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登山者(7)

“你可能会觉得这个空荡荡的角落挺有意思。”理查指着我们经过的一个房子的角落说。西侧有两排垂直的漂亮窗户,窗户大概有60英尺或80英尺高,但这栋房子的角落看起来不是那么高雅,像只是用分量不轻的砖石匆匆遮盖起来的。

“几百年前,也不知道布罗姆利家族的哪位勋爵发现,虽然整片地方都镶嵌着玻璃,从高高的大礼堂可以看到外面的橘苑,美轮美奂、光线充足,但是玻璃做成的漂亮窗户太多了,承重墙不够。英国橡树屋顶又特别重,再加上还装了许多科利韦斯顿瓦。”

“什么叫科利韦斯顿瓦?”让-克洛德说,“这名字听起来像是英国的猎狗,要么就是牧羊犬。”

“科利韦斯顿瓦是一种由特别重的灰色板岩做成的厚板,英国古代一些大庄园喜欢用它做屋面瓦。这种瓦最初是由罗马人在这片土地找到并生产出来的。实际上,现在除了布罗姆利府邸的庭院以及少数几个偏僻之所外,英国几乎已经找不到科利韦斯顿瓦了。总之,你也看到了,几个世纪前,伯爵因为担心便用一些漂亮的垂窗遮盖,加了些承重墙。我们从北侧进来的时候,你们看到四楼上面的那些小窗户就是了,上面安装了玻璃窗格,但后面全是砖石。屋顶特别重。”

布罗姆利府邸的整体效果令人惊愕,围墙林立,里面的空间和室内的庭院比我去过的许多马萨诸塞州村庄都要大,但吸引我的还是屋顶以及上方的东西。(我怀疑我当时肯定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但是,那一幕看得我太入迷了,也顾不上失态不失态了。我确定如果我真像个乡下来的白痴一样,理查定会帮我把下巴合上。)本森快活地从马车的横档上跳了下来,绕到侧面,帮我们打开半截门。

高高的庄园顶上有无数垂直的(有部分是水平方向的)突出物:看起来没什么用途的方尖碑、雄伟的钟塔,钟面对着房子南侧明显未曾使用过的客房,还有一排排高高的古希腊风格的柱子……实际上,这些柱子是大房子里众多的壁炉烟囱,还有一些无端生出来的拱门。雉堞状塔楼垂直的塔尖上嵌有又高又薄的窗户,塔楼犹如阴茎,上面像是顶着不少松饼,塔身下面有一些圆形小窗,地平线上,老伦敦桥风格的悬挂式上层楼面跟一些更加厚重、更多窗户的建筑物相连,屋顶上杂乱无章地矗立着一些塔楼,还有一些更高、更瘦、更性感的阴茎状塔楼随意散落在塔楼之间以及塔楼上面其他的凸起物上。最后是一些颇为优雅的塔楼,看起来像是从中东清真寺剽窃而来的穆斯林尖塔。

这时,又有一个穿着老式制服的管家出现了,他的着装非常正式,看起来显然比我们的马车司机更老,但他刮得光秃秃的脑袋就像台球一样光滑,因为脊椎已经弯曲,他显得更谦卑,站在东侧开着的门里,朝我们鞠躬,口中说道:“欢迎,先生们。布罗姆利夫人正在等你们,她马上就来。迪肯少爷,恕我冒昧,你气色真好,身体也很棒。”

“谢谢,哈里森。”理查说。

“你说什么,先生?”哈里森将手握成杯状放在左耳朵上说。除了驼背,他看上去耳朵也很背,而且显然不大擅长解读唇语。理查将刚才的五个字大声重复了一遍。哈里森笑了笑,露出两排漂亮的假牙,接着粗声粗气地说:“请跟我来,各位。”说完转身领着我们进入。

我们跟着这个老管家慢慢地从前厅走了进去,然后进入好几个大房间,谁也不知道要去往哪里,这时,理查小声对我们说:“三十年前,我揍小珀西瓦尔勋爵时,打我屁股的管家就是哈里森。”

“我今天也想看看他是怎么打你屁屁的。”让-克洛德邪恶地笑道,这样的表情我以前见过,有些淘气,在女士面前挺受用的。

我们跟着老管家拖着步子慢慢地经过一组具有艺术风格的悬挂式波斯地毯,挂着红色帷帐的门厅,然后从至少三个“公共房间”里穿过去,光是那些古董的工艺、颜色、尺寸和品质就让人叹为观止。

但让我几乎惊讶得停住脚步的并非那些镀金的古董家具。

哈里森的左臂大体朝天花板一个普通的房间一指,用老人特有的沙哑声音说:“先生们,这是天堂室,相当……”

