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嘉木莫尔多:现实与传说(3)
- 落不定的尘埃:阿来藏地随笔(中外名家随笔精华)
- 阿来
- 3702字
- 2017-09-07 14:09:08
想来这个故事,正是当地人民的一种美好想像。莫尔多山以及周围地区,与内地唐宋王朝相当的这样一个大致时期,都是嘉绒文化的中心。处于这样一个中心的人们难免会产生出更宏大的想像,希望能成为一个更大的世界的关注的中心。
当然,这也仅仅是一种美好的希望而已。
因为,到清王朝统治的乾隆年间,经过数十年残酷战争的破坏,莫尔多及其大小金川作为嘉绒文化中心的地位就日益式微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讲述完有关莫尔多山神的故事。
话说莫尔多山神从喜马拉雅山区夺魁归来时,一位赴会迟到的西方山神内心不服,跟踪追至大渡河边,要与莫尔多比试功力。想来这位西方山神也是功夫了得,不然不敢叫做达尔基。在藏语里,是金刚不坏之身之意。
莫尔多同意与达尔基比武,并请挑战者先出招。
达尔基也不客气,拔出宝剑,便剑剑生风带电,向莫尔多连连劈去。每一剑挟着电光火石迎面劈来,莫尔多都只是轻轻腾挪一下身子,每一剑都劈在他脚下的山体上,在莫尔多山陡峭坚硬的岩壁上砍出一道台阶。
达尔基山神并不跟着往山上爬,每砍一剑,身子就长高一次,站在原地,一口气便砍出了一百零八剑。这样,就在莫尔多山脚到莫尔多山顶陡峭山体上留下了一百零八道梯级,以供朝拜山神的人们去攀登。
这一百零八剑砍过,莫尔多已跃到山顶,身后只是深渊一样的蓝天,他再也无路可退了。于是,便微笑着说:“让了你一百零八剑,现在也该轮到我出手了吧?”
话音刚落,他已经张弓在手,撕金裂帛的一声响亮过后,达尔基山神头上的缨冠已被射落在地。这位来自西方的挑战者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立即跪地认输。在莫尔多山西北面有一座山峰,正好侧向莫尔多山,可以意会到一点躬身顺从的意思,于是,人们就用失败山神的名字命名了这座山峰。
从莫尔多山半腰,目光越过达尔基神山,再往北望,有一浑圆的小山,自然就是达尔基山神被射落的缨冠了。
莫尔多众山之主的地位,曲折地表达出了当地部族一种渴望自己成为某种中心的愿望。因为我们知道,在藏传佛教的护法山神中,地位崇高的名册字列中,并没有莫尔多山神的名字。但当地的嘉绒百姓还是围绕着这座东方山,创造出一系列的神话。在围绕莫尔多山大渡河流域册封了一系列为这个众山之神护驾的叫做“念青”与“够拉”一类的护驾山神。
而围绕着莫尔多山四周山区的大渡河中上游及其丰沛的支流,都被泛称为“嘉尔莫俄其”,而河流两岸的谷地又称之为“绒”,所以,嘉绒这一部族名称,也是一个地理概念,专指莫尔多山四周的河谷农耕区。
当我真正走在莫尔多山崎岖的山道上时,就深刻地感受到,这已经只是一种过去的神山。这个地方,对我这个想通过漫游有所发现的嘉绒人来说,是一次伤心的失望之旅。在更加向西的地方,攀上任意一座没被封过神的雪山,都会感到一种深刻的震撼。但眼前失去了生机后满被创痕的山体,却叫人口里泛起岩缝中灰白的硝盐的苦涩味道。
山羊们在多刺的灌木丛中寻找青草,就像我们在头脑中寻找诗行一样的困难。
那种文化上的衰落感,只要看一看莫尔多山下的莫尔多庙就够了。
在嘉绒藏区,很少能看到在别的藏区常见的那种大规模的寺院。但寺院无论大小,都有一个明确的归属。第一,它是属于苯教还是佛教。如果属于藏传佛教,还要看它是属于宁玛、萨迦、噶举、觉囊和格鲁等教派中的哪一个教派。每一种宗教,每一种教派,都有自己鲜明的特点与教义。
但在莫尔多神庙,我却看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景象。
这座庙从外观上看,那两楼一底的亭阁式的建筑,更像是一座汉式的道观,而鲜少藏式建筑的特点。
走进道观,不,我还是应该说走进神庙,就进入了底层大殿,正中供养着莫尔多山神像。原来,莫尔多山神的坐骑不是战马,而是一头黑色的健骡。山神就披一件黑毛毡大氅骑在骡子背上。更令人吃惊的是,骡子的缰绳不是控在山神自己手里,而在前边一个侍从的手里。骡子屁股后面,还跟着另一个手持大刀的战将。不论如何,这都与我想像中的山神形象相去甚远。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人们为一座山神所造的神像。
同一层的大殿中面南方向,还供有千手观音像一座。
第二层,是汉人崇信的镇水的龙王。
第三层,更是汉藏合璧。计有汉族道教尊崇的玉皇大帝一座,和藏族人普遍崇奉的莲花生大像和宗喀巴像和毗卢遮那像各一座。
在这样的寺院里,你当然也不会指望看到常见的藏族寺院里那种无论从历史文化还是艺术价值的角度着眼,都有着非常价值的那种壁画。
离开这座寺庙的时候,我的心里有种失落了什么的凄楚的感觉。我从来不是一个主张复古或者是文化上顽固的守成论者。但在这样一个地方,你只看到了文化的损毁,而没有看到文化的发展。你只看到了一种文化上拙劣的杂糅,而没有文化的真正的交融与建构。
