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幸福的存在,可能就会有多少不幸的存在。杨乃斌在八个月大的时候,因为发烧导致耳膜出血,失去了听力。他的母亲为了让他能像健全人一样成长,执意要把他送入普通全日制学校。所以从他念书的第一天开始,妈妈就成了他的同班同学。小学、中学、大学,整整十六年。这十六年的陪伴,充满了艰苦,也充满了力量。

杨乃斌的妈妈叫陶艳波。她为儿子辞去了工作,专门从黑龙江到北京去学习唇语,然后一点点地教儿子说话、识字。她每天几乎从早到晚都陪伴在儿子身边,做儿子的“同桌妈妈”,使他像正常孩子一样完成了学业,最终顺利考上大学。这中间的艰辛旁人无法想象。但陶艳波从未有过怨言,她说:“教育乃斌是我一辈子的职责。一个母亲,为了孩子,一切都值得。只是坚持走的路比别人长一点。”

杨乃斌说:“从小,我的世界是寂静无声的。他们说,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母亲不甘心,为了能让我说话,十六年,五千八百四十天,三万四千五百六十个学时,始终陪着我。他们说,你就是一个奇迹。我说,奇迹的名字叫作母亲。”

访谈

董卿:第一次听到你们俩故事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妈妈陪着孩子上了十六年学?如果去聋哑学校,可能就不需要你费那么大劲去陪着他了。你为什么执意要把他送到健全孩子的学校?

陶艳波:聋哑学校更没有语言环境了。孩子一生,你想,以后走进社会,他不会说话,心里有任何委屈都无法表达出来,那对孩子太不公平了。

董卿:出于母亲一种强烈的保护心理,就希望他能够像健全人一样。

陶艳波:希望孩子有个幸福的人生。

董卿:可是一般的学校是不收聋哑儿童的。

陶艳波:是。他七岁,该上正常学校的时候,所有的学校都不收他。我就一遍一遍地求校长。

董卿:你还记得那时候跟妈妈一家一家去找学校,去求校长的事吗?

杨乃斌:还记得。有一次我和妈妈去一个小学,那个时候已经傍晚了,校长躲着妈妈,然后妈妈就坐在操场哭。我就跟妈妈说,妈妈别哭,咱们俩还有很多学校没去呢。咱们明天再去别的学校看看。妈妈就不哭了,说乃斌很坚强,咱们不放弃,明天我再带你去别的学校看看。我发誓,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要让你有学上。

董卿:刚开始进学校,因为老师的语速是正常的,不可能像妈妈那样耐心,你有没有觉得没有办法进入到健全人的世界当中?

杨乃斌:妈妈是我的耳朵。那时候,我看着老师的口型,以及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妈妈就用耳朵听,听老师讲。放学回家,妈妈当夜晚的老师,把白天老师讲的那些内容全部再告诉我一遍。

董卿:每天你们俩几点起床?

陶艳波:六点。他背个书包,我背个书包,我们俩一起去上学。我的书包里装一个大笔记本,再装一点孩子下课玩的玩具。下课的时候我就像学生的队长一样,跟他们一起玩,一边玩一边做游戏。

董卿:让他能够和别人交流。

陶艳波:对。给孩子搭建一个讲话的平台,虽然累一点、苦一点,但是每天都能看到孩子在进步。

董卿:那些小孩没有觉得你怪怪的吗?

陶艳波:没有。有的叫我陶姨,有的叫陶妈妈。

董卿:到了中学,初中、高中之后,所有的课你都能够听明白吗?是不是有时候自己也听不太明白了?

陶艳波:就比如说英语。我上学学的不是英语,是俄语,这些字母我都不认识。老师讲英语课我听不懂,着急得在那儿哭。老师下课之后说,杨乃斌的妈妈,我讲得这么激动人心吗?你怎么在哭?我说你连留作业都用英语讲,我听不懂。后来,老师想了个好办法,让我们去街边买一个录音笔,上课的时候录下来,下课的时候听,回家放学也听,只要有空闲就听,听不懂去问他。这一路走过来,我俩互相鼓励。

董卿:你也参加考试吗?

陶艳波:不参加。每次他考试的时候,我就给他送到学校门口。每次我们俩都是这个动作(击掌)。

董卿:Give me five.

