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士人与读书人

中国自古是一个礼仪教化之邦,讲究人品贵重。一是重人品。人品是人的综合价值体现,比权力和财富有另一种更高价值,反映了人的出身与素养的高低。二是重品位。品位分等是“以人为中心”,有品没品,人品是否入流,是对一个人的累世评价。所以与积劳而徙的职位相辅,积代以致的品位在古代一直是更根本的考察标准。一个察事,一个考人,社会越传统越讲出身。周代的卿、大夫、士序列,就是从属个人的品位而不是职位。品节(阶)制度始创于秦代,到了汉代已经比较严谨。“品节斯,斯之谓礼”,(西汉)戴圣:《礼记·檀弓下第四》,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两汉已经有了流品走向。唐宋时开始讲入流,“太宗初定官品令,曰朕设此官员,以待贤士。工商杂色之流,假令术逾侪类,止可厚给财物,不可授之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宋)李昉:《太平御览·卷二百三十七 职官部三十五·唐书曰咸通中》,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士庶分野,杂色不入流品。魏晋士族门阀政治东风送暖,人分九品。清浊有别、士庶有别、文武有别、官吏有别,品位因素百花争艳。再到明清科举分流,及第者皆赐出身,称进士为“清流”,能做大官,举人为“浊流”,永为小吏,自此两分。流品观念在中国很深入,影响至今,即或在行业与行业之间,也显分清浊高下。文官武官一样是官,官阶品位尽管相等,但在流品观念下,文官武官又显然有分别。唱戏也是一职业,然而在中国人脑筋里,唱戏的自成一流。这一流,那一流,各自有品,等级不同。种田的、读书的,也同样是职业,而除开职业之外,却夹有另一观念,这就是所谓的流品。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第四讲 明代》,三联书店,2001东汉魏晋“品藻人物”,以人物的世家、道德、才能考察。但出身往往拿不准,从而定夺品位更难。最后,看人还是看其是否“读书”出身。

“读书人”出身为什么渐渐成为擢拔官员的标准?这个“读书有用”观念的形成,跟西汉董仲舒提出的“性三品”观念不无关系。他认为人分三层,上品“圣人之性”天生为善,无需教化;下品“斗筲之性”天生为恶,教化无用;广大的中品“中民之性”,也就是万民之性,“有善质而未能善”,(西汉)董仲舒:《春秋繁露·卷十 深察名号第三十五》,中华书局,2012是可以读书教化成善的。一个读书人自小读圣贤书,可以改变气质品性。后来,东汉王充在察举(考事)、征辟(文吏)与太学(儒生)三者比较中,大力肯定读圣贤书可以改变气质品性这一观念:

蓬生麻间,不扶自直;白纱入缁,不染自黑。此言所习善恶,变易质性也。儒生之性,非能皆善也,被服圣教,日夜讽咏,得圣人之操矣。文吏幼则笔墨,手习而行,无篇章之诵,不闻仁义之语。长大成吏,舞文巧法,徇私为己,勉赴权利;考事则受赂,临民则采渔,处右则弄权,幸上则卖将;一旦在位,鲜冠利剑。(东汉)王充:《论衡·卷十二·程材篇》,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王充说,读圣贤书披服圣教,自然能变品性;读圣贤书人得圣人之操,当然能做好官。尤其与文吏、考事一比,读书出身的儒生最行圣教,从而德性最好。隋唐之后,宋代给读书人身份最高,“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对读书人最贵,满朝“尽是读书人”。实际上,董仲舒说“读书有用”,王充说“读书可靠”,宋代说“读书万能”,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个人读书,就能有机会改变个人和家族的命运。在清代,曾国藩将读书的功用推到极致,说读书还能够改变一个人的骨相。他劝儿子读书,说:“人之气质,由于天生,很难改变,唯读书则可以变其气质。古之精于相法者,并言读书可以变换骨相。”(清)曾国藩:《曾国藩家书·第四十二书》,钟叔河整理校点,湖南大学出版社,1989在传统中国,读书之风深入社会骨髓。曾国藩把读书与身份、品性、仕途和命运联系在一起。可以说,自孔子曰“学而优则仕”(春秋)孔子:《论语·子张第十九》,中华书局,2006,中国士人就已经成了一群“职业读书人”。易中天:《斯文——帮忙、帮闲、帮腔、帮凶及其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他们坚信诗书不负人,靠文章能立身,带着圣贤理想,在变动的政治文化制度下,展开自己的人生:或高登帝王之师,或位列达官贵胄,或跻身英雄豪杰,或隐居三教九流,或沦为引车卖浆者。

由于士人自小读圣贤书,天长日久,形成读书人的习得、行为取向、价值观念等,外显为一种特有的士人文化类型。他们受制于品性也得益于品性,故形成了一群“把品性作为生命”的人。所以,谈论什么是中国士人,就是谈论一组与耕读传家、诗书济世要素相关的文化特征,谈论一组被压抑的建功立业的渴望和琴棋书画的记忆,谈论一组道义气节、博雅礼仪的气质人格。说到底,就是谈论中国两千年来读书人的光荣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