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1)

熊月之

在世界各国各地千差万别的近代化(现代化)模式中,中国是在极不情愿、极不自觉的状态下,万般无奈地被逼上近代化征程的,牛不喝水强按头,是典型的被动、后发、外源型近代化国家。

1793年,英国特使马戛尔尼来华,寻求开埠通商,遭到严词峻拒。睥睨一世的乾隆皇帝,自然不会意识到,对于中国来说,这是一次历史机遇的丧失。鸦片战争以后,《南京条约》规定上海等五口通商,但是,清朝统治者仍没有全球眼光,仍没有觉解到这是中国与世界接轨的一次发展机会,压根儿没有人去规划开放事宜,没有人思考如何利用开放发展自己,而是一味敷衍,继续昏睡。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失败,圆明园被烧,外国公使进京,西方势力渗透到沿海、沿江各地,列强对中国经济、政治、领土等方面的侵夺空前加强,清朝统治者这才仓促应付,设总理衙门,开同文馆,办兵工厂,派留学生,开始了史称“同光新政”的近代化运动。《南京条约》签订上距马戛尔尼来华,五十年;两次鸦片战争相距,二十年。这七十年,世界科学技术有了多少令人眼花缭乱的发展,欧美世界发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中国,依然风动云动星不动,“年年岁岁花相似”!先师陈旭麓先生说,中国不是“走”出中世纪,而是被“轰”出中世纪。一个“轰”字,传神地摹画出中国近代化的被动状态。

中国近代化启动阶段,中央层面上,主持其事的先是恭亲王奕䜣与军机大臣文祥,稍后为醇亲王奕譞;地方层面上,实干其事的是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沈葆桢等。在整个“同光新政”中,历时最久、经事最多、成效最著、影响最大的是李鸿章。

李鸿章一生主要干了两件大事,一是参与镇压太平军与捻军,二是实际主导“同光新政”。他生前身后,誉满天下,谤满天下,誉、谤焦点都主要集中在后者而非前者。当然,这两者也互相关联,有所交叉。

李鸿章在近代化启动阶段所干实事,无论是军事、外交,还是实业、教育诸方面,本书已有详细论列,兹不赘述。这里需要略加申述的,是李鸿章的行事特点与个人气质。

综观李鸿章在“同光新政”中的实践,以下四个特点相当明显:

一是摸索前行。李氏所办之事,无论制造枪炮、创立新学、制造铁路,还是雇佣洋人、交涉教案、谈判条约,大多史无前例,无案可援,有些甚至是突兀而来,猝不及防,如天津教案、马嘉理案。如何面对,如何办理,只能一边了解,一边思索,走一步看一步,有时甚至是进一步,停一步,想一想,再进一步。1877年,出使欧洲的郭嵩焘写信给李鸿章,说是西洋长技不只是坚船利炮,其根本在于政治体制,提醒李留心政治改革问题。1884年以后,崔国因等也提出这一问题。1891年宋恕向李鸿章提出变革政治体制、改变服饰等更加激进的主张,被李斥责一通。对于政治改革问题,李鸿章当然心知肚明,但他只是存而不论。作为一个有思想的政治家,李鸿章较之一般书斋型思想家,更多的是在理论与现实、应当与可能之间寻找连接点与平衡点。

二是侧身前进。历史给李鸿章提供的舞台并不宽敞,也不坦荡。外有列强欺凌勒逼,内有政敌倾轧攻讦,稍不留神,就会误国、病民、害己,乃至身败名裂。在聘用洋员时,他从来都是用、管兼施,既要让洋人为我所用,又要防止被洋人所制。他利用华尔、白齐文等洋人组织的洋枪队,又百计防止尾大不掉或太阿倒持。他办理任何一项洋务实业,都是一只眼睛盯着国家利益,一只眼睛防着来自政敌的冷箭。他办理招商局所遭的弹劾,修筑铁路所受的阻挠,参与《马关条约》谈判所受的屈辱、所挨的子弹,在在说明,很多时候,他能施展拳脚的空间相当有限。庚子事变中,慈禧太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诏命他北上,以纾危局,他一会儿推托老病缠身,一会儿借口情况不明,一会儿托词路途险阻,从广州而上海而北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到局势明朗才领命行事。身处危机四伏的政治风涛中,他不能不既要左顾右盼,又要瞻前顾后。

