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无可慰藉(2017诺奖得主石黑一雄作品)
- (英)石黑一雄
- 3540字
- 2017-10-06 16:36:56
“您不知道啊,柯林斯小姐!您不知道!有时他结束酒店紧张繁忙的一天,疲惫地回到家,累得直接就上楼睡觉了。母亲下楼来抱怨,我自己也上楼去他们房间看过,看到父亲平躺在那儿,横瘫在床上,鼾声如雷。您知道,多年来,他们之间有个很重要的约定,就是他一直侧身睡觉,从不平躺,否则,他会鼾声如雷。所以您能想象母亲发现他这个样子有多厌恶。通常,在我看来,叫醒他是上帝的职责,但这时,我却不得不叫他,否则的话,我之前也说过,否则的话,母亲拒绝回房睡觉。她会一直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怒气冲冲,直到我叫醒他,帮他宽衣,帮他换上睡衣,领他去洗漱间,她才会进房。但我想说的是,唉,即使那么疲惫,但有时电话一响,某个员工对他说布罗茨基先生快崩溃了,一个劲地非要喝一杯,然后,您知道吗,父亲就会不知又从哪儿来了气力,重新振作,眼神犀利,整装出发,没入夜色,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他说他会帮布罗茨基先生重拾健康,他会付出一切,毫无保留地帮他,以完成他许诺要达到的目标。”
“他的行为非常令人钦佩,但到底他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向您保证,柯林斯小姐,他的进展令人震惊。最近见到布罗茨基先生的所有人都这么说。那些眼睛的背后是许多不为人知的付出。还有他的话,一天比一天有意义。但最重要的是,他的才华,布罗茨基先生伟大的才华,毫无疑问正在渐渐恢复。大家都说,排练非常乐观。整个交响乐团都完全被他折服了。他不在演奏大厅排练的时候,就忙着自己练习。现在在酒店里,经常能碰巧听到一两段他演奏的钢琴。父亲一听到他弹琴,就振奋非常,你就能明白他已经准备好牺牲一切睡眠。”
年轻人停下来,看着柯林斯小姐。好一阵儿,她的思绪好似飘向远方,头靠着一边,好像也能捕捉到远方钢琴弹奏的丝丝音符。然后,脸上漾了一抹轻柔的微笑,又看向斯蒂芬。
“可我听到的是,”她说,“你父亲让他端坐在酒店休息室里,像模型一样端坐在钢琴前,而里奥呆在那儿几个小时,只是在凳子上轻摇,碰都不碰一下琴键。”
“柯林斯小姐,这样说太不公平了!可能早些天有时候会这样,但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不管怎样,即便他有时确实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您一定知道,那并不意味着什么进展都没有。沉默很可能意味着最深远思想的形成,最深处能量的召唤。实际上,不久前,一阵特别长的沉默之后,父亲确实进了休息室,而布罗茨基先生正低头盯着琴键。过了一会,他抬头看着父亲说:‘小提琴声应该强烈点。声音应该强烈点。’这是他说的。他可能沉默,但在他脑袋里,一直有一个音乐的世界。想想他‘周四之夜’将展示给我们的是多么令人激动啊。只要他现在不崩溃。”
“但斯蒂芬,你刚才说想让我帮帮他。”
这个年轻人,刚刚还愈发喜形于色,这会儿回过神来了。
“呃,是的,”他说,“我今晚来就是跟您商量这个的。我说过,布罗茨基先生正神速般恢复他昔日的力量。而且,呃,随着他伟大才华的恢复,其他各种特征也在重现。对我们这些之前不太了解他的人来说,算是一种爆料。最近几日,他常常口齿清晰,彬彬有礼。总之,我的意思是,除了这些之外,他开始回忆起过去。呃,坦白讲,他提起了您。一直不停地想念您,谈到您。给您举个例子吧,昨晚——有点尴尬,但我要告诉您——昨晚他开始恸哭流涕,而且欲罢不能。他不停地哭,把对您的感情全部宣泄出来。他已经是第三还是第四次这样了,然而,昨晚是最厉害的一次。大概快午夜了,布罗茨基先生还没从休息室出来,父亲就趴在门上听了听,听到他在抽泣。然后父亲进去,发现室内一片漆黑,布罗茨基先生俯在钢琴上恸哭。呃,楼上有间空的套房,父亲就扶他上楼,还让厨房送来布罗茨基先生最爱的汤——他一般只喝汤——还拿了些橙汁和饮料给他,但老实说,昨晚真是情势危急,一触即发啊。很显然,几加仑果汁,他三下五除二就灌下去了。要不是父亲在的话,他很可能当场就崩溃了,就算已经到了这最后的阶段。而且这期间他一直在念叨您。呃,我想说——哦,天哪,我不应该呆这么久,还有人在车上等我呢——我的意思是,考虑到整个城市的未来都系在他身上,我们必须竭尽所能保证他闯过这最后一关。考夫曼医生和父亲意见一致,认为我们现在接近最后一栏了。但您知道,结果如何,仍然成败难辨,悬而未定。”
柯林斯小姐继续看着斯蒂芬,仍恍惚地似笑非笑着,还是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年轻人说道:
“柯林斯小姐,我知道我说的事情可能揭开了您过去的伤疤。我也理解您和布罗茨基先生已经多年未讲话……”
“哦,这样说可不太准确。今年早些时候,我在人民公园散步的时候,他还冲我喊过脏话呢。”
