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先知

在本书开篇我便阐明,我们通过感受、思考或想象建立连接的世界,就属于人的世界。当个人以正确的途径与世界产生互动时,人便获得了能量与满足。人类用理性从神秘的宇宙现象中归纳出许多自然法则。远古时代,人与外部世界的互动与其他物种一样,都是为了维系生命。因此,人类最初的宗教意识也是从自然出发,表达自己对自然之力的惊叹,并希望通过神奇的咒语和仪式,给自己和族人求得这股能量。换言之,这一时期的宗教,是人通过自己的努力以便享有非凡的自然之力。接下来,人有了更多时间,他的注意力转而投向自我的探索。解开人性之谜成为彼时人类最关注的事情,人的本我渴望去追寻更高层次的人性的真理。在宗教发展的过程中,人类对于人性的探索经历了许多波折,就像我们了解物质世界时经历的那样,人们敬神的方式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但进化的大方向是不变的——从执迷于外在形式转为重视道德与灵性。

人的宗教发生的首次重大改变,始于波斯祅教(即拜火教)的先知索罗亚斯德(Zarathustra)在当时引发的一场革命。之后,相同的历史在印度重演。宗教斗争被一一记载在古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中,克利须那神(Krishna)的名字与《薄伽梵歌》(Bhagavadgita)的教义皆出自于此。

伊朗历史中最让人瞩目的,应该是索罗亚斯德引发的宗教改革。至今也无人否认,他就是公认的、赋予宗教道德与明确方针的第一人。他宣扬的一神论制定了行善即完美的典范,奠定了宗教永恒的本质。所有宗教的开端都旨在规范人的日常行为,而伟大的先知查拉图斯特拉则为人类指出通往自由的道路,使教徒得以享受遵守道义的自由、免于盲从的自由、以及免于陷入多神崇拜、维持信仰专一而纯洁的自由。

善意的行为出自善意的思想——在今日听起来这好像是老生常谈。但它对从蒙昧的人们来说,不啻为暗夜中的一丝光。只是这道光还未能照拂到人类社会中所有阴暗的角落。所以我们依然能看到有人因诚惶诚恐而信仰,以为严格遵照仪式便能得到庇佑,流于形式而缺乏内在的道德追求。相形之下,索罗亚斯德的伟大之处便得以彰显。在那个缺乏理性、周遭充斥着幻术迷信者的落后年代,索罗亚斯德表明宗教的本质关乎道德,而非出于虚华无实的外在仪式,宗教的价值在于支撑人们走完自己满怀善意、善言与善行的生命。

盖格博士(Dr.Geiger)说:“先知把他的宗教阐释为‘从未有过的言论’《祭仪书31.1》(Yasna 31.1)或‘玄妙之义’《祭仪书48.3》,因为他明白,这种宗教与当时别的信仰都不同。它的奥义不必通过情感宣泄,不再只是模糊的感觉,而是关乎智识,关乎心灵的体验。这点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其他宗教的教义很少能像《赞偈》(拜火教的经典),一样,明确地指出宗教是一种知识,是发掘真理的学问。无知者自然不信,信者因其具备认知能力,所以是智慧的。”

在贯穿整个印度宗教发展过程的《奥义书》中,代表灵性与真理的“知识”(vidya)被不断提及,它的反义词aviya,即因不理性而犯的错误。

真理是很简单的,灵性也一样。但在最初,人类不太容易觉察到生命与世界奥妙,也无法真切体会人与真理之间的关系。所以那时人们只有恐惧或欲望,它们只会使人陷入过度的崇拜或者狂热的仪式当中去。但在详尽记载了索罗亚斯德信仰的经典《赞偈》中,却只字未提任何仪式,而是强调了人们的行为及驱使行为的心理动机。

在古伊朗,传统的波斯人会采用动物和血来祭拜神灵。索罗亚斯德却公开挑战了这些仪式,这不仅是勇气,也显示出他已经具备了理解“至高无上的存在”即心灵的能力。希腊哲人普鲁塔克(Plutarch)曾说:“索罗亚斯德教导波斯人将誓言与感恩献给阿胡拉·马兹达(拜火教主神)。”建立在血腥祭仪之上的信仰,与视培养道德与心灵纯净为敬神正途的信仰相比,简直是判若云泥。索罗亚斯德是第一位实现跨越的人,那份坚定不移的信念为他的言论带来信仰的热度,令人叹服。他心中的真理不是通过书本或者求教得来,他也从未遵循任何传统习俗。真理降临在他的脑中,照亮了他的生命,宇宙的我和个人的我开始交流,他立刻得到领悟:

当我想到他,马兹达,我视他为源头与归宿,他神圣无比,他是善念之父,是真理的创造者,是审判我们一切作为的神,我的眼中永远有他的身影。

——《祭仪书31.8》

当心灵被触动时,他说:

我宣告至尊至伟的到来!我用真理赞美他,让所有生物都沐浴到他的圣辉。阿胡拉,请聆听这曲赞美:良善的心提醒我敬拜他,他的智慧让我知晓,什么才是光明之道。

——《祭仪书31.8》

真理并非来自于推理分析,也无须凭借外界事实,甚至不用信仰、习惯来支撑。真理如同你受到周围事物启发而得到的灵感,它来自你内心的神圣智慧。悟出真理的人有责任成为传播神圣真理的媒介。

人在最初跟神打交道时,认为神只会降临福祉给那些取悦他的信徒,于是他想尽办法将神据为己有,或只告诉自己人。不过很快地,人性中的道德被激发,也就是人具备了神性的一部分,他悟出了神性的自我,他就不再认为神需要人刻意讨好才给予庇佑了。对神的领悟,不但使人超越种族界限,也使所有人融入神圣的和谐中。查拉图斯特拉是打破宗教狭隘定义的第一人,他让原本专属于某个氏族或某群人的神,为全天下之人共有,这是宗教发展过程中的伟大成就。当大师证悟时,他说道:

斯拉欧加(Sraosha)(拜火教天使之一)带来理性,他的教诲给予我智慧,我开始信仰他;阿胡拉·马兹达,我心中的至高至仁之神,即使前路艰险,我也要将他的福音传遍全人类。

——《祭仪书43》

他向马兹达祈求:

阿胡拉·马兹达,请告示我能裨益全人类的宗教,让真理的宗教在人类中显现;让我们怀抱虔敬之心,谨守道义与秩序;也让我们期盼理性。祈求马兹达的神启。

——《祭仪书44.10》

索罗亚斯德深信马兹达能启发人以真理,便对着世界宣布:

凝神细听,你们这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现在我要开讲!请思考我说的话,领会话中之旨。恶神绝不能再破坏这世界,因为他的声音被禁止,他的诡计已被揭穿。

——《祭仪书45.1》

我们无比确定,这样的宗教概念被如此明确的语调阐述,它终会被传递给全人类;在文明的曙光才刚刚显露之时,这样的概念无论放在哪个宗教中,都是独一无二的。

在某个时期,波斯人和其他雅利安人一样,敬拜自然界的某个东西,不过无须依靠道德或博爱来获得神的青睐。这些行为,也许代表了人们因为探索自然界的力量来源,而萌发的科学精神。在这个过程中,一种深层的愿望在酝酿着,这种愿望与人们当时对力量的追求格格不入,但也暗示了人们,内在的美好道德永远比积累财富更加珍贵。这种愿望起初不太明显,也没有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但它像一粒种子,默默积蓄能量,只待一朝发芽,带给世界影响。

随着伟大的先知降临,他生命中埋藏的真理之火瞬间点燃,烧成光芒万丈的烈焰。人类最好的本质历经数百年的潜藏,终于发出无法被忽视的声响。这是专属于人的声音,不再受制于特定时代或特定人群。这道声音在沉寂与遗忘、挫败与沮丧间回荡,最后挟带着所向披靡的呼喊来到世人耳畔。这道呼喊是在召集勇敢之士,对抗虚假、诱惑、歧视与陷阱,召唤人们追求更高的自由。

直到今日,这个声音依旧响亮。然而,他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学术价值,也并非因为他巨细靡遗地指引信众该怎样度过人生。可以说,在所有传道大师中,索罗亚斯德是第一位超越时空,以全人类为传道对象的师者。他不是一个偶然间摩擦石火而拥有光的穴居人,深恐别人也来享用,于是死守着星星之火。相反,他是一位守夜人,独自伫立在群山之巅,在旭日未升起时,为沉睡的世界大声唱起光明的赞歌。他向世界宣布,真理的太阳是属于全人类的,日光照射之处,无论远近,人类都要团结一致。然而,这种讯息却被那些习惯于夜间活动、在黑暗中得利的人们仇视。以致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先知的追随者都在不断地与其他以维护传统礼教为名却无真理之实的反对者们激烈对抗。有传言说,索罗亚斯德是王族后裔,而最早改变信仰追随他的正是统治阶级,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诸如吟唱师、念咒师等祭司阶级,总是不费力地就把统治者拉到他们那边。所以我们断定,波斯的统治阶级内部在这场斗争中并不统一,是分裂的,就如同在印度发生过的俱卢之野大战(Kurukshetraar)。

信仰的净化之路在波斯和印度两地都由伟大的师者带领,而且路线极为接近,这令我感到欢喜。索罗亚斯德升华了奉献的意义,他将以前通过流血牺牲的方式提升到精神感召的层次。印度的《薄伽梵歌》记载,献祭经过转化,从原始粗暴演进至带有更具内涵。

《薄伽梵歌》上说,只有无私地为了约束自己或者改进自我而进行的行动,才能叫作是牺牲。造物主梵天的自我牺牲就是创造,除此之外梵天别无其他目的。所以当我们心甘情愿地牺牲奉献时,就是在行动上传承了梵天的精神。

波斯信仰是合乎道德的,因为它奉行了索罗亚斯德思想。它呼吁人们心怀善念,对抗邪恶,发扬公正守义,永远追随伟大的喀沙特拉(Kshathra:波斯语“守护者”)。这样的理想可以让我们的神将福祉降临于世间。

智者谨慎思量,一切豁然开朗;

尽全力维护真理,以言行拥抱真理,

是的,那便是他的得力助手,马兹达·阿胡拉!