陶艳波:“儿子祝你考试成功”,然后他去考试,我就回家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什么的。

董卿:在这十几年的同班同学过程中,你觉得你跟妈妈谁的学习成绩好一点?

杨乃斌:我跟妈妈是不分上下的。一些强项比如说物理,我比妈妈稍微厉害一点。但是英语妈妈比我强。

董卿:让我很佩服的是,乃斌最终居然考入了211的重点大学。

陶艳波:这是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孩子毕业典礼,他们系主任给孩子戴帽子的时候要照相,他说:“杨乃斌的妈妈,我觉得你很有资格,也跟着我们一起照张相吧。”

董卿:你完全应该和他站在一起。最近有见妈妈哭过吗?

杨乃斌:看到过,就是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妈妈很激动,就哭了。

董卿: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有没有难受到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陶艳波:从孩子上小学一直到考大学之前,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大把大把掉头发,有的时候做梦都能吓醒。我就想我的孩子现在话说得还不全,说得还不清楚,将来他的人生是什么样?自从孩子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我这悬着的心才归正,才踏实了。

董卿:我觉得这十六年的故事,真的可能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陶艳波:不管怎么样,孩子现在很好,这是我最高兴的,值了。最近我给我丈夫起了一个外号叫“老山羊”。

董卿:为啥?

陶艳波:因为这些年他挣的每一分钱都放我手里,像老山羊一样顾家,很爱我俩,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的。

董卿:一家人的幸福也离不开父亲的付出。乃斌现在已经是大学毕业之后进入天津市残联工作了,是吗?

陶艳波:对。

杨乃斌:那些残疾人也跟我一样,也是有困难的,也很不容易。这么多年来,妈妈对我的爱,让我能够成长,所以我想把这份爱给那些残疾人,让他们能够像我一样得到温暖。

董卿:真好,说得非常好。因为妈妈的爱让你能够成长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而今天乃斌也要用自己的努力去帮助更多的残疾人,让他们也能够有更好的生活。接下来我们就欢迎乃斌为妈妈朗读一篇文章。

杨乃斌:我想读一篇冰心的作品,是《寄小读者》中的一段。

读本

通讯十

冰心

亲爱的小朋友:

我常喜欢挨坐在母亲的旁边,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说我幼年的事。

母亲凝想地,含笑地,低低地说:

“不过有三个月罢了,偏已是这般多病。听见端药杯的人的脚步声,已知道惊怕啼哭。许多人围在床前,乞怜的眼光,不望着别人,只向着我,似乎已经从人群里认识了你的母亲!”

这时眼泪已湿了我们两个人的眼角!

“你的弥月到了,穿着舅母送的水红绸子的衣服,戴着青缎沿边的大红帽子,抱出到厅堂前。因看你丰满红润的面庞,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骄傲。

“只有七个月,我们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阑旁。海波声中,你已会呼唤‘妈妈’和‘姊姊’。”

对于这件事,父亲和母亲还不时地起争论。父亲说世上没有七个月会说话的孩子。母亲坚执说是的。在我们家庭历史中,这事至今是件疑案。

“浓睡之中猛然听得丐妇求乞的声音,以为母亲已被她们带去了。冷汗被面地惊坐起来,脸和唇都青了,呜咽不能成声。我从后屋连忙进来,珍重的揽住,经过了无数的解释和安慰。自此后,便是睡着,我也不敢轻易地离开你的床前。”

这一节,我仿佛记得,我听时写时都重新起了呜咽!

“有一次你病得重极了。地上铺着席子,我抱着你在上面膝行。正是暑月,你父亲又不在家。你断断续续说的几句话,都不是三岁的孩子所能够说的。因着你奇异的智慧,增加了我无名的恐怖。我打电报给你父亲,说我身体和灵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忽然一阵大风雨,深忧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地睡了一大觉。这一番风雨,把你又从死神的怀抱里,接了过来。”

我不信我智慧,我又信我智慧!母亲以智慧的眼光,看万物都是智慧的,何况她的唯一挚爱的女儿?

“头发又短,又没有一刻肯安静。早晨这左右两个小辫子,总是梳不起来。没有法子,父亲就来帮忙:‘站好了,站好了,要照相了!’父亲拿着照相匣子,假作照着。又短又粗的两个小辫子,好容易天天这样地将就地编好了。”

我奇怪我竟不懂得向父亲索要我每天照的相片!

