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波多里诺和皇帝对谈,并爱上皇后
当天下午,波多里诺用一种较快速的语调重新开始叙述他的故事,而尼塞塔也决定不再打断他。他急着看到他的故事继续发展,以提到正题。他并不知道,事实上,波多里诺叙述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有到达那一刻,而他就是为了到达那一刻而继续说下去。
腓特烈将波多里诺托付给奥托主教和他的助手拉黑维诺。出身自巴奔堡大家族的奥托是腓特烈的亲舅舅,尽管他只比他年长了十来岁。他是一名饱学之士,曾经在巴黎和伟大的阿伯拉一起学习,后来他成了西多会的修道士。他被培植为弗赖辛的主教时,年纪还相当轻。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对这座高贵的城市贡献了许多精力,波多里诺对尼塞塔解释,在西欧的基督教国家里,大家族的后代会被任命为这个地方或那个地方的主教,而不需要亲自前往该地,只要享受征收的税赋就够了。
奥托还不到五十岁,但是当时的他看起来已经有一百岁——持续轻微地咳嗽,两天当中总有一天因为腰痛或肩痛而不良于行,身患结石,还因为在日光和烛光下大量阅读和写作而老眼昏花。他第一次和波多里诺说话的时候脾气很坏,他每回足痛风发作都会这样;他几乎用低吼的方式告诉他:“你用了一堆废话来讨大帝欢心,对不对?”
“师傅,我发誓并没有。”波多里诺如是抗议。而奥托表示:“就是这样,一个骗子否认的时候就代表承认。跟我来,我会把我知道的东西教给你。”
事实证明,奥托终究是一个老好人,他也对波多里诺产生了好感,因为他发现他很聪明,能够牢记听到的东西。不过他也注意到波多里诺大声发表的不仅是学到的东西,更包括了他自己的发明。
“波多里诺,”他告诉他,“你是一个天生的骗子。”
“你为什么这么说,师傅?”
“因为我说的是真话。但是不要认为我在责怪你,如果你想成为文人墨客,或甚至有一天撰写历史——如老天同意的话——你也必须说谎,发明一些趣闻,否则历史会变得单调无比。不过,这样的做法必须适可而止。所有的人都谴责什么事都不做而只会说谎的人,就算内容微不足道,但是却赞赏仅在高尚的事情上说谎的诗人。”
波多里诺从他师傅的教诲当中获益不少,也发现他有多么会说谎,看到他在《两个城邦的记录或历史》和《腓特烈的功勋》当中自相矛盾后,他慢慢地明白这一点。他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决定,如果要成为一个完美的骗子,他就应该细细倾听周遭的谈话,看看人们如何争先恐后在这件事情或那件事情上面说服自己。例如,他听到了大帝和奥托针对伦巴第城邦这个主题进行的不同对话。
“为什么有人如此蛮横?难怪他们的国王过去要头戴铁制的皇冠!”腓特烈气冲冲地表示,“难道没有人教他们应该尊敬皇帝?波多里诺,你明不明白,他们正在行使regalia!”
“什么叫做regalioli,我的父亲?”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而奥托笑得最大声,因为他也懂得古代的正统拉丁文,所以他知道re galiolus是一种小鸟。
“Regalia, regalia, iura regalia,呆头呆脑的波多里诺。”腓特烈叫道,“那是归我所有的权力,例如任命行政官员,征收公用道路、市集、航用河道的税金,以及铸造钱币,还有,还有……还有些什么,莱纳德?”
“……收入来源包括缺乏合法继承人的遗产和犯罪活动的充公、缔结乱伦婚姻等罚金和判处,还有矿场、盐田、鱼池的捐税,以及在公家的地点挖掘宝藏的抽成。”再不久就会被任命为掌玺大臣,成为大帝以下第二把交椅的莱纳德·冯·达塞尔继续说下去。
“就是这样。现在这些城邦侵占了我所有的权利。它们完全没有正义和善良的观念,到底是什么恶魔将它们的理智遮蔽到这样的程度?”
