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论下雨或晴天(3)

他说着说着就嚷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出发大厅里太吵了。现在他不说话了,我仔细听他是不是又哭了,但是只能听见机场里的嘈杂声。突然,他说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好吧,没有其他女人。但会不会是其他男人呢?你就认了吧,你是这么想的,对吧?快说!”

“没有。我从没想过你会是同性恋。即便是那次期末考以后,你喝得酩酊大醉,假装……”

“闭嘴,你这个白痴!我是说其他男人,埃米莉的情人!会不会有一个他妈的埃米莉的情人?我是这个意思。而我的回答是,根据我的判断,没有,没有,没有。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很了解她。可问题就在于,就因为我太了解她了,我还能看见些别的。我能看出她开始想找个情人了。没错,雷,她在物色男人。比如说大卫·科里!”

“大卫·科里是谁?”

“大卫·科里是一个虚情假意的饭桶,一个混得不错的律师。我知道怎么不错,因为她告诉我怎么不错,很他妈的详细。”

“你觉得……他们看上了?”

“没有,我说了!还没有,什么都没有!大卫·科里根本不会理她。他娶了一个在康泰纳仕出版集团工作的漂亮妞儿。”

“那你不用担心……”

“我要担心,还有个迈克尔·艾迪生。还有美林银行的新星罗杰·范德伯格,年年都参加世界经济论坛……”

“听着,查理,听我说。我有麻烦了。不是大麻烦,可总归是个麻烦。你听我说。”

我终于把刚才的事情讲给他听,尽量忠实地叙述一切,虽说我把我觉得埃米莉给我留了秘密信息的想法轻轻带过。

“我知道我很蠢,”末了,我说道。“可本子就放在那里,在厨房的桌子上。”

“是。”查理现在听上去冷静了许多。“是。你有麻烦了。”

突然他笑了。我受到鼓舞,也跟着笑了。

“我想我反应过度了。”我说。“毕竟那不像是她的私人日记什么的。只是个记事本……”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查理还在笑,笑声有点歇斯底里。他不笑了,冷冷地说:

“她要是知道了,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我只听见机场里的嘈杂声。然后,他接着说道:

“大概六年前,我自己翻过那本子,应该说是当年的那本日记本。很偶然,我坐在厨房里,她在做饭。你瞧,就是边说话边无意间随手翻开。她马上就发现了,说她不喜欢人家看她的东西。就是那次她说她要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那时她挥着根擀面杖,我说用擀面杖可不好挖眼珠。她就说擀面杖是眼珠子挖出来以后用的。眼珠子挖出来以后她要用擀面杖碾碎。”

电话那头通报了一则航班信息。

“那我该怎么办?”我问。

“你能怎么办?把纸弄平呗。她可能不会注意到。”

“我试了,就是不行。她不可能不会注意到……”

“听着,雷,我要操心的事多着呢。我要告诉你的是埃米莉梦想的这些男人不是真的可能的情人。她只是觉得这些人很不错,那么有成就。她没有看见他们的缺点。他们根本就是……畜牲。总之这些人跟她不是一路的。关键是,这个关键既让人痛心又讽刺,关键是,归根结底,她爱我。她还爱我。我知道的,我知道。”

“查理,这么说你没有什么办法咯。”

“没有!我没有什么他妈的办法!”他又开始大嚷起来。“你自己想办法!你坐你的飞机,我坐我的。我们看看哪架会掉下来!”

说完,查理把电话挂了。我倒进沙发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告诉自己要理智,可是我心里一直感到隐隐的害怕。我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一种办法是就这么溜之大吉,几年都不再跟查理和埃米莉联系,几年以后我会写一封措词谨慎的信来。即便事已至此,我也觉得这么做太绝望了。好一点的办法是我把他们柜子里的酒一瓶瓶喝掉,等埃米莉回来的时候就会发现我烂醉如泥了。那时我就告诉她我看了她的日记,在酒精的作用下把纸张给捏了。而且,我还可以借着酒疯扮演受害者的角色。我可以冲她嚷嚷,指指点点,告诉她看了她写的话我受了多么深的伤害。我是多么珍视她的爱意和友谊,是她支撑我在孤独的异乡度过那些最难过的日子。可她却那样子说我。虽然这个计划挺可行的,但我隐隐觉得这里头——在这个计划的底下,有什么东西是我不敢去碰的——所以这个计划对我来说也行不通。

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答录机里又传来查理的声音。我拿起电话,查理的声音显然比刚才平静了许多。

“我到登机口了,”他说。“很抱歉我刚刚的胡言乱语。我到了机场就这样。要在登机口坐下来才能觉得安稳。听着,雷,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关系到我们的计划。”

“我们的计划?”