“陈妈的女儿宝姐,是你的好朋友。她来了,我就关你们两个人在屋里,我自己睡午觉。等我醒来,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马,都当做船,飘浮在脸盆的水里,地上已是水汪汪的。”

宝姐是我一个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终不记得,不认识她。然而从母亲口里,我深深地爱了她。

“已经三岁了,或者快四岁了。父亲带你到他的兵舰上去,大家匆匆地替你换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一只小木鹿,放在小靴子里。到船上只要父亲抱着,自己一步也不肯走。放到地上走时,只有一跛一跛的。大家奇怪了,脱下靴子,发现了小木鹿。父亲和他的许多朋友都笑了。——傻孩子!你怎么不会说?”

母亲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地笑了。——回想起来,她的质问,和我的羞愧,都是一点理由没有的。十几年前事,提起当面前事说,真是无谓。然而那时我们中间弥漫了痴和爱!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么缘故。每逢我凝望窗外,或是稍微地呆了一呆,你就过来呼唤我,摇撼我,说:‘妈妈,你的眼睛怎么不动了?’我有时喜欢你来抱住我,便故意地凝神不动。”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许母亲凝神,多是忧愁的时候,我要搅乱她的思路,也未可知。——无论如何,这是个隐谜!

“然而你自己却也喜凝神。天天吃着饭,呆呆地望着壁上的字画,桌上的钟和花瓶,一碗饭数米粒似的,吃了好几点钟。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开。”

这件事我记得,而且很清楚,因为独坐沉思的脾气至今不改。

当她说这些事的时候,我总是脸上堆着笑,眼里满了泪,听完了用她的衣袖来印我的眼角,静静地伏在她的膝上。这时宇宙已经没有了,只母亲和我,最后我也没有了,只有母亲;因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这是如何可惊喜的事,从母亲口中,逐渐地发现了,完成了我自己!她从最初已知道我,认识我,喜爱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认世界上有个我的时候,她已爱了我了。我从三岁上,才慢慢地在宇宙中寻到了自己,爱了自己,认识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过是母亲意念中的百分之一,千万分之一。

小朋友!当你寻见了世界上有一个人,认识你,知道你,爱你,都千百倍地胜过你自己的时候,你怎能不感激,不流泪,不死心塌地的爱她,而且死心塌地地容她爱你?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亲面前,仰着脸问说:“妈妈,你到底为什么爱我?”母亲放下针线,用她的面颊,抵住我的前额,温柔地,不迟疑地说:“不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儿!”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还有人能说这句话!“不为什么”这四个字,从她口里说出来,何等刚决,何等无回旋!她爱我,不是因为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间的一切虚伪的称呼和名字!她的爱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儿。总之,她的爱,是摒除一切,拂拭一切,层层的挥开我前后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为“今我”的原素,而直接地来爱我的自身!

假使我走至幕后,将我二十年的历史和一切都更变了,再走出到她面前,世界上纵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只要我仍是她的女儿,她就仍用她坚强无尽的爱来包围我。她爱我的肉体,她爱我的灵魂,她爱我前后左右,过去,将来,现在的一切!

天上的星辰,骤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响。海波如山一般地汹涌,一切楼屋都在地上旋转,天如同一张蓝纸卷了起来。树叶子满空飞舞,鸟儿归巢,走兽躲到它的洞穴。万象纷乱中,只要我能寻到她,投到她的怀里……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对于我的爱,不因着万物毁灭而更变!

她的爱不但包围我,而且普遍地包围着一切爱我的人;而且因着爱我,她也爱了天下的儿女,她更爱了天下的母亲。小朋友!告诉你一句小孩子以为是极浅显,而大人们以为是极高深的话,“世界便是这样地建造起来的!”

世界上没有两件事物,是完全相同的,同在你头上的两根丝发,也不能一般长短。然而——请小朋友们和我同声赞美!只有普天下的母亲的爱,或隐或显,或出或没,不论你用斗量,用尺量,或是用心灵的度量衡来推测;我的母亲对于我,你的母亲对于你,她的和他的母亲对于她和他;她们的爱是一般的长阔高深,分毫都不差减。小朋友!我敢说,也敢信古往今来,没有一个敢来驳我这句话。当我发觉了这神圣的秘密的时候,我竟欢喜感动得伏案痛哭!

