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
海外华人写下的闲书,多多少少,近年或许常在大陆出版,照实说,我很疑心这类闲书会有多少读者。早先的留学生文学、晚近的移民写作,虽则多有可写可说者,甚或夹带不少传奇,然与中原产出的文学一比较,究竟是边缘而零落的经验,不易捉拿人心。换在二三十年前,有谁去了域外,写了什么,发回来,读者尚有一窥留洋生活的好奇心,现在呢?
现在是连纸本书的读者亦告零落而边缘了。就我所知,倒是越来越多活在异域的中国人,稍有闲暇,便即忙着搜寻网络,打探母国的种种八卦——“讯息”,如今比“阅历”更能传播生效,俘获读者,谁还果然在乎他人的阅历么?曾几何时,一个人的阅历(不管什么阅历)恐怕等于讯息,而讯息(不管什么讯息)将要替代人的阅历了。
论阅历,五〇后四〇末这茬人,可谓多矣。有如一组庞大过滤器的经过之物,我们集体穿越了红色年代、饥荒岁月、“文革”风云、上山下乡、高考回城等等大戏,最后,若干事主居然得了机票,飞出国门……在这大抵相似而角色各异的共和国剧情中,眼下,我们无可抵赖地老了,人人肚子里一长串记忆,一大堆故事,感触、感慨、感悟,更是说不完——谢女士,便是其中一位,不但身份典型,阅历也典型。
谢女士是红二代(因此她对政治运动的切肤之痛,其实有甚于平民),是下乡知青(因此她对穷乡与穷人的认知,或许有甚于她的革命父母),是军区文工团演员(因此她免除了那代人普遍的自哀自苦,成为蹉跎路中的骄子),她也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新文学兴起后的热情书写者之一(因此她发现自己除了表演,更热爱表达:十多年前,我曾有幸读到她的长篇小说的打印稿),经她坦然而生动的自述,出国后,她也曾出入于多数留洋者曾经出入的故事情节:做保姆、当雇员、求职、失业、创业……终于她渐渐地与夫婿相偕成为平心静气的成功者,在闲适而自尊的晚年生活中,坐下来,搅动记忆,写出这本书。
海外华人写作者(女性居多)大抵都有一种被海外经历所赋予的倾诉欲,加上无以安顿的前半生记忆,我们个个觉得仿佛做了两世人。人生一世,可记可述者已然太多,何况两世!这真是写作的财富,而也是写作的难:倾诉什么?怎样倾诉?倾诉给谁听?谢女士是练过长篇小说的写手,她会观察,而且存着太多的细节,她会将细节悄悄连接这代人多到近乎错位的身份与记忆,然后,在她自己的种种故事背后,读者或许能在谢女士的个人经历之外,读到些别的什么。
那是什么呢?这可要读了之后,才能感知。
而女性下笔不免有啰唆之弊,爱写作的女性一朝出国,尤有说不完的话——往好了讲,便是笔调的细腻、度人的体贴、处事的认真。我不敢说读了此书的每一个字,但谢女士记性之好,兴致之高,我是宁可当中短篇小说读。如今我已到了读不进小说的年龄,反而是讲述真人真事的散文、随笔、记述——我不知该怎样定义谢女士的体裁,也不在乎她是用的什么体裁——能使我读下去,并在谢女士亲历的异国琐碎中,读到些别的什么。
那是什么呢?这也要读了之后,才能感知的。
我期待谢女士或者可以走回小说的创作。多年前,我曾给自己杂乱的记忆写过数十篇短稿,题曰“多余的素材”,意思是说,我没有使这些素材成为小说的本领。现在,谢女士的私人故事使我无端觉得,她有可能走近,以致,几几乎进入小说的门槛——譬如纽约江湖的镇江老板仍然惦记深埋故里的金子;譬如死于骨癌的“小曹”,早先曾经是怎样一个人;再譬如谢女士对我描述“文革”抄家时闯进家门的红卫兵同学中,有一位是如何的英俊……那是小说呀,谢女士!虽然起步已经嫌迟,但我辈今世所能亲历或目击的往事,想起来,写下去,是都可以当作小说看待的。
不记得是谁的话了:“小说,是前世的记忆。”真有所谓“前世”么?当我们这些活了两世的人写下亲历的种种故事,搁笔复读,常在当世与隔世之间,恍然迷失,将信而将疑。不晓得谢女士成稿之后,是否有同样的感慨。
2016年6月30日写在乌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