“我的外甥,我的皇帝,”奥托插嘴道,“但是你把米兰、帕维亚,和热那亚全都当成了乌尔姆、奥古斯堡。日耳曼的城市是因为一个国王的意志而诞生,它们一开始就认同它们的国王。但是这几个城邦并不一样,它们冒出来的时候,德国的皇帝正在忙着其他的事情,它们利用王侯的缺席而自我壮大。当你对这些城邦的居民提到你准备为他们强制安排执政官的时候,他们会感觉到一股傲慢的强权,就像一种难以忍受的约束一样,因为他们是由自己选出来的执政官所治理。”
“他们难道不喜欢被王侯保护的感觉,并参与一个帝国的荣耀和尊严?”
“他们非常喜欢,而他们绝对不会愿意被剥夺这种好处,要不然他们会受到另外一个帝王,拜占庭皇帝,甚至埃及苏丹的觊觎,不过条件是王侯必须和他们保持相当的距离。你生活在你的贵族之间,或许不知道这些城邦里的轻重关系并不一样。他们并不认识原野和森林里的大爵爷,因为除了蒙费拉托和其他少数几个侯爵的土地之外,原野和森林也从属于城邦。你要知道,在这些城邦里,那些从事手工艺的年轻人虽然永远没有办法踏进你的朝廷,却仍然可以治理、指挥,有的甚至接受了骑士的崇高教育……”
“所以这个世界是倒着走!”大帝叫道。
“我的父亲,”波多里诺举起他的手指,“虽然我从前住在牲畜的草堆里,但你还是待我如你的家人,这怎么说?”
“这么说好了,我,如果我愿意的话,我甚至可以让你成为公爵,因为我是皇帝,我可以用我的谕旨为任何一个人封爵。但这并不表示任何人都可以为自己封爵!这些人难道不明白,如果世界倒着走,只有走向毁灭一途?”
“事情似乎并不是这样,腓特烈。”奥托打断他,“这些依照他们自己的方式来治理的城邦,已经成了所有财富流通的地点,来自各地的商品汇集此地,而他们的城墙则较千百座城堡华丽、坚固。”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我的舅舅?”大帝大叫。
“站在你这一边,我的皇帝外甥,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帮助你了解敌人的力量就成了我的责任。如果你执意要从这些城邦取得它们并不想给你的东西,你将会用你这辈子剩余的时间来围城,来征服它们,来看到它们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更加傲慢地东山再起,然后必须又一次穿越阿尔卑斯山来降服它们,然而你的帝国远景却在其他地方。”
“我的帝国远景在什么地方?”
“腓特烈,我在那一份为了某种难以解释的意外遗失——愿上帝惩罚必须为此负责的议事司铎拉黑维诺——而我不得不动笔重新撰写的《历史》当中写道:从前,在教皇恩仁三世的任期之内,带着亚美尼亚大使前来晋见教皇的叙利亚主教贾巴拉对教皇表示,在接近伊甸园的远东地区存在着一个祭司王约翰的王国,虽然他是聂斯脱利教派邪说的信徒,但毕竟也是基督教的国王。而他的祖先就是朝拜初生的耶稣、同时身为国王和祭司、却拥有非常古老智慧的东方贤士。”
“这个上帝让他在那个见鬼的地方,混杂在摩尔人中间当国王和祭司的约翰,关我这个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什么事?”
“你瞧,我显赫的外甥,你也用 ‘摩尔人’这个名词,并和其他那些劳心劳力保卫耶路撒冷的基督教国王有着同样的念头——我不否认这是非常虔诚的举动,但是既然目前已经是法兰克人在耶路撒冷发号施令,就把这件事情留给法国的国王吧。基督徒以及神圣罗马帝国的前途是在摩尔族以外的地方。耶路撒冷和非基督徒的土地之外存在着一个基督教的王国,一个懂得联合两个王国的皇帝,会将非基督徒的王国和拜占庭帝国贬为失落在其荣耀的汪洋中的两座遗弃的孤岛!”