三是屈身办事。梁启超论李鸿章,将他与霍光、王安石相比,事实上,李氏办事兼具霍氏外抗强敌、王氏内变成法之双重性质,但远没有霍、王所拥有的那么大的权限。对李来说,慈禧太后作为实质上的皇帝,是最大的权源,取得慈禧的信任比什么都重要。百般讨好慈禧本人,百计笼络慈禧身边之人,成为他政治正确的重要策略。1886年,慈禧有意训政,让奕譞面询李鸿章。对于慈禧这一违反清廷祖制的欲望,李当然清楚,但他毫不犹豫地表示赞成。据说,李鸿章每次入京觐见慈禧,照例都要给李莲英等一班太监送上三四千两银子。由此,他可以知道慈禧的喜怒哀乐,自如地投其所好。他在遗疏中称“臣受知最早,蒙恩最深”,这是实话。慈禧执政四十多年中,论信任之久、默契之深,无出李鸿章右者。但在李主导洋务新政的全部实践中,慈禧对李的信任、授权一直是相当有限的。李鸿章访欧时与俾斯麦对谈,李问为国家办事,最重要的条件是什么?俾称“首在得君。得君既专,何事不可为?”李与俾相比,在得君之专方面,差之远矣。所以,俾斯麦能成为完成德国统一伟业的旷世一相,李鸿章只能是壮志难酬的大清裱糊匠。

四是迂回前进。李鸿章对当时官场守旧积习之深、力量之大,相当了解,所以,对于必须要办、而一时又办不了的事情,便采取迂回战术,曲折前进。他深知科举制度妨碍新型文化输入,阻碍新式人才成长,非改革不可,但一时又无法废除。于是,他从19世纪60年代开始,便隔一两年就提出一次,或自己直接提出,或由其部下或其他同道提出;有时从增加教授西学的角度,有时从拓宽取士渠道的角度,目标都是变革科举制度。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软磨硬缠,终于在1888年,获得慈禧批准,在乡试中首开算学科,增加了以算学取士的名额。尽管当年仅取了一名,但这是科举改革中具有界标意义的事件。内地建造铁路一事,也是李鸿章等人十几年间不屈不挠地大力倡导、持续鼓吹,到1889年终于付诸实践。

中国近代化事业,是在前无古人、力量有限、人才匮乏、经费奇缺、荆棘遍地、困难重重的情况下起步的。李鸿章等人创榛辟莽,忍辱负重,摸索前行,取得相当了不起的成就。李鸿章能够成为这一事业公认的领军人物,即梁启超所说“中国近四十年第一流紧要人物”,与他个人非凡的气质是分不开的。

他思想敏锐,善于学习。60年代初,他到了上海,一经与洋人接触,便立即感受到西洋科技的厉害,并立志学习。上海广方言馆是与京师同文馆、广东同文馆差不多时候开办的,他管辖下的广方言馆,所学内容,便较其他两校更重视数学与科学技术,这是他善于学习的结果。他一经接触西医,便立即明了其远为中医所不能及的强大的医疗功能,很快在其军队中聘用西医,开办西医学校。他一旦知道日本派有军官在英国军舰上实习,便立即萌生选派军官留学欧洲的想法。他从与外国人接触的过程中,从上海与天津等地租界建设中,从出使人员及富有才华的幕僚中(如冯桂芬、郭嵩焘、薛福成、马建忠等),从已译西学书籍、已出涉及西方的报刊中,广泛地、自觉地汲取西学营养,从而成为中国同时代大官僚中国际知识最为广博、西学素养最为丰厚的一位。庚子事变留下的烂摊子,中外各方之所以不约而同、众口一词地认为只有李鸿章能够收拾,根本原因,就在于他具有其他中国官员都没有的国际视野与斡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