我的心潮,沸涌到最高度,我知道于我的病体是不相宜的,而且我更知道我所写的都不出乎你们的智慧范围之外。——窗外正是下着紧一阵慢一阵的秋雨,玫瑰花的香气,也正无声地赞美她们的“自然母亲”的爱!

我现在不在母亲的身畔,——但我知道她的爱没有一刻离开我,她自己也如此说!——暂时无从再打听关于我的幼年的消息;然而我会写信给我的母亲。我说:“亲爱的母亲,请你将我所不知道的关于我的事,随时记下寄来给我。我现在正是考古家一般地,要从深知我的你口中,研究我神秘的自己。”

被上帝祝福的小朋友!你们正在母亲的怀里。——小朋友!我教给你,你看完了这一封信,放下报纸,就快快跑去找你的母亲——若是她出去了,就去坐在门槛上,静静地等她回来——不论在屋里或是院中,把她寻见了,你便上去攀住她,左右亲她的脸,你说:“母亲!若是你有工夫,请你将我小时候的事情,说给我听!”等她坐下了,你便坐在她的膝上,倚在她的胸前,你听得见她心脉和缓地跳动,你仰着脸,会有无数关于你的,你所不知道的美妙的故事,从她口里天乐一般地唱将出来!

然后,——小朋友!我愿你告诉我,她对你所说的都是什么事。

我现在正病着,没有母亲坐在旁边,小朋友一定怜念我,然而我有说不尽的感谢!造物者将我交付给我母亲的时候,竟赋予了我以记忆的心才;现在又从忙碌的课程中替我匀出七日夜来,回想母亲的爱。我病中光阴,因着这回想,寸寸都是甜蜜的。

小朋友,再谈罢,致我的爱与你们的母亲!

你的朋友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五日晨,

圣卜生疗养院,威尔斯利。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寄小读者》

冰心女士散文的清丽,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纯洁,在中国好算是独一无二的作家了。记得雪莱的咏云雀的诗里,仿佛曾说过云雀是初生的欢喜的化身,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星辰,是同月光一样来把歌声散溢于宇宙之中的使者,是霓虹的彩滴要自愧不如的妙音的雨师。以诗人赞美云雀的清词妙句,一字不易地用在冰心女士的散文批评之上,我想是最恰当也没有的事情。

著名作家 巴金

往事(一)(节选)

——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

冰心

在别人只是模糊记着的事情,

然而在心灵脆弱者,

已经反复而深深地

镂刻在回忆的心版上了!


索性凭着深刻的印象,

将这些往事

移在白纸上罢——

再回忆时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将我短小的生命的树,一节一节的斩断了,圆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要一片一片的拾起来看;含泪的看,微笑的看,口里吹着短歌的看。

难为他装点得一节一节,这般丰满而清丽!

我有一个朋友,常常说,“来生来生!”——但我却如此说:“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第一个厚的圆片是大海;海的西边,山的东边,我的生命树在那里萌芽生长,吸收着山风海涛。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砾,都是我最初的恋慕,最初拥护我的安琪儿。

这圆片里重叠着无数快乐的图画,憨嬉的图画,寂寞的图画,和泛泛无着的图画。

放下罢,不堪回忆!

第二个厚的圆片是绿阴;这一片里许多生命表现的幽花,都是这绿阴烘托出来的。有浓红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

晚晴的绿阴,朝雾的绿阴,繁星下指点着的绿阴,月夜花棚秋千架下的绿阴!

感谢这曲曲屏山!它圈住了我许多思想。

第三个厚的圆片,不是大海,不是绿阴,是什么?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无味的,我不要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只是等着,等着,母亲还不回来呵!”

乳母在灯下睁着疲倦下垂的眼睛,说:“莹哥儿!不要尽着问我,你自己上楼去,在阑边望一望,山门内露出两盏红灯时,母亲便快来到了。”

我无疑地开了门出去,黑暗中上了楼——望着,望着,无有消息。

绕过那边阑旁,正对着深黑的大海,和闪烁的灯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时的光明朗澈——我深思,我数着灯光明灭的数儿,数到第十八次。我对着未曾想见的命运,自己假定的起了怀疑。

“人生!灯一般的明灭,飘浮在大海之中。”——我起了无知的长太息。

生命之灯燃着了,爱的光从山门边两盏红灯中燃着了!

