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有一种显而易见的事实,似乎完全是精神上的,那就是一个人始终是自己真情实况的受难者。这些真情实况一旦被承认,他就难以摆脱了。付出点儿代价在所难免。人一旦意识到荒诞,就永远与荒诞绑在一起了。一个人没有希望,并意识到没有希望,就不再属于未来了。这是天意。但世人竭力逃脱自己创造的世界,也是天意呀。在此之前的一切,恰恰只在考量这种悖论时才有意义。世人从批判唯理主义出发去承认荒诞氛围,从而推广他们所得的结果,在这方面着手研究他们的推广方式,是最有教益的了。
然而,我若坚守存在哲学,显而易见,一切存在哲学无一不劝我逃遁。存在哲学家们通过奇特的推理,在理性的残垣断壁上从荒诞出发,在对人封闭和限制的天地里,把压迫他们的东西神圣化,在剥夺他们的东西中找出希望的依据。凡有宗教本质的人都抱有这种强制的希望。这是值得一谈的。
不妨分析一下谢斯托夫和克尔恺郭尔特别重视的几个主题,以资印证。但先提一下雅斯贝尔斯给我们提供的例证,他把这类例证推至漫画化。剩下的就比较清楚了。雅斯贝尔斯无力实现超验性,无法探测经验的深度,却意识到世界被失败震撼了,这就不去管他了。他会进步吗?或至少从失败得出结论?他没有带来任何新的东西。他在经验中什么也没发现,只承认自己无能为力,连个借口都没找着,推论不出令人满意的原则。但这个原则未经证明就由他脱口而出了,他一口气同时认定超验性、经验的存在以及生命的超人意义。他写道:“难道不是失败超越了一切解释和一切可能的说明,显示了不是虚无而是超验性的存在?”[22]这种存在,突然之间通过人类信念的某个盲目行动,对一切作了解释,并下了定义,称之为“一般与特殊难以设想的统一”。这样,荒诞就变成了神明(指该词最广泛的意义而言),这种理解上的无奈也就变成了照亮万物的存在。逻辑上没有任何东西引得出这种推理。权称跳跃吧。有悖常理的是,雅斯贝尔斯执著地、无比耐心地使超验性的经验无法实现。因为似是而非越不可捉摸,定义就显得越徒劳无益,他就越觉得超验性是真实的:他的解释能力和世界及其非理性的经验之间存在距离,而他致力于肯定超验性的激情恰恰跟这一距离成正比。这样看来,雅斯贝尔斯千方百计打破理性的偏见,是因为他要把世界解释得更彻底。这个委曲求全的思想圣徒,在极端受辱中,去找能使最彻底的存在得以再生的东西。
神秘思想使我们熟知上述过程。这些过程可与任何精神形态都合情合理。但我此刻的做法,好像要认真对待某个问题。我不去预断这种形态的一般价值及其教益的能量,只想权衡这种形态是否符合我给自己提出的条件,是否与我感兴趣的冲突相称。为此,我要重提谢斯托夫。一位评论家援引他的一句话,值得注意:“唯一真正的出路恰恰处在人类判断没有出路的地方。否则我们需要上帝干吗?我们转向上帝只是为了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至于可以得到的,世人足以对付得了。”[23]如果说有什么谢斯托夫的哲学,我可以说他的哲学完全由这句话概括了。谢斯托夫作了充满激情的分析之后,发现了一切存在的基本荒诞性,他不说“这就是荒诞”,而说“这就是上帝:还是拜托上帝为上策,即使上帝不适合我们任何一种理性范畴”。为了不至于发生混淆,这位俄国哲学家甚至暗示上帝也许是记恨的、可憎的、不可理喻的、矛盾百出的,但只要上帝的面目是最可怕的,就可确定其强大。上帝的伟大,在于叫人摸不着头脑;上帝的证据,在于不通人情世故。哲学家必须自身跃进,并通过这个飞跃来摆脱理性幻想。因此,谢斯托夫认为,接受荒诞的同时,就是荒诞本身的体现。证实荒诞等于接受荒诞。谢斯托夫的思想逻辑致力于把荒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便一箭双雕,使荒诞带来的巨大希望涌现出来。这种形态再次证明是合理的。但我在此固执地只考量一个问题及其一切后果。我不必审视一种思想或一个信德行为如何楚楚动人,本人有的是时间去研究。我知道理性主义者对谢斯托夫的态度十分恼火。但我觉得谢斯托夫反理性主义很有道理,因此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始终忠于荒诞之戒律。