斯蒂芬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怎样捕捉柯林斯小姐话里的意思。然后,他继续恳切地说道:“柯林斯小姐,我们并没说要您和他有过多的联系。天哪,不。您想放下过去。父亲,每个人,他们都理解。我们请您做的,就一件小事,可能会对他会有所不同,可能会鼓励到他,对他来讲意义重大。希望您至少不要介意我们直言相告。”
“我已经同意参加宴会了。”
“是的,是的,当然。父亲告诉我了,我们非常感激……”
“当然前提是绝对不会有直接接触……”
“当然,我们完全理解。是的,宴会。但其实,柯林斯小姐,我们还有件事想请您帮忙,您能不能考虑考虑。您看,一群先生——冯·温特斯坦先生也在其中——明天要带布罗茨基先生去动物园。他显然已经多年未去过了。他的狗自然是不允许入内的,但布罗茨基先生最后还是同意找个可靠的人帮他照顾几个小时。大家都觉得这种出门散心活动能帮助他平静下来。尤其是长颈鹿,我们认为能让他放松。呃,我还是说重点吧。诸位先生想问您有没有可能愿意参加这次动物园之行。哪怕只对他说一两句话就好。您不需要和大家一起出发,您可以在那儿跟他们会合,几分钟就够,跟他愉快地寒暄几句,或许说几句鼓励的话,一切就会完全不同。求您了,柯林斯小姐,请您考虑一下。事关重大啊。”
斯蒂芬在说着,柯林斯小姐起身,慢慢移步至壁炉边。她静静地站立了几秒钟,一只手搭在壁炉台上,好似在让自己站稳。然而终究,她还是回身对着斯蒂芬,我看到她双眼已经湿润。
“你知道我的难处,斯蒂芬,”她说,“我以前是嫁过他一次,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么多次见到他,他都是不停地冲我辱骂大叫。所以你看,很难猜到他到底想聊什么。”
“柯林斯小姐,我向您发誓他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这些天他都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您肯定还记得。请您至少考虑一下。这事关系重大。”
柯林斯小姐抿了口雪利酒,若有所思。她正想回答,就在这时,我听到鲍里斯在车后面挪到了我身后。我扭头看去,觉得小男孩肯定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他正望着窗外静谧空荡的街道发呆,我能感觉到他的忧伤。我正要说话,他应该是意识到我在注意他,没动身就悄悄地问我:
“你会贴卫生间的瓷砖吗?”
“我会贴卫生间的瓷砖吗?”
鲍里斯重重地叹了口气,继续盯着窗外的黑夜。然后他说:“我以前一片也没贴过。所以老是做错。如果有人教我,我就会了。”
“是的,我肯定你会的。是你们新公寓的卫生间吗?”
“如果有人教我,我就会做得很好。那母亲就会对卫生间很满意。她就会很喜欢卫生间的。”
“啊,那她现在不满意喽?”
鲍里斯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非常愚蠢的话。然后他狠狠地对我嘲讽道:“她要是喜欢卫生间的话为什么哭呢?”
“真的,为什么呢?这么说她因为卫生间而哭,我也好奇她为什么这样。”
鲍里斯转身对着他那面窗,借着透过车窗混合的光线,我能看到他强忍着眼泪。最后,他打了个哈欠伪装,握拳揉了揉脸。
“我们会办好这些事的。”我说,“你看着吧。”
“如果有人教我,我就会做得很好,这样母亲就不会哭了。”
“是的,我肯定你会干得非常好。我们很快就会办好的。”
我在座位上直了直身,透过挡风玻璃向外望。街上几乎看不到亮着的窗户。过了一会儿,我说:“鲍里斯,我们现在得好好想想,你在听吗?”
车后座一片沉默。
“鲍里斯,”我继续,“我们得做个决定。我知道我们原本是要跟你母亲汇合的。但现在已经很晚了。鲍里斯,你在听吗?”
我侧过肩膀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仍然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黑夜。我们继续默默地坐着,过了好一阵,然后我说:
“事实是,现在很晚了。如果我们回酒店,就能见到你外公。他见到你会很开心的。你可以自己一间房,或者,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叫他们在我房间给你多加张床。我们可以叫他们送些好吃的,然后你就可以睡觉了。明早我们起床一起吃早点,然后决定接下来做什么。”
身后仍然是沉默。
“我应该安排得更好的,”我说,“我很抱歉。我……我只是今晚没有考虑清楚。之前太忙了。但,听着,我保证明天补偿你。我们明天可以做想做的所有事情。你喜欢的话,我们回旧公寓,取回九号。怎么样?”
鲍里斯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们这几天都很累。鲍里斯,你觉得呢?”
“我们还是去酒店吧。”
“我觉得这主意再好不过了。那就这么定了。等那位先生回来,我们就告诉他我们的新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