“纯为想象,我的舅舅。拜托你,我们还是脚踏实地。让我们回到这几座意大利的城邦。解释给我听,亲爱的舅舅,如果他们的情势如此理想,为什么他们当中还会有人为了对抗其他人和我联盟,而不是全部联合在一起对抗我。”
“至少现在不是。”莱纳德谨慎地表示。
“我再重复一次,”奥托解释道,“他们这些人并不否认和帝国之间的从属关系,所以当一个另外的城邦对他们构成压迫,就像米兰对洛迪一样,他们会向你求救。”
“但是,如果作为一个城邦是一种理想的状况,为什么他们还要想办法去压迫邻近的城邦,就好像他们希望并吞对方的土地,然后变成一个王国一样?”
这时候波多里诺以一个睿智的土著线民身份开口:“父亲,问题是并不只有城邦,阿尔卑斯山另一头的乡镇也一样喜欢互相干……哎哟!……(奥托的教育方法也包括了拧人)……总之,就是互相羞辱。在我们那一带就是这样。我们痛恨外地人,但是我们最痛恨的却是自己的邻居。如果外地人帮我们找邻居的麻烦,他就受到欢迎。”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人们并不善良,我的父亲这么告诉我。不过阿斯蒂人比红胡子更恶劣。”
“红胡子是什么人?”腓特烈大帝生气地问。
“就是你,父亲,那个地方的人都这么称呼你。此外,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因为你的胡子真的是红色的,而且和你非常适称。况且,如果他们把你的胡子说成铜色的,你愿意被称为铜胡子吗?就算你有一脸黑胡子,我还是一样爱你、尊敬你,不过既然你的胡子是红色的,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为了他们称你为红胡子而找他们麻烦。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没有因为你的胡子而生气,也就是说你可以不用担心:依据我的看法,他们永远不会全部联合起来对抗你。他们害怕,如果得到胜利,其中一个城邦会变得比其他城邦更为强盛。所以最好还是由你来统治,只要你没让他们缴付太多捐税的话。”
“不要太相信波多里诺告诉你的话,”奥托笑道,“这男孩是一个天生的骗子。”
“不,我的舅舅,”腓特烈答道,“关于意大利的事情,他说的非常合理。例如说,他现在告诉我们的是,对于这些意大利的城邦,惟一的可能性就是尽可能分化它们。只是你永远不会知道谁站在你这一边,谁又站在另一个阵营!”
“如果我们的波多里诺说得没错,”莱纳德·冯·达塞尔冷笑,“谁和你站在一边或是谁和你作对就和你没有关系了,重要的是知道他们目前想要找哪一个城邦的麻烦。”
波多里诺有些担心,这位高大、壮硕而强势的腓特烈,一直没有办法用这样的看法来看待这些事情。很难想象他待在这个意大利半岛的时间比在自己的土地上还久。他,波多里诺告诉自己,他热爱我们这些人,但是却想不透为什么会遭到背叛。或许他就是为了这样的原因而杀害他们,就像一个妒火中烧的丈夫一样。
他们回去之后,接下来的几个月,波多里诺一直很少有机会见到腓特烈,因为他正着手准备一个在拉蒂斯邦和另一个在沃尔姆斯举行的会议。他必须安抚两个可怕的亲戚,他最后封予巴伐利亚公爵领地的狮子亨利,以及甚至为他创造一块奥地利公爵领地的亨利·加索米高。接下来那一年的初春,奥托对波多里诺宣布,他们六月份全部都将前往赫毕波里,腓特烈准备在那里举行一次盛大的婚礼。大帝有一名妻子,但是前几年已经分手,现在他准备和勃艮第的贝阿翠丝成亲——她为他带来了这块延伸至普罗旺斯的领地作为嫁妆。这样的嫁妆,让奥托和拉黑维诺认为这场婚姻是一次利益的结合。波多里诺也认同这样的看法,为了这件喜事而获得整套崭新服饰的他,准备看到他的养父被抱在一名因为祖先的财产,而不是因为美色而诱人的勃艮第老姑娘怀里。