——《祭仪书31.22》

人类一直处于两种力量的对抗中,一方努力拯救我们,另一方企图将我们拉向灾难的边缘。我们必须认清这一事实,唯有如此,我们才会去选择正确之路。马兹达·阿胡拉将站在我们这边,这是人类唯一的希望。

波斯宗教提倡的英勇无畏,也是他们的民族性格,并促成了后来纵横四方以武力创建的帝国。他们以审慎的心态接纳外部世界,同时拥有热情,对自己信心十足。波斯文明在西亚地区的地位越来越高,甚至通过近邻朱迪亚文明传到了西方大陆。他们希望凭借高昂的斗志、坚强的毅力和勇于牺牲的行动,获得此生的圆满和来世的永生。在西方世界,最完美的理想是通过征服享有天堂,而如此神圣的成就无疑是属于那些在战役中站在正确的一方,手持对的武器的英雄们。

印度历史上也曾有过一段英勇的时期,人们的斗志被梵语文学中最经典的诗作唤醒,表现出来的奋战精神很接近索罗亚斯德所提倡的。诗歌一开始便告诉人们,被恶人侵占的天堂必须由英雄夺回,这是人类需要直面的难题。真神沙提(Sati)与善神湿婆(Siva)一旦分开,天堂就落入恶人之手。只有真与善结合,才能在解救天堂的过程中出现英雄。但他们的结合触怒了天神,最后只能通过苦苦修行来赎罪。终于,真与善合而为一之后,英雄出现,他打败所有邪恶,重新夺回天堂。这是一首有关理想与道德的战争之诗,诗中那位先知便是索罗亚斯德。

我们后来发现,这个理想对西方人的影响比对印度人更加深刻。在西方,生命的天性与活力得到自由发展,过剩的精力在各种探索性的活动中释放。但无论在世界何处,积极的意志力经常伴随肉体的强健,人如果没有献身于理想的崇高责任感,就很容易被不断滋长的物质贪欲所奴役,最后辛苦建造的精神世界在物欲的火焰中倒塌,一切回到原点。

索罗亚斯德的预言提醒我们,人类的所有行动都应该与一个理想的目标有关,它既是起点也是终点。这个目标是和平,是不朽,是仙乐奏响的天堂,是爱。

噢!马兹达,他掌管着生命中所有喜乐,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喜乐,因为对我们的爱,他降临于世。

身处东方炎热地带的我们,虽然没有旺盛的体力去进行别的活动,却同样拥有理想。我们无须时时处于备战状态,而可以集中心智,安抚欲望引起的不安,最后达到恒久的安宁与和谐。不过,如果我们未能完成心中的理想,那我们很有可能走向歧途。到那时,原本无欲无求的平静演变成死寂,本该让我们的灵魂安宁的世界也变成一个混乱的世界。

节制欲想和约束情感可以帮助我们不过度消耗精力,并将其导向正确的途径。倘若方向不对,我们实现理想的过程将走上偏狭的自我,那么我们就像夜晚中的沙漠旅人,一直绕着无谓的圈子,却误以为自己走在通往终点的大道上。

这就是《薄伽梵歌》的先知一开始说的:

舍弃一切欲望,无欲无求,无私无我之人,会走向平静。

但先知不只讲了这些,他接着说:

将你的思绪暂存于内心,将你的行动交付给我,燃起希望与自我,甚至狂热,加入战斗吧。

行动是必需的,战斗也是必需的,但无关乎热情或欲念,也无关乎傲慢自大。而是追求永恒,追求灵魂的安宁,好让我们与至高无上之神合而为一。

这就是索罗亚斯德的战斗教义,他认为战斗的终点是天堂,是性灵的和谐一致。

他这么吟诵着:

愿意亲近善良,与真理相伴的人,愿意坚守理想,摒弃暴力,远离恶意斗争的人,都是仁厚亲爱的人。噢!马兹达,我将带他们进入天堂!

历史的细枝末节往往是学者争辩的主题,却不是我关注的重点。我是歌者,被天堂传来的乐音深深吸引。当思潮自东方流传而来,同时有西方的元素融入,最后形成深厚而和谐的内涵,总令我满心欢喜。

有的人会因为拥有的资产与享有的特权而志得意满,这是让人遗憾的。一些内心空虚的人竟把这些傲慢和欲念带入灵性与真理的领域,更叫人失望。如果中国人因为太阳先照耀着东方,而宣称太阳是属于他们的,合理吗?

于我而言,当我发现世间最美好的事物都具有普世的价值时,才是我最骄傲满足的时刻。这些美好之物增进了人类的和谐,却避免细微的差异演变成人们互相伤害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