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仍在努力回忆,这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打扰了,是瑞德先生,对吗?”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大概二十来岁。我打了声招呼,他急切地走到了吧台。

“希望没有打扰到您,”他说,“但我刚才看到您,就只想过来跟您说,在这看到您让我倍感激动。您看,我也是个钢琴演奏者。我的意思是,就仅仅是业余水平而已。还有,呃,我一直以来都特别仰慕您。父亲告诉我您要来的时候,我真是兴奋极了。”

“父亲?”

“抱歉。我叫斯蒂芬·霍夫曼。经理的儿子。”

“哦,这样啊,我知道了。你好。”

“您不介意我坐几分钟吧?”年轻人坐上了我旁边的高脚椅。“您知道,先生,父亲就算没有比我更兴奋,至少也跟我一样。我知道父亲一定不会告诉您他有多兴奋。但请相信我,这对他的意义非同一般。”

“真的吗?”

“是的,真的,我一点没有夸张。我记得那时父亲还在等待您的回复,一提到您的名字,父亲就会异常宁静一阵。后来,压力真的太大时,他就开始成天低声咕哝:‘还要等多久?还得多久他才回复?他要回绝我们了。我能感觉到。’然后我就得想办法让他开心起来。不管怎么说,先生,您应该能想象到您的到来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就是个完美主义者!他组织安排‘周四之夜’这样的活动,一切,一切的一切,必须万无一失。他在脑袋里思考过每个细节,一遍又一遍地想。他这股一根筋的专注劲儿,有时候会有点太过了。但我又想,要是没这股劲儿的话,那就不是父亲了,他也不会有今天一半的成就了。”

“没错。他看起来像是个令人钦佩的人。”

“说实话,瑞德先生,”年轻人说,“我确实有些事情想跟您讲,实际上是个请求。如果没可能的话,请您直接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的。”

斯蒂芬·霍夫曼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给自己鼓劲儿。我又喝了点咖啡,看着我们两个并肩而坐的身影。

“其实,也是关于‘周四之夜’的事,”他接着说,“您看,父亲要我在这次活动上演奏钢琴。我一直在练习,已经做好准备,倒不是说我担心这个或别的什么……”说到这儿,他那自信的语气霎时顿了一下,我瞧见了一位心神不安的少年。但是他立即恢复了自信,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只是‘周四之夜’太重要了,我不想让他失望。开门见山地说吧,我在想,您能否抽出几分钟时间听听我弹整首曲子。我决定弹奏让·路易斯·拉罗什的《大丽花》。我只是业余水平,您一定得多多包涵。但我想弹一遍,请您给我些建议,润色改进一下。”

我想了一会儿。“这么说,”我停了一会儿说,“你准备在‘周四之夜’演出。”

“当然了,跟那晚其他活动相比,呃,”他笑了笑。“这只是个很小的部分。尽管如此,我仍希望我弹奏的部分尽可能完美。”

“好的。我很理解。呃,我非常乐意帮忙。”

年轻人的脸瞬时亮了起来。“瑞德先生,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正是我需要的……”

“但现在确有一个问题。你应该能猜到,我在这儿的时间非常有限,我必须找时间看看能不能抽出几分钟。”

“当然,您方便的时候,随时都行,瑞德先生。天哪,我太受宠若惊了。老实讲,我原以为您会断然拒绝我呢。”

传呼机的声音在年轻人身上的衣服里响起,斯蒂芬愣了一下,把手伸进夹克口袋。

“很抱歉,”他说,“这是个急呼。我本应老早就到一个地方的,但是我看见您坐在这儿,就忍不住走过来。希望不久之后能继续我们的谈话。但现在,不好意思我得失陪一下。”