“对,我们的全盘计划。当然了,你也已经发现现在不是粉饰形象、让埃米莉对你改观的时候。绝不是掩盖缺点、炫耀你自己的时候。不是,不是。你还记得我当初为什么会选你吧。雷,我全靠你在埃米莉面前做真实的你。只要你做到这点,我们的计划就没有问题。”

“咳,听着,我现在很难成为埃米莉的大英雄了……”

“是,你明白目前的情况,我很感激。可我刚刚想到一件事情。就一件事情,你的条件里有一件小事,跟目前的计划有出入。是这样,雷,埃米莉觉得你很有音乐品位。”

“啊……”

“只有一次,只有一次她说我不如你,就是音乐品位。除了这一条,你就是这个任务十全十美的人选了。所以,雷,你得答应不提音乐。”

“哦,天啊……”

“答应我吧,雷。这个要求不过分。不要提起那些……那些她喜欢的抒情老歌。要是她提起了,你别搭腔。我就要求这一点。剩下的你只要跟平时一样就可以了。雷,你能做到这点,对不对?”

“这个,我想可以。反正这些都只是理论上说说而已。我想我们今天晚上不会聊什么天。”

“很好!那就没事了。现在来说说你那个小问题。我想了一下你那事儿,你高兴吧。而且我想出了一个办法。你在听吗?”

“在,我在听。”

“有一对夫妇经常到我们家来。安杰拉和索利。他们人还行,可要不是因为是邻居我们不会跟他们打交道的。反正就是他们经常到我们家来。不事先打招呼就过来喝杯茶。然后关键一点是,他们经常是白天什么时候带亨德里克斯出来时,顺便过来。”

“亨德里克斯?”

“亨德里克斯是一只臭烘烘、脾气暴躁,甚至可能杀人的拉布拉多猎狗。当然了,对安杰拉和索利来说,那畜牲就像他们的孩子。他们没有孩子,可能他们还不算太老,还能生孩子。可他们更喜欢亲爱、亲爱的亨德里克斯。每次过来,亲爱的亨德里克斯都会像个很不爽的小偷一样尽力搞破坏。砰,落地灯倒了。哦天啊,没关系,亲爱的,你吓到了吗?你明白吧。听好了。大约一年以前,我们买了一本放在咖啡几上摆设的大画册,花了不少钱,是一帮年轻的男同性恋在北非城堡拍的艺术照片。埃米莉就喜欢翻开那页,觉得跟沙发很配。你要是翻到别页去她会很生气。反正就是大约一年以前,亨德里克斯过来的时候把那照片啃了个精光。没错,就这么把它的牙齿伸到蜡光纸里去,啃啊啃,总共啃了二十来页它妈咪才让它停下来。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吧?”

“是。我知道你说的办法了,可……”

“很好,我来给你解释清楚。你这样跟埃米莉说。有人敲门,你开了门,那对夫妇牵着亨德里克斯站在门口。他们跟你说他们是安杰拉和索利,是我们的好朋友,来喝杯茶。你让他们进来了,亨德里克斯胡闹起来,咬了日记本。能混过去的。怎么了?你怎么不谢我?你不满意?”

“我很感激,查理。我只是在考虑。你瞧,比如说,要是他们真的出现怎么办?我是说在埃米莉回来以后?”

“我想有这个可能。我只能说若真的是这样,你真的是太背、太背了。我说他们经常过来,意思是顶多一个月一次。所以别挑刺了,快谢我。”

“可是查理,那狗只咬那本日记本,还刚好咬到了那几页,是不是太牵强了?”

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不用说得这么详细的。你当然要把整个地方都弄一弄啦。把落地灯弄倒,洒点糖到厨房的地板上。你要弄得好像亨德里克斯把那里弄得乱七八糟的。听着,在叫登机了。我得走了。我到了德国再跟你联系。”

听查理说话让我感觉像在听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讲他做过的梦,或者讲他的车门是怎么被撞到的。他的办法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天才——可是我看不出这跟埃米莉回来以后我想说的或做的有什么关系,我越听越不耐烦。但是挂了电话以后,我发现查理的话对我有一种催眠的作用。尽管我脑子里觉得他的办法很白痴,但我的手脚却开始把他的“办法”付诸实践。