在堂里忘了有雪,并不知有月。

匆匆的走出来,捻灭了灯,原来月光如水!

只深深的雪,微微的月呵!地下很清楚的现出扫除了的小径。我一步一步的走,走到墙边,还觉得脚下踏着雪中沙沙的枯叶。墙的黑影覆住我,我在影中抬头望月。

雪中的故宫,云中的月,甍瓦上的兽头——我回家去,在车上,我觉得这些熟见的东西,是第一次这样明澈生动的入到我的眼中,心中。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几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子,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个大荷叶,慢慢的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

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原是儿时的海,但再来时却又不同。

倾斜的土道,缓缓的走了下去——下了几天的大雨,溪水已涨抵桥板下了。再下去,沙上软得很,拣块石头坐下,伸手轻轻的拍着海水……儿时的朋友呵,又和你相见了!

一切都无改:灯塔还是远立着,海波还是粘天的进退着,坡上的花生园子,还是有人在耕种着。——只是我改了,膝上放着书,手里拿着笔,对着从前绝不起问题的四围的环境思索了。

居然低头写了几个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的太近了,凝神的时候,似乎海波要将我飘起来。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次来心境已变了,再往后时如何?也许是海借此要拒绝我这失了童心的人,不让我再来了。

天色不早了。采了些野花,也有黄的,也有紫的,夹在书里。无聊的走上坡去——华和杰他们却从远远的沙滩上,拾了许多美丽的贝壳和卵石,都收在篮里,我只站在桥边等着……

他们原和我当日一般,再来时,他们也有像我今日的感想么?

只在夜半忽然醒了的时候,半意识的状态之中,那种心情,我相信是和初生的婴儿一样的。——每一种东西,每一件事情,都渐渐的,清澈的,侵入光明的意识界里。

一个冬夜,只觉得心灵从渺冥黑暗中渐渐的清醒了来。

雪白的墙上,哪来些粉霞的颜色,那光辉还不住的跳动——是月夜么?比它清明。是朝阳么?比它稳定。欠身看时,却是薄帘外熊熊的炉火。是谁临睡时将它添得这样旺!

这时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个世界里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画;白日的事,一些儿也想不起来了,我只静静的……

回过头来,床边小几上的那盆牡丹,在微光中晕红着脸,好像浅笑着对我说,“睡人呵!我守着你多时了。”水仙却在光影外,自领略她凌波微步的仙趣,又好像和倚在她旁边的梅花对语。

看守我的安琪儿呵!在我无知的浓睡之中,都将你们辜负了!

火光仍是漾着,我仍是静着——我意识的界限,却不只牡丹,不只梅花,渐渐的扩大起来了。但那时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珑的石子般,浸在水里,历历可数。

一会儿渐渐的又沉到无意识界中去了——我感谢睡神,他用梦的帘儿,将光雾般的一夜,和尘嚣的白日分开了,使我能完全的留一个清绝的记忆!

一〇

晚餐的时候。灯光之下,母亲看着我半天,忽然想起笑着说:“从前在海边住的时候,我闷极了,午后睡了一觉,醒来遍处找不见你。”

我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我只不言语,我忆起我五岁时的事情了。

弟弟们都问,“往后呢?”

母亲笑着看着我说:“找到大门前,她正呆呆的自己坐在石阶上,对着大海呢!我睡了三点钟,她也坐了三点钟了。可怜的寂寞的小人儿呵!你们看她小时已经是这样的沉默了——我连忙上前去,珍重地将她揽在怀里……”

母亲眼里满了欢喜慈怜的珠泪。

父亲也微笑了。——弟弟们更是笑着看我。

母亲的爱,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远: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说的惆怅!

