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悲剧

几星期前,我听说了NC精神崩溃的消息,虽然这没什么好吃惊的,但我还是感到有些意外。我是去年这个时候认识NC的,当时我刚被“倒霉鬼文学社”开除,加入了NC所属的“神经病文学社”。但是,我和NC建立友谊与文学旨趣并无干系,我们的共同爱好是斯宾诺莎。我热衷于斯宾诺莎的哲学,而NC热衷于斯宾诺莎的死因。他对吸入大量玻璃粉末这一细节格外着迷。我多少能理解他何以着迷。后来,他向我详细剖析了更深层的原因,这种剖析也是他对自己生平的简述。

NC的“精神痛苦”始于童年时的一次阅读经验,那是一本破旧泛黄的儿童画册,里面是一些配有丑陋插图的幻想故事。其中一则故事讲的是,一个渔夫用歹毒的办法抓住了一条魔鱼,魔鱼没有鳞片而且会说人话,它的身体里长满了细小尖利的钢针。渔夫将魔鱼开膛破肚,投入沸水里。魔鱼这时还没有死,它大声喊出一串串邪恶的诅咒,同时,鱼肉散发出一种怪异的香气。渔夫见魔鱼已被煮熟,就把它捞出来放在一只白色瓷盘里,极其小心地吃起来。但渔夫最终还是误吞了一根钢针。他在周身刺痛的折磨下咬牙生活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他去尿尿,钢针竟顺着他的尿道流了出来。正在他惊诧不已之时,他的尿液突然变成了鲜血,鲜血哗哗地流出来,直到彻底流干才停止。最后一幅插图描绘的是流干了鲜血的渔夫,他那紧张挣扎的身体变得跟魔鱼一模一样了。NC强迫自己把这个故事读了1001遍。9岁生日那天,他刚好读完第1001遍。在将要决定再读1001遍之前,他及时将画册扔进了沸水锅里,并看着旧画册被煮烂。为此,NC被母亲毒打一顿,但他感到如释重负。

然而几天之后,“精神痛苦”又重新附在了NC身上,他突然变得无法忍受老师用手擦抹黑板上的粉笔字,更无法忍受老师将粘满粉笔灰的双手搓来搓去。每当看到老师用力搓着灰白、干燥的双手,NC就不停地偷偷往手掌心里吐唾沫,否则,他就会浑身战栗,痛苦不堪。为了克服这种痛苦,NC从母亲那里偷来一根钢针,每天夜里,他都起床到厨房,对着那口将画册煮烂的锅,用钢针轻轻刺拨自己的左右眼皮各56下,然后将钢针含在口中,针尖向内,数数,数到1001。直到有一次,他在仪式进行到一半时被母亲发现了,母亲问他在干什么,他不说话。母亲问他嘴里是不是含着东西,他摇摇头,继续小声数数,并用眼睛的余光看着那口锅。母亲走过去,想强行撬开他的嘴。他一把将母亲推倒在地,跑回房间将针吐了出来。此后,他不敢再深夜去厨房了,只得将仪式简化为口含钢针,躺在床上数1001下。有几回,他没数到1001下就睡着了,幸运的是,钢针并没刺穿他的喉咙。对于NC来说,痛苦和对痛苦的克服变成了一条自我吞噬又自我膨胀的毒蛇,含针并没有令他摆脱对搓粉笔灰的恐惧,他不得不同时承受两种痛苦。一段时间以后,他将两种痛苦联系起来,每当看到老师手搓粉笔灰时,他就用针刺自己或刺别人。如果不是因为NC的成绩优异,他早就因为此事被校方除名了。

15岁的时候,NC当着母亲的面,将刚刚配好的眼镜摔在地上,摔得粉碎,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原因或动机。母亲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然后问他为什么要摔碎眼镜。他从兜里掏出钢针猛戳自己的手背。母亲被吓坏了。但因为经济拮据,母亲并没带他去接受心理治疗。在母亲看来,这件事只是偶然的,它最多表现了儿子的怪脾气而已。这一时期,NC常常忍不住将辛苦完成的作业撕烂,或者将试卷上写好的答案一一涂黑。更可悲的是,他热烈地喜欢一个女孩,那女孩似乎也对他有好感,但当他们终于有机会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忍不住用石块砸了那个女孩的头。女孩被砸得头破血流,惊恐茫然地看着NC。NC背过身,取出钢针,放进嘴里,小声数起数来。等他数到1001,吐出钢针转回身来,那个女孩已经消失在旷野边缘了。