我没有听到最后一个词,没准他说的是“出名”。

对我来说,这里更像一个“橄榄球室”,因为天花板至少高达40英尺,房间看起来也跟美国的橄榄球场一样长、一样宽。我觉得可以在这些装有不少画作的镀金墙上装上几排露天看台,在这里举办哈佛对耶鲁的橄榄球比赛。

但那个饰有无数精致画作的天花板再次让我惊讶得掉下了下巴。

我确定天花板上挂着好几百幅(没错,是好几百幅!)裸体或者近乎赤裸的男女画像,这些画像应该是以异教徒方式描绘出的诸神嬉戏图,但在我这种凡夫俗子的眼中,这样的画显然堪称极为淫秽的作品。令人称奇的是,画家将天花板上的画像巧妙地转移到墙上,画像里的人物很明显是在私通,互相扭打着滚到了墙上,丰盈的大腿、胸部、二头肌堆积在角落里,侧门和镜子上也还印着更多交错缠绕的身体,像是只有缠绕在一起,才不至于掉到波斯地毯和镶花地板上。房间内的三维效果着实让人眼花缭乱、令人不安。

“这些壁饰大部分都是安东尼奥·贝利奥于1695年到1696年画的。”理查轻轻地说,显然认为那个上了年纪的“导游”听不见,“如果你觉得这些画作就让人惊叹了,那你们应该去看看宏伟的楼梯尽头的天花板上‘地狱之口’的壁饰,按照贝利奥的说法,地狱之口是一只巨猫的咽喉,它正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迷失的赤裸灵魂,像吃掉恶鼠一样轻而易举。”

“叹为观止。”让-克洛德也看着天堂室的天花板,用近乎耳语的声音感叹道,“不过有些……用英语怎么说来着……招摇。对,太招摇了。”

理查面带微笑。“这样的词在他当年在这里作画的时候就被人提及了。他在庄园里对每个女仆都是为所欲为,甚至包括在田野劳作的乡下女孩。实际上,他们将一个童书插画师带来这里完成这个地狱般的天堂室时,那些壁画还没完工。对了,那个插画师应该叫斯托萨特。”

我盯着几十个互相缠绕,拥挤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的裸体形象,如我刚才所说,许多都从天花板上掉下来,顺着墙壁扭打一起。我不禁在想,这些画作的其中一部分真是由一名童书插画师所作?

老管家拖着步子,一言不发地走过天堂室,我跟在后面,真得感谢理查坚持让我去萨维尔街的裁缝那儿找了这么一套得体的黑色西服。因为J.C.曾经跟我说过,理查这个曾经生于富庶家族的最后一个成员现在可谓穷困潦倒,我之前也坚决不答应,但理查说他就是没办法让我穿着那件积满灰尘、款式奇特、如同大便色的花呢西服去见布罗姆利夫人。我生气地向理查解释,这件“大便色的东西”是我最好的花呢西服了,我在哈佛上学那阵,这件衣服可是跟着我出席过大大小小的场合(至少出席过着装要求不那么正式的场合),但我这位在登山时结交的英国朋友对我的抗议不为所动。

我们离开了天堂室,进入一间温馨得多的小厢房,我再次感激理查在萨维尔街为我选中、并且付款买下的定制西服。让-克洛德穿着一件老式西服,整个人显得信心满满,那身旧衣服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登山向导,要是他穿双山地靴的话肯定会很不错。

*

老管家哈里森终于把我们带到厢房,房间有两个富丽堂皇的走廊,天堂室那头还有个豪华的图书馆。我们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来到这里,这个舒适的小厢房看起来就像个迷你娃娃屋,尽管这里差不多有美国大部分中产阶级的前客厅一半大。

“请坐,先生们。茶很快上来,布罗姆利夫人也会很快来的。”说完这话,老哈里森便慢悠悠地走出去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听起来就像他和英国最大庄园之一的女主人是平起平坐的。也许两人到哪儿都影形不离。

这个小房间一度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中间豪华的波斯地毯上放着几件家具,周围则是闪亮的镶花地板,一个高背椅上放有一块像19世纪织物一样的东西,一个低矮的圆桌上可能会摆放即将呈上来的茶水,两边分别立着一把精致的椅子,似乎很不结实,承受不了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那把布面椅的正对面有一把红色靠背长椅,让我一度觉得这个是布罗姆利府邸其中一个私人房间,但我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铺着精致壁纸的墙上贴的画和相片全是女人的。房间里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书架,跟早先时候我们瞥见的那个超大的图书馆不同,这里的书也不多,像是自制的,也许是剪贴簿、相册、食谱或者族谱。

但是,不管这里看起来多像私人房间,其实不是。我知道布罗姆利夫人肯定是在不那么正式的会面中使用这个房间。也许她在这里跟她的庭院设计师、猎场看守人或来做客的远房亲戚——那些不会在这里过夜的亲戚闲聊。