一一

忘记了是哪一个春天的早晨——

手里拿着几朵玫瑰,站在廊上——马莲遍地的开着,玫瑰更是繁星般在绿叶中颤动。

她们两个在院子里缓步,微微的互视的谈着。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涉——朝阳照着她们,和风吹着她们;她们的友情在朝阳下酝酿,她们的衣裙在和风中整齐地飘扬。

春浸透了这一切——浸透了花儿和青草……

上帝呵!独立的人不知道自己也浸在春光中。

一四

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笔。

每次和朋友们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夜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彻底的谈一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笑问,“这话怎讲!”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让我们听听!”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我们都像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像涵说的,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的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的守着楫坐着,刚才的那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

一五

黄昏时下雨,睡得极早,破晓听见钟声续续的敲着。

这钟声不知是哪个寺里的,起的稍早,便能听见——尤其是冬日——但我从来未曾数过,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的披衣整发,还是四无人声,只闻啼鸟。开门出去,立在阑外,润湿的晓风吹来,觉得春寒还重。

地下都潮润了,花草更是清新,在濛濛的晓烟里笼盖着,秋千的索子,也被朝露压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会得枝头渐绿,墙内外的桃花,一番雨过,都零落了——

忆起断句“落尽桃花澹天地”,临风独立,不觉悠然!

一七

我坐在院里,仪从门外进来,悄悄地和我说,“你睡了以后,叔叔骑马去了,是那匹好的白马……”我连忙问,“在哪里?”他说,“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许说是我告诉的。”我站起来便走。仪自己笑着,走到书室里去了。

出门便听见涛声,新雨初过,天上还是轻阴。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既跑了就不能停足,只身不由己的往下走。转过高岗,已望见父亲在平野上往来驰骋。这时听得乳娘在后面追着,唤,“慢慢的走!看道滑掉在谷里!”我不能回头,索性不理她。我只不住的唤着父亲,乳娘又不住的唤着我。

父亲已听见了,回身立马不动。到了平地上,看见董自己远远的立在树下。我笑着走到父亲马前,父亲凝视着我,用鞭子微微的击我的头,说,“睡好好的,又出来作什么!”我不答,只举着两手笑说,“我也上去!”

父亲只得下来,马不住的在场上打转,父亲用力牵住了,扶我骑上。董便过来挽着辔头,缓缓地走了。抬头一看,乳娘本站在岗上望着我,这时才转身下去。

我和董说,“你放了手,让我自己跑几周!”董笑说,“这马野得很,姑娘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

渐渐的走快了,只听得耳旁海风,只觉得心中虚凉,只不住的笑,笑里带着欢喜与恐怖。

父亲在旁边说,“好了,再走要头晕了!”说着便走过来。我撩开脸上的短发,双手扶着鞍子,笑对父亲说,“我再学骑十年的马,就可以从军去了,像父亲一般,做勇敢的军人!”父亲微笑不答。

马上看了海面的黄昏——

董在前牵着,父亲在旁扶着。晚风里上了山,直到门前。母亲和仪,还有许多人,都到马前来接我。

一八

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时使人惆怅而烦闷。

无聊的洗了手脸,天色已黄昏了,到门外园院小立,抬头望见了一天金黄色的云彩。——世间只有云霞最难用文字描写,心里融会得到,笔下却写不出。因为文字原是最着迹的,云霞却是最灵幻的,最不着迹的,徒唤奈何!

回身进到院里,隔窗唤涵递出一本书来,又到门外去读。云彩又变了,半圆的月,渐渐的没入云里去了。低头看了一会子的书。听得笑声,从圆形的缘满豆叶的棚下望过去,杰和文正并坐在秋千上;往返的荡摇着,好像一幅活动的影片,——光也从圆片上出现了,在后面替他们推送着。光夏天瘦了许多,但短发拂额,仍掩不了她的憨态。

我想随处可写,随时可写,时间和空间里开满了空灵清艳的花,以供慧心人的采撷,可惜慧心人写不出!

天色更暗了,书上的字已经看不见。云色又变了,从金黄色到了暗灰色。轻风吹着纱衫,已是太凉了,月儿又不知哪里去了。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冰心散文》

冰心一生写了许多关于母亲的文字,诗歌、散文都有,“母爱之光”在她的作品中几乎无处不在。在她的笔下,母亲是可以为丈夫去死的妻子,是儿女一生都可以停靠的港湾,是新旧时代交替中迎着新时代曙光的女性。她说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中的最好一个”,值得她献上永远的赞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