我把落地灯放倒,小心不撞到其他的东西。我先把灯罩拿掉,把灯放倒,再把灯罩歪歪斜斜地放回去。然后我从书架上拿下一个花瓶,把它放到地毯上,把里面的干草洒在旁边。接着我选了咖啡几旁的一个好地方把垃圾桶“撞倒”。我做这些的时候感觉很奇怪,很不真实。我不相信这样做能有什么用,可我发现做这些事让我觉得心里好过一些。突然我想到我搞这些破坏都是为了那本日记。于是我走进厨房。

我想了想,从碗柜里拿出一罐糖,放在桌子上日记本旁边,慢慢倾斜,让糖倒出来。我本来还想让罐子从桌子边掉下去,但最后没有这么做。因为这个时候,一直折磨着我的害怕的感觉挥发殆尽了。我并不是恢复了平静,而是觉得这样做实在是太傻了。

我回到客厅,在沙发上躺下,拿起简·奥斯丁的书,读了几行,感觉累得不行,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我被电话吵醒。听见埃米莉的声音出现在答录机里,我坐起来接电话。

“哦天啊,雷蒙德,你在啊。你还好吗,亲爱的?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好好休息吗?”

我告诉她别担心,我很好,刚刚正在睡觉。

“哦对不起!你可能已经几星期没好好睡觉了,可是你好不容易睡着了,我又把你吵醒!太对不起了!还有一件事我也很抱歉,雷,我要让你失望了。公司里出了要紧的事情,我没办法早回去。我至少还得再过一个钟头。你能坚持一下吧。”

我重申我现在很好,很舒服。

“是啊,听你的声音确实挺好。太对不起了,雷,我得挂电话去做事情了。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吧。再见,亲爱的。”

我放下电话,伸了伸胳膊。天色渐暗,我起来打开公寓里的灯。我看着被我“破坏”了的客厅,越看越觉得不自然。害怕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查理。他说他现在在法兰克福机场的行李传送带旁。

“真他妈的慢。到现在一件行李都没有。你那里怎么样了?女主人还没回来吗?”

“还没。听着,查理,你的办法行不通。”

“你说行不通是什么意思?不要告诉我你到现在还没动手,还在犹豫。”

“我照你说的做了。我把房间弄乱了,可是看着不像那么回事。不像有狗来过,倒像个艺术展。”

他没有说话,可能是在注意看行李来了没有。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理解你的顾虑。因为是别人的东西,你一定会缩手缩脚。听好了,我点名几样东西我衷心希望你把它们砸个稀巴烂。你在听吗,雷?我要你把这些东西砸烂。那个垃圾瓷牛。在CD机旁边。那是王八蛋大卫·科里从拉各斯回来的时候送的。你就从那个开始。事实上,我不在乎你砸什么东西。统统都砸了吧!”

“查理,你要冷静。”

“好,好。但那个房子里的东西全是破烂。就像我们现在的婚姻。全是一堆破烂。那个红色海绵沙发,你知道我说哪个吧,雷?”

“是。我刚刚还在上面睡觉来着。”

“早就该扔到垃圾桶里去了。把外面的皮撕开,把里面的海绵统统翻出来。”

“查理,冷静一下。你这根本不是在帮我。你只是把我当作发泄你的愤怒和沮丧的工具……”

“别胡说八道了!我当然是在帮你。而且我的办法很好。我保证能行的。埃米莉恨那条狗,恨安杰拉和索利,她抓住一切机会更恨他们一点。听着。”他的声音突然变成近乎耳语。“我教你这个最大的秘诀。用这个秘密配方一定能让埃米莉相信。我早该想到了。你还有多少时间?”

“大约一个小时……”

“很好。仔细听好了。味道。没错。在房子里弄出狗的味道。她一进门就会察觉到,即使只是下意识地。然后她走进房间,看见亲爱的大卫的瓷牛在地上摔成粉碎,看见那个破沙发里的海绵到处都是……”

“听着,我没有说我……”

“别插嘴。她看见屋子里乱七八糟的,马上就会有意无意地联想到狗的气味。你什么都还没说,她就会想到是亨德里克斯干的。太漂亮了!”

“瞎说,查理。那好,我怎么把你家弄出狗的味道来呢?”

“我知道怎么弄。”他的声音还是低低的,但很兴奋。“我清楚得很。以前我和托尼·巴顿在中学六年级时干过。他弄了个配方,我改进了一下。”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的配方更像臭白菜,而不是狗,这就是为什么。”

“不是,我是说你们为什么……好了,算了。你告诉我吧,只要不用出去买一套化学品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