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洛克兰大学

距离春季学期开学还有几天,伊莱驾车到机场接维克托,他挂在脸上的那种笑容令维克托深感不安。伊莱的笑容千变万化,堪比冰淇淋店售卖的各种口味,而那种笑容说明他有一个秘密。维克托本不想在意,可又欲罢不能,就快克制不了这逐渐膨胀的好奇心了,他决定至少不能赤裸裸地表现出来。

伊莱整个假期都泡在学校里,为他的论文搞调查研究。安吉对此颇有怨言,因为两人本该一起度假;正如维克托所料,安吉不喜欢伊莱的论文,不管是论文题目,还是他所投入的时间。伊莱宣称,之所以利用假期搞调研,是为了安抚莱恩教授的情绪,表明他对待论文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而令维克托不悦的是,如此一来,伊莱抢在了前头。还有,其实他也申请留校,希望获得相同待遇,结果遭到了否决。他竭尽全力按捺怒火。他多想把伊莱的生活一笔划掉,据为己有。然而,他终究只是耸耸肩,付之一笑。伊莱也保证说,只要在他们——伊莱说的是“他们”,不是“他”,这多少宽慰了维克托受伤的心——感兴趣的领域有任何新的发现,一定告诉他。可是整整一个假期过去了,他没有收到只字片语。到了维克托快要预订返校机票的时候,伊莱终于打来电话说他有所发现,但死活不肯在电话里透露,非要等到两人回校再说。

维克托本想预订更早的航班(他迫不及待地想摆脱父母的陪伴,他们这是头一次坚持要全家人一起过圣诞节,然后每天唠叨他们所做的牺牲,因为假期是巡回演讲最受欢迎的时间),但又不希望表现得那么急不可耐,所以他废寝忘食地研究自己的肾上腺选题,以打发余下的日子。相比之下,他的论文有点补充说明的意味,涉及的无非是因果是非之类的问题,而且有案可查的数据极其之多,所以算不上多大的挑战。他所做的就是修正。没错,论文条理分明、措辞优美,但在维克托看来,充满了无趣且乏善可陈的臆测。莱恩教授早先就认为他的论文结构非常扎实,维克托赢在了起跑线上。可伊莱都要起飞了,维克托不希望自己只是起跑。

所以,等他在副驾驶位上坐定后,手指便激动地在膝盖上叩个不停。他急忙活动了一下手指,企图克制住这种神经质的动作,结果手指刚一碰到腿,又焦躁不安地敲打起来。在飞速行驶的路途中,维克托费了不少工夫冷却自己的情绪,就是为了避免见到伊莱时“快告诉我”这句话会脱口而出。然而两人刚见面,他就乱了阵脚。

“噢,对了,”维克托企图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却并不成功,“你的发现是什么?”

伊莱握紧方向盘,驾车驶向洛克兰。

“创伤。”

“创伤怎么了?”

“在所有较为可信的超能者案例中,这是我找到的唯一共性。总之,身体因为压力产生了各种奇怪的反应。如你所知,肾上腺素之类的。我认为,创伤能够引起身体发生化学变化。”他的语速加快了,“但问题是,创伤的定义太模糊了,对吧?这个概念真的太宽泛了,而我需要的是确指。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受伤,感情上,身体上,这样那样。就算只有一小部分变成了超能者,他们的人数也相当可观。如果真是如此,超能者就不是一种假设了,我们不能再打引号,因为他们的存在成了事实。我确信,肯定有某种比较明确的条件。”

“特定类型的创伤,比如车祸?”维克托问。

“没错,十分正确,但是没有明确指示出是哪种常规性创伤。没有显而易见的公式。没有参数。最开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伊莱卖了个关子。维克托把已经调低音量的收音机关掉了。伊莱几乎一直在驾驶座上扭来扭去。

“后来呢?”维克托催促道,无法抑制的好奇令他颇为难堪。

“后来我进行深度研究,”伊莱说,“在仅有的几个案例当中——当然了,全是非官方的,真令人丧气——那些人不仅仅是受到创伤,维克。他们死了。最初我没有注意到,是因为如果一个人没有死掉,十之八九不会记录为NDE。见鬼,一半的人都意识不到他们有过NDE。”

“NDE? ”

伊莱斜睨了维克托一眼:“濒死经历。会不会超能者并非是由什么创伤造成的结果呢?会不会是他们的身体对最强烈的生理和心理创伤做出了反应?也就是死亡。想想吧,我们说的转化不可能是单纯的生理反应,或者单纯的心理反应。它需要肾上腺素、恐惧和意识的巨量流变。我们说的是意志的力量,我们说的是精神和物质的超越,但并非一方超越另一方,而是同时超越。心灵和身体都对迫近的死亡做出了反应,在这些案例当中,两者的反应都足够强烈,也必须强烈。我说的是遗传倾向和生存意志——我想你应该对超能者有一定的概念了。”

