握其他方案之前,我还不准备放手。”

谢顿道:“你这样说,好像银河系掌握在你手里。你还不准备放手?你必须掌握其他方案?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我这是一般性、比喻性的说法。”夫铭说,“我并不担心契特·夫铭这个人。也许可以断言,帝国在我死后仍将继续存在;而且在我有生之年,它甚至可能显现进步的迹象。衰微并非沿着一条直线前进,或许还要上千年的时间,帝国才会完全瓦解。你一定可以想象,那时我早就死了,而且,我当然不会留下子嗣。对于女人,我只是偶尔动动情,我没有子女,将来也不想要。所以说,我对未来毫无个人的牵挂——在你演讲之后,我调查过你,谢顿,你也没有任何子女。”

“我双亲俱在,有两个兄弟,但没有小孩。”他露出相当无力的笑容,“我曾经十分迷恋一名女子,但她觉得我对数学的迷恋更深。”

“是吗?”

“我自己不觉得,可是她这么想,所以她离开了我。”

“从此你就再也没有其他女伴?”

“没有,那种痛苦至今仍旧刻骨铭心。”

“这么说,似乎我们两人都能袖手旁观,把这个问题留给几百年后的人去烦恼。以前我或许愿意这么做,如今却不会。因为现在我已经有了工具,我已经能控制局面了。”

“你有什么工具?”谢顿明知故问。

“你!”夫铭说。

谢顿早就料到夫铭会这么说,因此他并未震惊,也没有被吓倒。他只是立刻摇了摇头,答道:“你错得太离谱了,我不是什么合适的工具。”

“为何不是?”

谢顿叹了一口气。“要我重复多少次?心理史学并非一门实用的学问。困难是十分基本的,全宇宙的时空也不足以解决那些难题。”

“你确定吗?”

“很遗憾,正是如此。”

“你可知道,你根本不必推出银河帝国整个的未来。你不需要追踪每一个人类,甚至每一个世界的活动细节也不必。你必须回答的只有几个问题:银河帝国是否真会瓦解?答案若是肯定的,那么何时会发生?之后人类的处境如何?有没有任何措施能够防止帝国瓦解,或是改善之后的处境?相较之下,这些都是相当简单的问题,至少我这么觉得。”

谢顿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笑。“数学史中有无数简单的问题,它们的答案却再复杂不过——或者根本没有答案。”

“真的束手无策吗?我能看出帝国江河日下,但我无法证实这一点。我的一切结论都是主观的,我不能证明其中没有错误。由于这种看法令人极度不安,人们宁可不相信我的主观结论。因此不会有任何救亡图存的行动,甚至不会试图减轻它的冲击。而你却能证明即将来临的衰亡,或证明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正是我无法做到的,我不能帮你找到不存在的证明。一个不切实际的数学系统,我没办法让它变得实用。正如我不能帮你找到加起来是奇数的两个偶数,不论你——或整个银河系——多么需要那个奇数。”

夫铭道:“这么说的话,你也成了衰败的一环。你已经准备接受失败。”

“我有什么选择?”

“难道你就不能试一试?无论这个努力在你看来多么徒劳无功,你这一生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计划?还能有什么更崇高的目标?在你自己眼中,你还有什么更加值得全力以赴的伟大理想?”

谢顿的眼睛迅速眨了几下。“上千万个世界,数十亿个文化,好几万兆的人口,恒河沙数的互动关系——你竟要我化约成秩序。”

“不,我只要你试试看,就为了这上千万个世界,数十亿个文化,以及好几万兆的人口。并非为了大帝,也不是为丹莫刺尔,而是为了全体人类。”

“我会失败的。”谢顿说。

“那我们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你愿意试试吗?”

不知道为什么,谢顿竟然听见自己说出违心的一句:“我愿意试试。”他一生的方向也因此确定了。

14

这趟旅程终于结束,出租飞车驶进一处停车场,这里比他们中途休息的地方要大得多。谢顿仍然记得那个三明治的味道,不禁露出一副愁眉苦脸。

前去归还飞车的夫铭走了回来,顺手将他的信用瓷卡塞进衬衣内层的小口袋。他说:“面对任何公然和公开的活动,你在此地都绝对安全无虞。这里是斯璀璘区。”

“斯璀璘?”

