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士人与历朝历代
商周之前,士是贵族。士,事也。殷商卜辞作“卿事”,经传作“卿士”,是“知天道”、掌管国事、垄断文字的宗教政治大人物。通古今,辩然否,谓之士。这是士的本义。后世千姿百态的士人,是这个本义的引申和历史化。周代分封贵族,形成“周王—诸侯—卿、大夫—士”序列,士是贵族中的一个等级。古代中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社会政治、经济关系纯然单一。
春秋战国时期天下大乱,士人诞生。士是贵族,士人为平民。春秋时期,士处在血缘等级与社会层级之间。庄子是没落贵族,依然是士;孔子是贵族远室的后裔,已沦落为士人。孔子坚持“士志于道”,是中国第一个士人。孔子及其他诸子信仰“天下有道”,从礼乐话语中创建以“道”为核心的士人话语系统,依此提出“礼崩乐坏”之下的治国策略,诸子开启了“轴心时代”。战国是一个争战不已的时代。一国之实力依赖于人的智慧,士人受到特殊重视。“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社会尚贤,学宫在野,“学以居位曰士”,论智能和才干不论等级。士人拥有“知识、道德和勇力”,是战国的主角,成为最有活力的阶层。其表现,一是“鄙人为相”,二是士的类型丰富多彩。战国是士人的自由时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士人生活的写照。游士是战国士人的主要类型,最典型、最有代表性的游士是苏秦。没有立场,更没有主义,说明了战国士人一个特点:士人谋权。“道术将为天下裂”:重“道术”向单重“方术”转变。苏秦是士人流变史上的一个转捩点。
汉独尊儒术后,魏晋隋唐士人有五重变迁。一是从游士到士林。先秦至汉初的士人都还是独立活动的游士。自汉武帝崇重儒学,儒士与政权结合获得权重。儒学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经学之士获得对“天”或“天命”的解释权。汉代经学取士,加上察举征辟制度,促进了对仁孝和名节的重视,历史上罕有其匹。到了东汉末年,清议名士们互通声气,在儒家理想主义文化背景下,形成了一个社会政治群体。他们以澄清天下为志,面对“邦无道,危行言孙”慷慨激昂地发表言论,是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意识最早觉醒的一批人。二是从清士到名士。东汉清议,揭开了一个文化与政治互相激荡的重大现象。其衍生的结果,是产生了一群魏晋名士。名士于世独立,王权无可奈何,这得益于门阀政治和荫户制度,是贵族制度消失后的替代物。说到底,游士苏秦重权变是源于无恒产,魏晋士族拥有庄园田产才能保持独立。士族衣食无忧才能成就名士,门第制度保证精神生活。士族是皇权的制约阶层,影响社会公序良俗。名士所独有的品性、风范,如进德修业、礼贤下士、人格节操、义士情怀、恭敬谦和等,随其阶层而存在。三是从名士到隐士。士人文化太孱弱,王权政治太黑暗,文化与政治间总是杀戮占上风。魏晋竹林名士如不党附司马集团,就得以放达、任诞、佯狂来避祸。士人从舍生取义往后退,从经学到玄学,从儒学到佛学,从王道论到人生意义论,退到了清谈性命。清谈兴、名士出。士有道则出,无道则隐。陶潜再退,退隐桑田,猛志固常在,以爱惜人格。到此,魏晋士人从风流名士直退到南山隐士。四是从士大夫到士君子。唐代平民政治起,科举制度消弭了门第制度,也消弭了对皇权的制约。除了皇室,中国人没有真正的私产和随私产而来的自由。皇权专制下,衣食利息所由出,士大夫白居易“大隐”隐于朝堂之上。士大夫是出仕之士,士君子是“学和道德修养为任”之士。仕中隐,做独善其身的士君子。苏东坡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积极自由,是一个士君子。五是从朝士到野士,然而,士人坚守不变的是“志于道”。
到了宋明,士人变化的是从帝王师转向社会,移风易俗。宋代士大夫通过“做帝王师”参与“治天下”,在建功立业之外,有一种不同于汉唐士人的雍容人格。融进退于一体,达时不得意忘形,穷时保持心气平和,始终忧天下道德福祉。“士志于道”如不能在“治国”中实现,还有两条路可走:一个是“修身齐家”,自成“道成肉身”之途;还有一个是从朝廷转向民间,走“平天下”之道。甚而求简易,为百姓讲学布道,在日用中搭建形而上学至善之路。宋明士人道德理想主义道路宽阔,“上士贞其身、移风易俗”,创建书院,民间传教,乡约的发展,以至戏曲小说的兴起等都是这一趋向的成果。十六世纪以后随着市场经济的新发展和商人地位的上升,明代的“士”在同一时期展开了开拓社会和文化空间的活动绝非偶然,“士商异术而同志”、“异业而同道”,财富提供了经济基础。士人在基本道德的持守中,与时变化,渐次更替不同的新内涵。
清代士绅是士人的近代表达。清代,士人重“实用”,知识、思想和趣味大变,面对的是一幅阴郁的人世图景。继士绅崛起,晚清商绅、学绅继之。余英时说,清末废止科举,以现代学校取代科举考试,现代学校的毕业生不再直接进入权力大门,仕宦前程没有了制度的保障。随着教化社会的崩溃、实证主义的兴起,“士”(或“士大夫”)已无用武之地,代之而起的是现代的知识人(“intellectual”, “知识分子”)。知识人代士而起,宣告了“士”的传统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