我和让-克洛德、理查紧挨着大腿,笔直地坐在那张红色的长靠椅上等着,椅子坐上去感觉有些不舒服,也许这说明我们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我拇指和食指捏着新裤子上笔挺的折痕紧张地来回动。

这时,图书室墙面一扇暗门突然开了,伊丽莎白·马里恩·布罗姆利夫人走了进来。我们三个匆忙起身,差点儿将对方撞翻。

布罗姆利夫人个子很高,一袭黑衣让她看上去更高了,她穿着一条蕾丝裙,黑色的镶褶边高领,裙子可能是19世纪的,但看起来莫名的时髦。她腰身挺得很直,泰然自若,显得她更高挑,俨然一副社会要人的样子。我以为我要见的是个老夫人——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勋爵在珠峰失踪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但这位布罗姆利夫人,头发梳得精致且时髦。她的发型我只在杂志上见过,她的头发除了鬓角略显花白外,几乎全是黑的。她黑色的双眸明亮、炯炯有神——更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朝我们走来时步伐显得十分轻快,绕过桌子后,往我们走近,她笑得很慈祥,显然是发自内心的。她朝我们伸出两只手致以问候,那两只手优雅、白皙,是那种钢琴家的长手,一点儿也不像普通老妇人的手。

“哦,迪奇……迪奇……”布罗姆利夫人双手握着理查那双长满茧的大手,“见到你回到这里真好。你母亲把你留在这里跟查尔斯一块儿玩的情形好像就在昨天……哦,当年小珀西想跟上你们,你和查尔斯这两个大点儿的孩子就会生气!”

我和让-克洛德大胆地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满是狐疑。迪奇?!

“见到您真高兴,布罗姆利夫人,但我们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我真的感到很抱歉。”理查说。

布罗姆利夫人点点头,然后低下头,眼眶湿润了,但她很快笑了笑,再次抬起头。“非常遗憾,查尔斯今天不能亲自来见你,你也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已经相当糟糕了。”

理查同情地点点头。

“你不也在战争中受伤了吗。”布罗姆利夫人说,仍然将一只手放在查理的手上面,另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肘。

“我的只是小伤,早就好了。”理查说,“跟查尔斯被毒气荼害的情况完全不同。我一直在挂念他。”

“你慰问珀西瓦尔的信写得很好,真的很好。”布罗姆利夫人轻轻地说,“看我,太无礼了,迪奇,把我介绍给你朋友认识吧。”

我们简短地介绍了一下,一切都很顺利。布罗姆利夫人还用流利的法语跟J.C.交谈了,我能听懂一点点,大体是,克洛德这么年轻就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夏蒙尼向导,这让布罗姆利夫人刮目相看,让-克洛德则回之以灿烂的笑。

“佩里先生,”她终于跟我说话了,我笨拙地伸出手,她优雅地用双手握着我的手。这样简单的接触却有种触电般的感觉。“即使在我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乡村,我都听说过波士顿的佩里家族颇有声望。”

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感激的话。没错,我的确来自一个颇有声望的古老家族:我是这个家族的倒数第二代,代代相传的波士顿婆罗门家族的历史可追溯至17世纪30年代,家族成员多为商人、哈佛大学毕业生,名声在外,一些英雄还曾在邦克山和葛底斯堡战役中表现出众。

但可惜的是,波士顿的婆罗门·佩里家族现在已经几近破落。尽管家道中落,但父母仍旧会将哈佛耶鲁大学橄榄球比赛轻描淡写地称之为“比赛”,也不会阻止我去楼高七层,自1831年开始就专为我们这种家族服务的S.S.皮尔斯百货公司购买少得可怜的圣诞商品。而且,在明知道家族已经败落的情况下,他们仍然会让我入读高级私立学校,让我体验布鲁克莱恩乡村俱乐部(当然,我们仍旧只会称之为“乡村俱乐部”,就好像这世上只有这一所俱乐部一样)的网球场、绿草如茵的草坪和正式的餐饮区,也不会影响父母供我读完哈佛,从而榨光了家中的最后一点儿财产。我在念大学的时候,将所有课后时间、暑假都花在了和朋友攀岩和登山上,从不担心开销。即便我在二十一岁那年继承了姑姑的1000英镑,也从没考虑交给父母,帮忙支付他们或者我的部分账单,最后,我还是将这笔钱花在了欧洲,用来攀登阿尔卑斯山。

“请坐。”布罗姆利夫人对我们所有人说。她朝那张矮桌子的另一边走去,在那张看起来很舒服的高背椅上坐了下来。恰在这个时候,三名女仆打扮的人从另一扇门里走了进来,她们端着的盘子上放着茶壶,古老的瓷杯和碟子、银勺,以及放有糖和奶酪的银质器皿,一个五层布置的银质托盘,每层都放有小糕点和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