“我猜,它是根据首先将本区开拓为殖民地的人命名的。大多数行政区都以某人的名字命名,这就表示大多的区名都很难听,而且有些还很难念。话说回来,你若想让此地居民把斯璀璘区改成香甜区,或是类似这样的名字,那你就是自找麻烦。”

“当然,”谢顿一面说,一面使劲吸气,“这里并非又香又甜。”

“整个川陀几乎都是如此,不过你会渐渐习惯的。”

“真高兴我们到了。”谢顿说,“不是我喜欢这里,而是那辆飞车让我坐得好累。在川陀来来往往一定是个可怕的经验。不像在我们赫利肯,从某处到另一处总有空路可走,即使走得再远,也比我们刚才不到两千公里的路程还省许多时间。”

“我们也有喷射机。”

“可是既然这样……”

“我可以用几乎匿名的方式安排出租飞车,但是安排喷射机则困难许多。而且不论此地多么安全,能不让丹莫刺尔知道你的确实行踪,我总会比较放心。事实上,这趟旅程并未结束,最后我们还得搭一段捷运。”

谢顿懂得这个名称。“一种在电磁场上运行的开放式单轨列车,对不对?”

“没错。”

“赫利肯没有这种交通工具。其实,是我们那里并不需要。我来川陀的第一天,就曾经搭过一次捷运,从飞航站前往旅馆。感觉相当新奇,但若是天天都得搭,我想噪音和拥挤会变得无法忍受。”

夫铭看来觉得挺有趣。“你迷路了吗?”

“没有,那些路标很管用。上下车有点麻烦,不过都有人帮助我。现在我了解了,大家都能从我的服装看出我是外星人士。不过他们似乎都很热心,我猜是因为看到我迟疑和蹒跚的模样很好笑。”

“如今身为一名捷运旅行专家,你既不会迟疑,也不会再蹒跚了。”夫铭以相当愉悦的口气说,不过嘴角却微微抽动。“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人行道悠闲地漫步,沿途的照明让人感到是个阴天。光线偶尔会忽然变亮,仿佛太阳不时从云缝中钻出来。谢顿自然而然抬起头,想看看是否果真如此,但头顶的“天空”却是一团空洞的光明。

夫铭将一切看在眼里,于是说:“这样的亮度变化似乎符合人类心理状态。有些日子街道上好像艳阳高照,也有些日子比现在还要暗。”

“但没有雨雪吧?”

“或是冰雹、冰珠?全都没有。此外,也没有过高的湿度或刺骨的寒冷。即使是现在,谢顿,川陀仍有它的优点。”

路上的行人有来有往,其中不少是年轻人,还有些成年人带着小孩——虽然夫铭曾说此地出生率很低。所有的人似乎都意气风发、有头有脸。两性的人数差不多相等,而众人的衣着显然比皇区朴素许多,因此夫铭帮谢顿选的服装刚好合适。戴帽子的人非常少,谢顿乐得摘下自己的帽子挂在腰侧。

左右两条人行道之间不再是无底洞般的深渊,正如夫铭在皇区所预言的,他们似乎是在地面的高度行走。此外路上也见不到任何车辆,谢顿特别向夫铭指出这一点。

夫铭说:“皇区有相当多的车辆,因为那是官员的交通工具。在其他地方,私人车辆十分罕见,而且都有专用的个别隧道。车辆并非真有必要,因为我们拥有捷运。至于较短的距离,我们则有活动回廊;至于更短的距离,我们还有人行道,可以让我们施展双腿。”

谢顿听到不时传来一些闷响与嘎嘎声,又看见不远处有许多捷运车厢不停穿梭。

“在那里。”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

“我知道,不过我们还是到专用车站吧。那里车比较多,也比较容易上车。”

等到他们安坐在捷运车厢内,谢顿便转头对夫铭说:“令我讶异的是捷运竟然这么安静。我知道它是靠电磁场推进,但即便如此,似乎还是太安静了。”他仔细倾听两两车厢之间偶尔擦出的低沉噪音。

“是啊,这是个不同凡响的交通网。”夫铭说,“可是你没见过它的巅峰期,当我较年轻的时候,它比现在更安静。甚至有人说,五十年前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过我想,我们该考虑到怀旧心态所造成的夸大。”

“现在为何不是那样?”

“因为缺乏适当的维修。我跟你提到过衰败的趋势。”

谢顿皱了皱眉头。“无论如何,人们总不会坐视不理,只会说,‘我们正在衰败,我们就让捷运四分五裂吧。’”

“不,他们没有那样做,这并非有意造成的。损坏的地方修补过,老旧的车厢更新过,而磁体也曾经更换过。然而,这些工作做得太过草率、太过大意,而且时间间隔太长。这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信用点。”

“信用点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