然而,假如我们承认荒诞是希望的对立面,我们便发现存在思想对谢斯托夫而言,是以荒诞为前提的,但论证荒诞只不过为了消除荒诞。这种思想微妙恰如杂耍儿的一种动人把戏。此外,当谢斯托夫把他的荒诞和流行的道德及理性对立起来,他就把他的荒诞称为真理和救世。所以从荒诞的根基和定义上看,谢斯托夫是赞成荒诞的。假如承认上述概念的全部能量存在于冲击我们最基本的希望方式中,假如感到荒诞为了生存而要求我们不必赞同,那显而易见荒诞失去其真面目,失去其相对的人性,从而进入既不可理喻却又令人满意的永恒。若有荒诞,必在人间。荒诞概念一旦变成永恒的跳板,便不再与人的清晰感知相连。那么荒诞不再是世人所证实却不赞同的明显事实了。斗争被回避了。人融入荒诞,并在融为一体中消除自身的本质特性,即对立性、破坏性和分裂性。这种跳跃是一种逃避。谢斯托夫非常乐意援引哈姆雷特的话:The time is out of joint(时间脱节了),他是怀着诚惶诚恐的希望引用的,这个说法可视为出自他的手笔。其实哈姆雷特说的并非这层意义,也非莎士比亚笔下的原意。陶醉于非理性和痴迷于使命感,使荒诞背离了洞若观火的精神。谢斯托夫认为,理性是徒劳无益的,而理性之外则有点儿东西。一般荒诞说认为,虽然理性徒劳无益,但理性之外却什么也没有了。
这一跳跃至少能让我们对荒诞的真正本质看得更清楚一点。我们知道荒诞只在平衡中才有价值,首先只在比较而并非在比较的各个阶段才有价值。而谢斯托夫恰恰把荒诞的全部重量压在某一阶段,从而破坏了平衡。我们对理解的渴求、对绝对的怀念都恰恰只有在能够理解和解释许多事情的条件下才可以说清楚。绝对否定理性是徒劳无益的。理性有自己的范畴,在自己的范畴里是有效的。这正是人类经验的范畴。所以我们想要把一切都搞个水落石出。反之,我们之所以不能把什么都搞清楚,荒诞之所以应运而生,恰恰因为碰上了有效而有限的理性,碰上了不断再生的非理性。然而,当谢斯托夫迁怒于黑格尔这类命题时,指出:“太阳系是按照一成不变的规律来运行的,这些规律就是太阳系的依据”[24];当谢斯托夫竭尽激情解体斯宾诺莎的唯理主义,他的结论正好落在一切理性的空虚处。由此,通过一种自然的、不合理的反向,他的结论终于达到非理性的最佳处。这里特别涉及例外概念,并且是反亚里士多德的。但过渡不明显,因为限度的概念和范围的概念可以介入此处。自然规律在某个限度内是有效应的,超过限度就反误自身,造成荒诞。抑或,自然规律可以在描写范围合理化,而不必在解释范围真实化[25]。此处一切都为非理性牺牲了,由于对明晰的要求被掩盖了,荒诞就随着与之比较的某个阶段消失了。相反,荒诞人并没有失之水准,既承认斗争,又绝对不藐视理性,也接受非理性。这样,他审视了经验的全部已知数,在弄清楚以前是不大会跳跃的。荒诞人只知道,在谨小慎微的意识中,不会再有什么希望了。
在列奥·谢斯托夫的著作中明显可见的,也许在克尔恺郭尔的著作中更为明显。诚然,在一位如此不得要领的作者那里,很难归纳明确的命题。然而,尽管看上去是些针锋相对的作品,但越过化名、花招和微笑,贯通整个作品却使人觉得是对某种真理的预感(同时也是恐惧),这个真理终于在最后的著作中显露出来:克尔恺郭尔也跳跃了。他幼年那么畏惧基督教,晚年终于又回来面对基督教最严峻的面孔。对他亦然,二律背反和有悖常情成为信教者的准则。一直使他对人生意义及深刻性产生绝望的东西,现在却给他指明人生的真谛,给他擦亮了眼睛。基督教是会引起丑闻的,克尔恺郭尔直言不讳,他所要求的,正是依纳爵·罗耀拉[26]所要求的第三种牺牲品,即上帝最乐意享受的牺牲品:“智力牺牲品”。这种“跳跃”效果很古怪,但不该再让我们吃惊。克尔恺郭尔把荒诞转变成另一个世界的标准,而荒诞只不过是人间经验的残留物。他说:“信仰者在失败中取得了胜利。”可以设想,此处我忽略了信仰这个基本问题。但我并非研究克尔恺郭尔或谢斯托夫的哲学,抑或下面要谈及的胡塞尔哲学(必须另找地方和另选精神形态),我只向他们借个主题,并研究其后果是否可能符合已经确定的规则。权当在下一意孤行吧。
