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初的光明,最后的黑暗

献给我的祖父查利·斯坦纳博士,我九岁那年,他带我参观贝尔实验室,是第一个教导我敬重科学的人。

他本身就是一个智慧、善良和礼貌的模范,让我每天都渴望自己能够成为他那样的人。

第一部分 突出

你们还不明白吗?史蒂夫·乔布斯对技术一窍不通。他只是一个超级推销员……他对计算机工程一无所知,他的言论和想法有99%都是错的。

——比尔·盖茨

人们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直到你展示给他们看。

——史蒂夫·乔布斯

1888年5月11日

与托马斯·爱迪生初次见面的那天,保罗亲眼目睹一个人在百老汇上空被活活烧死。

焚烧事件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上午。午餐的繁忙时段已经开始,保罗离开办公室,下楼来到拥挤的街道上。在涌动的人潮中,他的身影显得高大英俊:六英尺四英寸[1]的身高,宽阔的肩膀,胡须刮得很干净的脸庞,穿着相称的黑色西服和马甲,打着一条长领带,这正是纽约年轻职员应该有的装束。他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成左偏分,发际线刚开始有后退的迹象,在额头隐约显出一点V形尖。他今年二十六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成熟。

保罗走进百老汇大街上的人群中时,忽然瞥见一个穿着西联电报公司制服的年轻人站在一把梯子上。那名工人正用手拨弄着一束输电线缆,这些粗黑的线缆最近才刚开始在城市的天空中划过。它们与略细也略陈旧的电报线缆交缠着,阵阵春风的吹拂又将它们拧成了一团,还打着结。西联的工人正试图把两种线缆分开。他看上去像是个小孩子一般,面对着一大团缠在一起的鞋带搞得不知所措。

保罗脑子里想的却是咖啡。金融区,还有百老汇大街346号三楼他上班的那间律师事务所,对他来说仍然是陌生而新鲜的。他还没决定要到附近哪家咖啡馆去。北边的沃克街上有一家。还有一家的服务速度稍慢但更时髦,在巴克斯特街,门上有一只公鸡。保罗很疲倦。微风吹在脸颊上的感觉真好。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到外面来。昨晚他睡在办公室里了。

看到第一颗火星迸出的时候,他并没有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时那名工人正抓住一根电线用力拉扯。保罗听见“砰”的一声——只是短促而奇怪的一声“砰”而已——那个人就剧烈颤抖起来。后来保罗回想起来,他还看到了一道闪光,不过当时他并不确定那到底是什么。那名工人急忙伸出另一只手想抓住什么作为支撑,他握住了另一根电线。正是这个举动,保罗之后会明白,让那个人铸成大错。他这一握就相当于创建了一个电流回路。而他自己就成了一个带电导体。

然后,工人的两只胳膊都抖动起来,并爆出橙色的火花。

那天上午街上足有两百个人,似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抬头看了过去。戴着宽边大礼帽招摇过市的金融家们,紧握内部消息往华尔街方向猛跑的股票交易员助理们,身穿鸭绿色裙子并搭配着时髦上装的高级秘书们,出来买三明治的会计师们,穿着杜塞礼服从华盛顿广场区来逛街的淑女们,期待着能够忙里偷闲吃个午餐的当地政客们,还有拉着宽轮马车驶过高低不平的鹅卵石路面的马儿们……百老汇大街是通往曼哈顿下城的主动脉。此前在地球表面无人知晓的巨大财富正从这几条街道的下方汩汩地涌出来。就在当天的早报上,保罗读道,约翰·雅各布·阿斯特刚刚正式成为比英国女王更富有的人。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半空中那个人的身上。他的嘴里喷出一股蓝色的火焰。火焰点燃了他的头发。他的衣服立刻被烧光了。他向前跌落,手臂仍然与电线缠绕在一起。他的双脚在梯子旁边晃来晃去。他的身体呈现出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姿态。蓝色的火焰从他嘴里往外蔓延,把他的皮肤烧化,从骨头上剥落。

没有人尖叫。保罗甚至仍然不能确定他看到了什么。他见识过令人惊骇的场面。他是在田纳西州的农场里长大的。在坎伯兰河的沿岸,死亡与垂死者都是司空见惯的景象,但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死法。

漫长的几秒钟过后,那个工人的鲜血泼洒到他正下方的一群报童身上,惊叫声开始爆发。人们疯狂地四散奔逃。人高马大的男人们撞在女士们身上。报童从人群中窜过,漫无目的,只是拼命奔跑。一边跑,一边努力把烧焦的皮肉从头发上抓下来。