在聆听伊莱这套理论的同时,维克托的脑海里风起云涌。

他收缩十指,紧紧地揪着裤子。

有道理。

不仅有道理,而且讲得简单明了。维克托特别不爽。最不爽的是这应该由他先发现,由他推定出来。肾上腺素是他的研究方向。唯一的区别是,他研究的是短时流变,而伊莱则大胆迈进,提出的是永久性改变。怒火在他胸口腾起,但愤怒毕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他转而平心静气地寻找起这套理论里的瑕疵。

“你倒是说点什么啊,维克。”

维克托紧皱眉头,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尽量避免带有伊莱的那种狂热语气。

“你提出了两个相关因素,伊莱,但你不知道还有多少未知因素。就算你可以确定地说,濒死经历和强烈的生存意志是必要因素,你想想看其他的因素可能还有多少。老天,主体要产生超能力,说不定需要一二十个条件呢。而且你现有的两个相关因素也过于含糊了。光是遗传倾向,就涵盖了几百种不同的特性,其中任何一个,甚至所有的特性,都有可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主体需要的是自然提升的化学水平,还是不稳定变化的腺体?他们当前的身体状况重要与否?是不是只有他们身体的先天反应发生改变?至于精神状态,伊莱,你又怎么计算心理方面的因素呢?强烈的意志是由什么构成的?这属于哲学范畴。然后还有机会的因素。”

“我并不是不想考虑这些因素,”伊莱有点泄气,此时车已经开进学校的停车场,“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不是演绎理论。这很有可能是极其关键的发现,我们就不能庆祝一下吗?超能者必须有濒死经历。要我说啊,这一发现真是太赞了。”

“但还不够。”维克托说。

“是吗?”伊莱反问,“这只是开始。所以是有意义的。任何理论都需要一个开端,维克。这套濒死经历假说——精神和身体对创伤的双重反应——是合乎逻辑的。”

在伊莱解释的同时,一个危险的念头闪过维克托的脑海,并且逐渐清晰。他有主意了,可以把伊莱的发现变成他的发现,至少是他们俩的。

“另外,我只是写论文,”伊莱接着说,“为超能者现象寻找一个合理的科学解释。我又不是要创造超能者。”

维克托抽动嘴角,挤出一丝笑容。

“为什么不呢?”

“因为那是自杀。”伊莱嚼着满嘴的三明治,含糊不清地说。

此时他们坐在美食城里,因为还没开学,这儿空空荡荡的,只有意大利餐馆、美食厨房和咖啡馆还在营业。

“嗯,是的,必须的。”维克托喝了一口咖啡,“但如果成了……”

“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提出这种建议。”伊莱感叹道。但他的语气里除了惊讶,还有别的东西。好奇。活力。那是维克托曾经感受过的激情。

“假设你的理论是对的,”维克托不依不饶,“我们面对的就是一个简单的方程式:一次濒死经历,着重在濒死,外加一定程度的体能水平,以及强烈的意志——”

“可你也说过,没有这么简单,肯定有很多别的因素。”

“噢,当然还有。”维克托说。伊莱终究注意到他了。他喜欢得到伊莱的重视。“谁知道有多少因素呢?但我愿意承认,在生命遭受到威胁时,身体会发生惊人的变化。这就是我的论文题目,记得吗?也许你是对的,也许身体可以进行根本性的化学位移,在最危急的时刻,肾上腺素使我们拥有类似超人的能力。瞬间的力量爆发,也许有办法使其成为永久性的改变。”

“这简直是疯了——”

“你不相信。不全信。话说回来,这是你的论文。”维克托说。他撇了撇嘴,低头看着面前的咖啡:“顺便说一句,你要是涉及到了这一层,可以得个A。”

伊莱眯起眼睛:“我的论文是在理论上——”

“是吗?”维克托的笑容充满了激将的意味,“你的信仰哪儿去了?”

伊莱紧蹙双眉。他张了张嘴,正要回答,两只纤细的胳膊绕上他的脖子。

“我的好小子们怎么这样严肃?”维克托抬起头,看见了安吉的赭色卷发、雀斑,还有微笑。“为假期结束而伤心吗?”

“才不是。”维克托说。

“嗨,安吉。”伊莱应道。维克托看见他眼中的亮光忽地收敛了,然后他搂过安吉,来了一个电影里常见的热吻。维克托暗暗地骂了一句。他好容易逼出了那点亮光,可安吉只用一个吻,就转移了伊莱的全部注意力。他懊恼地一推桌子,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安吉问。

“累了一天,”他说,“我要回去了,行李还没收拾……”他没再说下去。安吉根本没听。她的纤纤玉指在伊莱的头发里搅弄,两人的嘴唇紧贴在一起。他就是这样失去两个朋友的。

维克托转过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