我不必寻思这种形态与哪种感人肺腑的预言有关。我只需思考荒诞的景象与荒诞固有的特性是否让这种形态站得住脚。在这点上,我知道并非如此。重温一下荒诞所含的内容,就更好理解使克尔恺郭尔得到启迪的方法了。在世界的非理性和荒诞的叛逆情怀之间,克尔恺郭尔保持不了平衡。确切地说,对产生荒诞感所需的因果关系,他是不在乎的。既然确信逃脱不了非理性,他至少想摆脱绝望的怀念,因为他觉得绝望的怀念是没有结果的,是没有意义的。但,如果说下判断时他在这个问题上是对的,那么作出否定时他就不一定是对的了。假如他以狂热的参与来代替他反叛的呐喊,那他就被引向无视荒诞,而正是荒诞至今一直使他心明眼亮,进而他被引向神化非理性,即他此后唯一的坚信。加里亚尼神甫曾对德·埃皮纳夫人[27]说过,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克尔恺郭尔则想治愈。治愈,是他狂热的愿望,这愿望贯穿他的全部日记。他的努力尤其使他失望,因为每当闪电间瞥见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譬如他谈起自己时,好像对上帝的畏惧和虔诚都不能使他安宁。就这样,他通过一种饱受折腾的借口,使非理性有了面目,把不公正的、前后不一的、不可理解的荒诞所具备的特性赋予了自己的上帝。在他身上,惟有智力千方百计地压制人心深处的要求。既然什么都未得到证明,那一切皆可得以证明了。
正是克尔恺郭尔本人向我们透露所走过的道路。这里我不想作任何猜测,但在他的著作中,难道看不出灵魂近乎自愿地为荒诞而接受残伤的斑斑痕迹吗?这是《日记》的主旋律:“我所缺乏的是兽性,因为兽性也是人类命运的组成部分……总得给我个兽体呀。”下文还写道:“哦!尤其在少年时期,我是多么想望成为男子汉哪,哪怕六个月也好……我所缺少的,其实是个躯体,是存在的体貌状况。”在别处,同样的男子汉把希望的呐喊变成自己的呐喊,那希望的呐喊贯穿了多少世纪,激励过多少人心,但就是没有打动过荒诞人的心。“但基督教徒认为,死亡丝毫不是一切的终结,死亡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希望,对我们来说,是生活所包含的希望无法比拟的,甚至比充满健康和力量的生活所包含的希望还要多得多。”[28]通过丢脸的事来调和,依旧是调和嘛。调和也许使人看到从其反面,即死亡,汲取希望。但,即使同情心使人倾向这种态度,也应当指出超限度是证明不了什么的。有人便说,超越人类的尺度,因此必然是超人的。但“因此”这个词多余了。此处并没有逻辑的确实性。也没有实验的可能性。我最多能说,这确实超越了我的尺度。要是我不由此得出一种否定,至少我决不会在不可理解的东西上立论。我很想知道是否可以随我所知而生活,而且仅仅凭我所知。有人对我说,智力应当在此牺牲自傲,理性应当在此低头。但我即使承认理性的限度,也不会因此而否定理性,因为我承认理性相对的威力。我只要求自己处在中间的路上,在这里智力可以保持清晰。要说这就是智力的自傲,那我看不出有充足的理由将其摒弃。举个例子,克尔恺郭尔认为绝望不是一个事实,而是一种状态:罪孽本身。他的看法再深刻不过了。因为罪孽意味着远离上帝。荒诞,是悟者的形而上状态,不是通向上帝的[29]。也许这个概念会明朗起来,假如我斗胆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荒诞是与上帝不搭界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