“我承认,我觉得嫉妒。”波多里诺告诉尼塞塔,“其实,我不久之前才刚刚找到第二个父亲,这下子他为了一个晚娘在某种程度上把我摆脱了。”
波多里诺这时候稍事停顿,他显得有些尴尬地碰了碰自己的伤疤,然后说出了一个糟糕的真相。抵达婚礼的地点之后,他发现勃艮第的贝阿翠丝是一名二十岁上下,美丽无比的年轻女子——至少对波多里诺来说是如此,因为自从见到她之后,他就动弹不得,直睁大眼睛盯着她瞧。她有着一头如黄金般闪耀的头发、一张迷人的脸孔、鲜红如成熟果实的小嘴、珍珠般的牙齿、挺直的身材、谦逊的目光,以及明亮清澈的眼睛。腼腆而充满说服力的言谈、细长的身躯,她似乎以一身的优雅支配了周遭所有的人。她出现的时候(以准皇后的高贵装扮),表现出对自己丈夫的顺从以及视他为主子的畏惧,但是作为他的夫人,她也用一种让每一个请求都像命令一样的优雅手段,来表达一个妻子自身的意愿。如果我们要补充一些赞赏,应该提到她对于文学的精通、对于编写乐曲的熟悉,并能够以悦耳的声音吟唱。波多里诺最后下了结论:如果她叫做贝阿翠丝,是因为她真的宝贝如翠玉绸丝。
尼塞塔不用费太大的工夫,就明白这个小鬼第一眼就爱上了自己的继母,只不过——既然这是他第一次坠入爱河——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于一个乡下人来说,如果第一次爱上的是一个肥胖而满脸痘子的乡下女孩,就已经够雷霆万钧而令人按捺不住,而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乡下人第一回爱上的是一名二十岁、皮肤白皙如奶水的皇后是怎么一回事了。
波多里诺很快就了解他的感受对他的父亲来说,就像是某种窃行。而他试着说服自己,他是因为继母年轻,所以才会将她视为姐姐一样。然而,虽然他并没有下许多工夫研究神学的伦理观念,他也明白自己甚至不能爱上一个姐姐——无论怎样,不能是见到贝阿翠丝的时候引发的那种颤抖和那股强烈的热情。所以当腓特烈引见他的小波多里诺(来自波河平原,奇怪而非常讨人喜爱的淘气鬼,他当时如是介绍),而贝阿翠丝温柔地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接着抚摸他的脑袋的时候,他只有红着脸低下头。
波多里诺在那一刻几乎失去理智,他的周遭一片昏暗,而复活节的钟声在他的耳朵里面响个不停。奥托拍在他后颈的沉重巴掌将他唤醒,他低声对他嘀咕:“跪下去,你这个野兽!”他突然想起,面前的人除了是意大利的皇后之外,也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后,于是赶紧弯下他的膝盖,从那一刻开始表现得像个宫廷朝臣一般的规矩。不过,当天晚上,他难以成眠,并非为了这一段难以解释的大马士革之路而狂喜,而是为了莫名的、难以忍受的强烈热情而哭泣。
尼塞塔观察这一位长得如狮子般的对话者。他非常欣赏其表达精致、修辞审慎而近乎文学的希腊文。他不禁问自己,到底正和一个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因为他提到自己家乡的时候,有办法使用乡下佬的用语,提到君王的时候又能够使用帝王的词藻。他很怀疑这个为了表达不同的灵魂而有办法转换描述的人,自己到底有没有灵魂?如果他拥有不同的灵魂,他会通过其中一张嘴巴对我说实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