莫尔多山周围地区,是藏族文化区中别具特色的嘉绒文化区的中心地带,但现在你却在看到自然界的满目疮痍的同时,看到了文化万劫难复的沦落。
任何一座神山,都会有一条崇拜它的子民的转山之路。苯教与藏传佛教的信徒都相信,绕着这座山转一个或大或小的圈子,会积累一定的功德。但现在,这条转山路却渐渐荒芜了。不,在这样一个地方说荒芜是不准确的。荒芜是指一条道路慢慢被青草、被藤蔓、被树木的苍翠渐渐淹没。这里人迹稀落的转山道上不可能再出现这种景象。这里的树林已经消失。顽强生长的青草已然没扎根的地方。猛烈的山风和雨水一层层剥去山体表面的泥土,青草的根须再也抓不住一点什么,于是就一年年地稀疏、枯萎了,等待着山羊们沾满砂石的舌头最后席卷。
这条朝山之路本是从青草、从树林、从森林的腐殖土中踏出来的,现在,随着泥土的流失日渐淡去了。我没有绕任何一条转山道朝拜过任何一座神山,但看到一条古老神圣的转山道以如此的方式消失,心中不由得泛起阵阵苦涩。
我在一首诗里写过,那种苦涩就像是岩石缝里渗出的多碱的盐霜。这种盐霜可以制造芒硝,芒硝可以用做一种低质炸药的原料。
我在山下一个人家借宿一夜,准备第二天返回丹巴。
5 山神的子民们
在这个藏汉混血很多代,且基本不通藏语的人家里,我听了更多不得要领的传说。这些传说在文化上更靠近的不是藏族,而是汉族民间的那种东西了。
好客的主人取来一大块猪膘,把一把刀插在上面时,我从背包里取出从丹巴县城带来的两瓶白酒,倒了一大碗。碗在围着火塘的几个男人手里传了起来。猪膘与刀子传到我手里,我切下一大块,用刀尖挑着,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油滴到火里,火苗蹿起来,把这一圈人的脸都照成铜色的了。火塘里的火,要比头顶吊着的那盏被烟熏黄的电灯更加明亮。
酒过三巡,好几块猪膘已经下到了我的肚里。
主人说:“真没有看出来,哥哥还真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
这时,屋外一阵拖拉机响,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牛仔服的青年人走了进来。
这是主人家上过高中却没考上大学的儿子回来了。
主人问今天找到货拉没有。年轻人翻了翻眼睛,说,跑了一趟,但路塌方,中途空车回来,一分钱没挣到。他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酒,却再没有往下传,酒碗就放在了他的面前。现在,这种文化败落的乡村里,正在批量出现这种乡村恶少。我也是因了酒的缘故,从他面前端过酒碗,大喝了一口,再递到他父亲手上。
这个青年人就发作了。他像刚发现我一样,一双瞪大的眼睛狠狠地盯过来。我的眼睛没有退让,也不能退让。
他的眼睛让开了,又喝了一口酒,说:“你要去什么地方?”
我说:“赞拉。”
“赞拉?”
他父亲说:“就是小金。”
他说:“小金有什么了不起,那天几个小金收药的人过来,叫我们狠狠打了一顿。”然后,他又说了许多威胁的话。他看看我的背包和相机,说:“听说北京和成都有人闹事,现在到处都设了卡子。”
他把我当成从大城市来的人了。他父亲无法制止住这个撒野的、仇恨城市人的小子,只是对我说:“他喝醉了,不要理他。”
我收拾了背包准备离开这户人家,他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公路塌方了,班车都不通了,怎么样,明天我用拖拉机送你去小金,给两百块钱就行了。”
我当然不会接受这种讹诈。最后,是他父亲将他从屋里赶了出去,而把我留在了他的家里。第二天醒来已经晚了,这家人除了一个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只是微笑、一言不发的老人,都已经出去做事了。他给我端来一碗茶,用藏话说:“上路的时候,躲着我家那野小子一点。”
我说:“我不怕他。”
老人指指自己的耳朵,说:“我早就听不见了。”
我只好笑笑,和他告别,上路了。两个小时后,我回到丹巴。在招待所里铺开纸写我那篇叫做“野人”的小说。写得闷了,就下了招待所前曲折的石阶,到车站转转。那里依然很安静,树荫静静的,时间就消消停停地团身在里面,一点也不想延展的样子。
于是,又回到招待所写我的《野人》。
那些年里,我特别喜欢在路上的旅馆里写短篇小说。在若尔盖,在理县,在隔丹巴县城不到五十公里远的小金县城。写完这篇小说,虽然路还没通,但我应该上路了。
漫游中的写作,在我25岁之后,与30岁之前那段时间,是我生活的方式。那时,我甚至觉得这将成为我一生唯一的方式了。
我又上路了,目的地就是五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小金。
临行前,我给曾是同事和领导也是朋友的小金县委书记侯光打了一个电话。他告诉我说,等我出发走到一半路程叫新桥的一个乡,那里就没有塌方了。他还特别叮嘱,叫我到乡政府打电话给他,在那里吃顿饭,接我的车就到了。
当夜,听着吹过整个县城上空的风声,我很快就睡着了。
睡着之前,我口里念出的却是小金县城以前的名字: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