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烱笑了,不,不,那是机村人以前就会的。那就是以前的小孩子们,从家里带一点盐,在野外生一堆火,在蘑菇上撒点细盐,烤了,吃着玩。
不是说,以前机村人不认识蘑菇,也不懂得吃蘑菇。
哦,只是不认得那么多,也不懂得那么多的吃法。
组长问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说吃蘑菇好还是不好。
斯烱想起前工作组对这个问题的表述,移风易俗,资源利用。于是说,好,很好。
听说你那时满山给工作组找最美味的蘑菇。
是啊,蘑菇真要分好吃和不好吃,羊肚菌、松茸、鹅蛋菌、珊瑚菌、马耳朵都是好吃的菌子。
组长冷笑起来,原来你在工作组的工作就是采菌子去了。
斯烱以为她还要问自己上民族干部学校的事情,但组长已经合上了本子站起身来。
走到院子里,组长摔倒了。她躺在地上,满脸的虚汗,但她推开了斯烱拉她的手,说,我自己能起来。
斯烱见她一时爬不起来,又不要自己拉她,便回到屋子里,取来一串干蘑菇。组长已经站起来了,正仔细地拍去身上的尘土与草屑。斯烱把那串蘑菇塞到她手上,说,弄一点肉,煮一点汤。
组长生气了,把那串蘑菇挂在斯烱脖子上。那串干巴巴的蘑菇悬挂在她胸前,像一串项链。组长冷笑,说,这串项链并不好看。
斯烱也生气了,她说,你要是好干部,就让我们这些老百姓能戴上漂亮的项链。
组长的脸更加蜡黄了,她抬起的手抖索个不停,嘴里却说不出话来。最后,一口鲜血从组长两片干涩而菲薄的嘴唇间冒了出来。斯烱被吓坏了。组长抹一把嘴,看到手上的鲜血时,身子就软下去,昏倒在了斯烱脚前。斯烱背上她,一口气跑到工作组的楼前,开始大声哭喊。然后,自己也吓晕过去了。她醒过来的时候,先看见一盏昏黄马灯在头顶摇晃。然后才看见了工作组刘副组长俯看着她。
她问,这是在哪里?
车上,去县里的医院。
斯烱说,请告诉我哥哥,带好我的儿子。告诉她我回不去了。
刘副组长握住她的手,斯烱啊,你受苦了。
斯烱挣脱了手,我有罪,我把组长气得吐血了。
刘副组长眼光转到别处。顺着他的目光,斯烱看到了女组长的苍白瘦削的脸。因为没有肉没有血色而显得特别无情的脸。
刘副组长叹口气,说,那就得看她醒来怎么说了。
斯炯更加害怕,挣扎着要起来,要从行驶的卡车上跳下去。刘副组长说,真有什么事情的话,逃跑有什么用?你能比吴芝圃跑得还远?
这一来,绝望的斯烱又晕过去了。
再次醒来,她已经躺在医院里了。不是在病房,而是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动了动身子,床就吱吱作响。身边,穿着白大褂的人来来去去,从她床头旁的门里进进出出。她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从手臂上进入体内,使得她手脚冰凉。她想,也许,什么时候,自己就被冻住,变成一块冰,死去了。于是,她紧紧闭上了双眼。但她真的没有再晕过去,也睡不着。而且,到了下半夜,她感到了饥饿。于是,斯烱哭了起来。
她不敢放纵自己,只是低声饮泣。因可怜自己而低声饮泣,所以,没有人听见。那时,医生护士已经不再频繁进出自己头顶旁边左拐的那个房间了。长长的走廊灯光昏黄,干净的水泥地闪闪发光。斯烱听法海哥哥描绘过灵魂去往佛国的路,就是一条长长的充满光的通道。斯烱想,这就是自己的灵魂在往佛国去了。突然,她又意识到,灵魂去往佛国时,怎么会想到自己是在灵魂往佛国去?这下,她真正清醒了。
她一下翻身从病床上起来,把扎在手背上输液的针头也扯掉了。她看见一粒血从针眼处冒出来,越来越饱满,在这粒血炸裂之前,她把手凑到嘴边,吸吮掉了。她起身走到床头边那道门前,并没有注意到有第二滴血又从针眼里冒出来。那道用红色写着32号的白门上有一块玻璃,当她手上的血滴在地上时,她正隔着玻璃门向里面张望。屋子里没有灯,但隐约可见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突然,屋里灯亮了。
是床上那个人伸手打开了床头上的一盏灯。
灯光照亮的是女组长的脸。这张脸,在白色的枕头和白色的床单中间,苍白,松驰,而又宁静。这情景让斯烱感动得又哭了起来。
组长抬手招她进去。
斯烱站在组长床前哭得稀哩哗啦。
组长用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轻柔的声音说,斯烱,你不要害怕。
我不是害怕,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可怜。
组长脸上的神情又在往严厉那边变化了,斯烱赶紧辩解,我不是说你真的可怜,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组长的表情又变回到可亲可怜的状态了,她笑了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母亲也是一个佛教徒。只有佛教徒才会不知道自己可怜而去可怜别人。
斯烱低下头,捧住组长的手,哭了起来,我不该让你生气。
组长当然不承认是生气而吐了血,她说,不怪你,医生的诊断结果出来了:肺结核,营养不良,超负荷工作,在你们村染上了肺结核。她抽回手,头重新靠上了枕头,也许,上面会让我回老家去养病了。这时,她看到了斯烱手上的血,她递给斯烱一团药棉,让她摁在手背上。组长说,你回去吧,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村里去了。
斯烱眼里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不肯离开。
组长说,那你坐下吧。
斯烱就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多少年过去了,斯烱也会在心里说,那是她这一辈子过得最美好的一个夜晚。在那几乎一切东西都是白色的病房中,组长的一张脸浮现出梦幻般的笑容,她的黑眼睛和黑头发在灯下闪闪发光。她柔声说,我不该那样说你,我知道你是要送我一串蘑菇。我知道,机村人数你最会采蘑菇,给我说说蘑菇圈是怎么回事吧。蘑菇真的在林子里站成跳舞一样的圆圈?