出于对自我毁灭或突然降临的厄运的恐惧,NC每天晚上都不得不记录白天发生的每一件小事,然后反复琢磨它们可能带来的不良后果,并写下应对这些可能的不良后果的策略。针对每一种可能发生的不良后果,都必须想出三条以上的应对策略。在写完全部应对策略之后,NC还要写一篇关于次日生活的详尽无遗的计划书。这篇计划书中包含了关于在各种可能情况下该怎么办的行动方案,比如“被乌鸦粪便落满一身怎么办?”之类。最困难的是,在第一天的计划书里,他还要考虑第二天书写关于第三天生活的计划书的种种可能的麻烦。NC的计划书经常要从夜里写到次日凌晨,因此,他的计划书一般都是以关于写计划书的计划开头,以写计划书的计划结尾。但是,这些殚精竭虑写就的计划书并没能帮他避免厄运。19岁生日那天,NC看到一个工人在用砂纸磨一块厚实的毛玻璃,当时他的精神险些崩溃。他马上跑到商店买了两块毛玻璃板和一罐镁粉。回到家,他将双手沾满镁粉,搓一搓,而后按住两块毛玻璃板拼命摩擦起来。不一会儿,他的双手就渗出了鲜血,那种黏稠、湿润的感觉令他的精神得以放松。从那天起,NC的隐秘仪式有了新的内容,他每次写完计划书,就口含钢针,手搓毛玻璃板,数1001下。这一模式一直持续到他21岁。21岁那年,NC读了斯宾诺莎生平,并将关于斯宾诺莎死因推测的部分背了下来。这令他又添加了一项活动,就是在鞋里放进沙子和玻璃粉末,而后穿上干燥的袜子,让脚趾在鞋底反复弯曲摩擦1001下。据NC说,随着仪式的丰富和完善,他的“精神痛苦”基本得到了缓解。

NC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习惯,他用4计数物,用3计数兽,用2计数人,用1计数神。如果有三个苹果,他就将4连乘三次,得到一个数;如果有三只猫,他就将3连乘三次,得到一个数;如果有三个人,他就将2连乘三次得到一个数。因此,他说,神在他的系统中必然只有一个,所以他是一神论者。

NC之所以将这些隐忧说给我听,其实并非出于友情或者信任,而是因为我与他有着可以等量齐观的“精神痛苦”。对此,我仅举一例,每次饭前,我总要将不定量的微小的玻璃碴撒在自己的汤盆里,然后,在用餐过程中将它们一一挑出来,而且必须是用舌头进行这项工作。我们交换秘密的初衷是为缓解自身的痛苦。但结果适得其反,我和NC不久就意识到,精神痛苦可能正是通过诉说而相互传染的。更糟糕的是,我们的关系变得异常紧张,我们都暗中盼望对方在自己之前垮掉。这是朋友之间的那种较劲儿,但最后它演变成为一种古怪的决斗。为了修复友谊,我送给NC一本门兴格拉德巴赫的小说集。后来他告诉我,他最喜欢其中的《一片指甲》,接着他又补充说,那个父亲为了给儿子一个生身母亲而去做变性手术的故事他也很喜欢。但我不记得有什么父亲做变性手术的故事,后来我也没能找到。现在想起来,NC当时也许已然濒临崩溃了。NC在神经病文学社经常谈论的一篇小说,是博尔赫斯的《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对此我十分理解。

两个月前的一个傍晚,在文学社的聚会上,NC向我们反复朗读了哥特弗里德·凯勒的小说《乌尔拉苏》结尾处的一段话:“落日的余晖照耀着他那仍然坚定而安详的脸庞,它似乎要证明,他直到最后仍然做得对,他像一位英雄一样地守住了阵地。”当时,他的双眼紧盯着前方,似乎要透过镜片,看穿书本、看穿墙壁乃至远方的世界,我说不清那是强烈的执着还是病态的神经质。

NC的崩溃是必然的,但它仿佛又是由一件偶然的小事所引发的。那天,NC身穿一件破旧的黑色大衣在寒风中散步,他被一种吱啦吱啦的声音所吸引,走进了街心花园。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响亮,原来是一个孩子正在石子路边的草地上拉小提琴。NC猛地冲上去,从孩子手里夺过小提琴,抱住小提琴,倒在地上失声痛哭。正当孩子的父亲想把他揪起来狠揍的时候,他用钢针刺穿了自己的耳膜。

在一同阅读《西西弗斯的神话》时,NC曾对我说,西西弗斯所面对的山峰实际上是没有坡度的,它与地面成直角。所以,不如说那是一堵墙。西西弗斯的难题并不是如何结束,而是如何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