马儿们后腿下踞,前腿踢向天空。它们在已经吓呆的主人面前扬起蹄子。保罗呆立当场,直到他看见一个报童摔倒在一辆双驾马车的轮下。正值壮年的马匹甩着缰绳向前狂奔,眼看着车轮就要碾过那个小男孩的前胸。保罗还没想自己要不要冲上去——他就已经这样做了。他抓住男孩的肩膀,把他拖离马路。

保罗用大衣的袖子擦掉孩子脸上的泥土和血迹。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检查他是否受了伤,那个小男孩就又一次跑进人群里无影无踪了。

保罗倚着附近一根电线杆坐了下来,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坐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他意识到自己正气喘吁吁,于是竭力让呼吸平静下来。

又过了十分钟之后,随着一阵警铃声,消防队终于来了。三匹马拉着一辆水车,在惨不忍睹的现场旁边停下。六名穿着黑扣子制服的消防员望向天空,眼神里充满着难以置信。其中一名消防员下意识地去拿蒸汽动力的水管,其他人则只是惊恐地保持凝视。这与他们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场火都不一样。这是电力引起的。这种人造闪电如同黑暗的神迹,像《旧约》中的瘟疫一样神秘莫测又难以捉摸。

那群心怀恐惧的消防员花了四十五分钟才把焦黑的尸体切割下来,这期间保罗一直呆坐着。他把每一个细节都看在眼里,不是为了记住,而是为了忘记。

保罗是一名律师,而这就是他尚且短暂的律师生涯教给他的思维方式——细节能够让他宽慰。只有像百科全书般攫取到所有的细节,才能让他的极度恐惧有所缓解。

保罗是一名专业的概述者,他能把一件事简明扼要地讲出来。他的工作就是把一系列独立事件去芜存菁,然后再从中提炼出相互递进的关联性。这个早晨发生的那些各不相关的场面——一名例行公事的工人,一个愚蠢的错误,一只紧握的手,一条拥挤的街道,一阵火花,一个溅满鲜血的小孩,一具悬垂的尸体——可以组成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会有开头、中间和结尾。故事总会讲完,然后它们就消失了。故事那曾经让人迫切渴求的魔力也随之消失。而那天发生的故事,一旦在他的头脑中讲述过了,就可以结束,就可以被放下,只有需要时才会重新想起。妥善整理后的概述可以保护他的头脑免受原始记忆的恐怖侵袭。

即便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也同样是经过虚构的,保罗知道。这是一种抚慰人心的手段,我们用它把周围混乱的世界组织整理成一种易于理解的方式。它是一台认知机器,能够把情感的麦粒从印象的麦麸中剥离出来。真实世界里有太多突发事故,并且层出不穷。在我们的故事里,我们无视绝大多数的事件,直到有明确的理由和动机将其呈现出来。每一个故事都是一项发明创造,一台技术设备,与那天上午把一个人的皮肤从他的骨头上烧掉的那种能量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个优秀的故事也可以有着相当危险的意图。

作为一名律师,保罗所讲述的故事都是有关道德的故事。在他的叙述中,只有受害者与施暴者,被诽谤者与说谎者,受骗者与盗窃者。保罗在故事中费尽心思构建出这些角色,直到他的原告方——或者被告方——的正义之势变得不可阻挡。一名诉讼律师的职责并不是去判断事实真相;他的职责是基于那些事实构建起一个故事,并最终从中产生一个明确的道德结论。这就是保罗那些故事的作用:陈述一种毋庸置疑的世界观。然后,当世界已经秩序井然,一笔丰厚的收入进账之后,这些故事也就消失了。醒目的开篇,惊心动魄的主体,令人满意的结尾,也许最后再加上一点点转折,然后……完了。归类、封箱,束之高阁。

保罗要做的只是把今天的故事讲给自己,然后它就会消失。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想当时的画面。在重复中得到救赎。

然而,百老汇上空那具燃烧的尸体还并不是保罗·克拉瓦斯那天见到的最恐怖的画面。

那天晚上——他的秘书已经下班返回她在约克威尔的公寓,他的资深合伙人们已经回到他们第五大道上段的三层豪宅中休息,保罗也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却仍然没法回到他在五十街的单身公寓,而是仍然握着那支硬橡胶制沃特曼牌钢笔奋笔疾书,他写下了太多的笔记,导致右手中指都磨起了水疱,这时——办公室门口出现了一个男孩。他送来了一封电报。

“请立即来见我,”电文上说,“需密谈诸多事宜。”

署名者:“托·爱迪生”。

注释:

[1]1英尺=12英寸=0.304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