斯烱笑了。
斯烱说,蘑菇圈其实不是一朵朵蘑菇站成跳舞一样的圆圈。蘑菇圈其实就是很多蘑菇密密麻麻生长在一起。采了又长出来,采了又长出来,整个蘑菇季都这样生生不息。而且,斯烱说,本来以为今年采了,就没有了,结果,明年,它们又在老地方出现了。
组长笑了,是的,孢子和菌丝,永远都埋在那些腐殖土里,生生不息。
斯烱说,几年不采,它们就越来越多,圈子也越来越大,好多都跑到圈子外面去了。
斯烱又说,明年蘑菇季,我给你采最新鲜的蘑菇,你带着本子到我家来问话,我给你做最新鲜的蘑菇,牛奶煮的,酥油煎的,你想问什么话我都告诉你。
组长摇摇头,闭上眼,哑声说,医生说,我的肺都烂了,烂出了一个洞。明年你的蘑菇圈再长出蘑菇的时候,我说不定都死了。
面对如此情形,斯烱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她就那样木呆呆地静坐在组长床前。
过了很久,组长又睁开眼睛,你放心回去吧。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不会再来问你那些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了。
斯烱走出医院时,天正是黎明时分。柳树梢头凝着晶晶亮的霜,河面上流着嚓嚓作响的冰。
从县城回机村的路真长。她从黎明走到黄昏,灰白的路还在脚下延伸,风吹动树林,发出尖利的哨声。饿得难受时,她从溪边上取一块冰,含在嘴里。冰不能饱肚子,但那锐利的冰凉却能使她清醒一些。半夜时分,她走到村子边上,全村的狗都叫起来。她看见一个人穿着厚皮袍,站在桥头上。那个人打开手电筒,照向斯烱的脸。然后,从耀眼的光柱后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哭声。她没有听出来那是法海哥哥,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哭。直到他说,你要是不回来,叫我怎么能照顾阿妈和胆巴啊!
斯烱这才问,你是法海吗?
我是没有用的法海,没有你,我们一家人该怎么过活?
从昨天离家开始,斯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她扶着桥栏说,我走不动了,你回家去取点吃的来吧,我吃了才有力气走到家去。
法海真的就转身往家跑。
跑开一段,他又转身回来,说,我这个笨蛋,我这个笨蛋!他在妹妹身前蹲下,听妹妹舒一口长气,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背上,他才猛然起身,把妹妹背回了家里。
斯烱在哥哥背上哭了,又笑了。
斯烱记得,那天晚上,哥哥给她吃了多少东西啊!他总是搓着手说,再吃一点吧,再吃一点吧。后来,斯烱实在是一点也吃不下了,才让哥哥扶着到了儿子床边,一头栽下去,搂着儿子就睡着了。
斯烱不知道这一觉自己睡了多久。当她睁眼醒来时,她知道,自己肯定不止睡了一个晚上。她一睁眼,站在床前的儿子就跑开了,喊道,阿妈醒了,舅舅,阿妈醒了!
法海赶紧过来,告诉她,工作组长要见你,原先的那个刘组长。
斯烱梳头洗脸,完了,却坐下来喝茶。
法海很吃惊,你不去见工作组吗?
斯烱说,你想去,就替我去吧。
我去了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那你就说,我家斯烱想离他们远一点。
法海后来真把这话对刘元萱组长说了。某天,他赶羊上山时,恢复了工作组长身分到的刘元萱出现在路口上,他说,怎么,我不是叫你转告你妹,我有事情要跟她交待吗?
法海说,我家斯烱说,你们工作组请离她远一点。
刘组长吃了一惊,我没有听错吧?她真这么说了?
佛祖在上,她真这么说了。
刘元萱重新当上组长,一改很久以来的倒霉样,重又变得像当年一样意气风发。所以,他大度地说,她是让那个女人弄害怕了,今天不来,明天会来的。
但斯烱始终没有在工作组面前出现,甚至在村中行走时,也故意不经过工作组所在的那座楼房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机村经历了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旱。天上久不下雨,村里引水灌溉的溪流也干涸了。溪流干涸,是机村人闻所未闻的事情,可这不可思议的情形就是出现了。道理也简单,山上的原始森林被森林工业局的工人几乎砍伐殆尽,剩下的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
那天,斯烱去泉边背水。在干旱弄得庄稼枯萎、土地冒烟的时候,这片藏在林子里,从几棵老柏树下汩汩而出的清泉使得这一小方天地湿润而清凉。斯烱把水桶放在台子上,躬身一瓢瓢把清冽的泉水舀进桶里。她动作很轻,不想弄乱了那一氹水中倒映着的树影与蓝天。她突然感到害怕,饥荒又要降临这个山村了吗?而且,这一回,不止是地里庄稼欠收,大地失去了水的滋养,野菜,特别是喜欢潮润的蘑菇也难以生长。这时的斯烱作出一个决定,她要去用水浇灌她的蘑菇圈,让蘑菇生长。
但是,第一次尝试就失败了。
从泉眼到林子中她的蘑菇圈,没有成形的路,等她满头大汗到达目的地,泉水早就从没有盖的背水桶中泼洒殆尽了。
斯烱央告木匠为她的背水桶加一个盖子。木匠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呀呀呀,斯烱啊!从古到今,谁见过背水桶加过盖子啊!我可不敢乱了祖传的规矩。不久,斯烱要替背水桶加盖的消息,成为一个笑话在村里迅速流传。
有些人甚至在斯烱背水回家的路上,拦住她问,斯烱不会背水了吗?斯烱会因为背水桶没有盖子,把水都泼洒到路上吗?
几天后的早上,太阳刚刚升起,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空气中充满了呛人的尘土味道,有人拦住斯烱又提起要给背水桶加盖子的话,以博大家一笑。这回,斯烱停下了脚步,她说,我是要给背水桶加上盖子呢,我怕有一天,水还没有背回家,就都被太阳晒干了。
那些年,人心变坏了,人们总是去取笑比自己更无助的人。所以,斯烱这样的人总是成为村人们笑话的对象。但是这一天,当斯烱说出了这句话,那些人再也发不出笑声。说完这句话,斯烱背着水走过那些可怜人,留下这些呈口舌之快的人在那里回味她这句话,想想自己的生活,为她这句话感到害怕。
时间回去十几年,不到二十年,是机村的土司时代。机村的老年人和中年人,都从那个时代生活过来,他们知道,在那个时代,如果有人像斯烱一样先是有了给水桶加盖般的荒唐新奇的想法,继而又说出有诅咒意味的话,那她就成了一个邪恶的女巫。旧时代的人和新时代的人有一样其实相当一致,就是相信现实中的灾难是因为一些灾难性的话语所造成。土司时代,斯烱会被土司派遣来的喇嘛宣布邪祟附身,而从人间消失。今天,那些被她这话震惊的人们赶紧把情况汇报到工作组。
那一天,工作组刚收到气象局对天气咨询的复函。一、限于条件,气象局无法提供超过半个月的长程天气预报;二、可以预见到的半个月内,机村所在地区依然不会有降水。
这边正一筹莫展,村民们又报告来斯烱说的话。
当即有人拍案而起,要把这个恶毒的女人抓起来。
刚刚复任了工作组长的刘元萱这回却很冷静,他说,跟土司时代一样,宣布她是女巫,赶到河里淹死,天上就会下雨吗?
说完,他就背着手去了河边。河边就在村庄下方,在庄稼地下方二三十米的河岸下滔滔流着,但没有提灌设备,水上不到高处。刘元萱又去到机村的泉眼,也许可以用水渠把泉水引来浇灌土地。这个时候,他有点责备自己的官僚主义了。算上这一回,他已经在机村工作了五年有余,喝了那么多机村的甜泉水,却没有到泉眼处来看过一眼。进到那圈围着泉眼的柏树丛中后,地面潮湿了,空中也弥漫着水气。
刘元萱在这里碰见了斯烱。
斯烱刚刚盛满了水桶,正用东西封住没盖的桶口。她用来封闭桶口的是一张已经被水泡软的羊皮。她正用那羊皮盖住了桶口后,又用细绳紧紧地扎住,拴牢。刘元萱组长突然开口说话,吓得她惊叫一声从水桶旁跳开了。
还是刘组长伸手扶住了水桶,说,这样子水就不会被太阳晒干了?
斯烱捂住胸口,出口长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