他下了高脚椅,然后有一秒钟,像是要重开话题。然后传呼机又响了,他尴尬地微笑了一下,匆匆离开。

我转过身,继续看着吧台后自己的倒影,又开始轻呷了一口咖啡。然而,我已无法重新捕捉那位年轻人来之前的轻松享受的思绪。恰恰相反,想起这里的人对我的满心期待,而目前的情况却远非令人满意,困扰的感觉就再次袭上心头。实际上,除了找到斯达特曼小姐,彻底澄清某些疑点,好像再没其他方法,我决定喝完这杯咖啡就去找她。见面也没必要觉得尴尬,只要解释清楚上次的事情就好了。“斯达特曼小姐,”我或许会说,“我之前很累,所以您问我关于行程安排的时候,我有点误会了。我以为您在问我,假如您当场提供给我一份行程表复印件,我是否有时间马上看看。”或者我可以冒犯一点,甚至以责备的口吻说:“斯达特曼小姐,我得说我有点担心,是的,甚至有些失望。考虑到您和您的市民朋友想要施加在我肩上的责任,我认为我有权利要求一定标准的后勤支持。”

我听到身边有动静,抬头看到了古斯塔夫,那个年长的迎宾员站在我的高脚椅旁边。我转身朝向他,他微微一笑,说道:

“您好,先生。正好在这儿碰见您。我真心希望您此行愉快。”

“哦,我挺愉快的。不过遗憾的是,我还没机会参观您推荐的老城区。”

“那真可惜,先生。那是我们市里非常美的一个地方,而且很近。现在的天儿也不错。空气中有些许凉意,但阳光明媚。温度刚好适合户外活动,不过我得说您得穿个夹克或薄外套。这种天气最适合逛逛老城区。”

“您知道,”我说,“我也许正需要点新鲜空气呢。”

“我真的推荐您去,先生。要是到您离开之时,还没哪怕粗略地逛一逛老城区,那就太可惜了。”

“好的,我想我会的。我现在就去。”

“您要是有时间到老广场的匈牙利咖啡馆坐坐,我保证您肯定不会后悔。我建议您点壶咖啡,点个苹果馅酥饼。顺便问您一句,我刚刚在想……”迎宾员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我刚刚在想您能否帮我个小忙。我一般不向客人要求帮忙,但是您的话,我觉得我们已经非常熟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非常乐意帮您的忙。”我说。

过了一阵,老迎宾员仍然静静地站在那儿。

“是件小事情,”他终于说道,“您看,我知道我女儿这会儿在匈牙利咖啡馆。她会带小鲍里斯一起去。她是个非常友善的女人,先生。你们俩肯定合得来,很多人都跟她合得来。她算不上漂亮,但外表却很吸引人。她心地非常善良。但我觉得她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小弱点。或许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即是如此,谁知道呢?她可一直是这样的。也就是说,她有时候会因有些事而不知所措,即便这些事情都在她能力范围内。小问题出现了,她不会采取一些必要而简单的方法加以解决,而是自己憋在心里考虑。这样的话,您知道的,先生,小问题就会酿成大问题。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心思重重,陷入绝望。真的没必要这样。我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什么事情在困扰她,但我肯定,并不是什么跨不过的坎。我之前很多次都看到她这样。但现在,您看,鲍里斯已经开始注意到她的情绪了。事实上,先生,索菲如果不能很快把持事态,恐怕孩子会非常焦虑的。他现在还很开心,心胸开阔,信心满满。我知道他不可能一生都保持这样,而且这样甚至都不一定对他好,但现在这个年纪,我想他应该再多过几年相信世界充满阳光和欢笑的日子。”他又沉默了,好像陷入了一阵沉思,然后抬头接着说:“只要索菲能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我相信她是能掌控局势的。她有一颗非常负责任的心,非常渴望为她最关心的人付出最大的努力。可是,索菲呢,呃,一旦她陷入这样的状态,她的确需要一些帮助以恢复她的洞察力。倾诉交谈,这是她真正需要的。需要有人坐下来和她聊上一会儿,让她看清楚事情,帮她找出真正的问题,告诉她应该采取什么方法克服。这就是她所需要的,先生,好好谈谈,让她的洞察力恢复起来。剩下的她自己就能解决。只要她想,她就可以非常理智。这就要说到我的重点了,先生。您要是正巧现在去老城区,不知您是否介意和索菲谈几句。当然,我知道这可能给您带来不便,但既然您反正都要去,我想我还是得来问问您。您不用和她谈很久,短短地聊几句就行,找出什么问题在困扰她,帮她恢复理性。”

老迎宾员停下来,哀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我叹了口气,说:

“我挺想帮您的,真的挺想。但是听您所说,我觉得索菲的担忧,不管是什么,很可能事关家庭问题。你知道,这种问题好像都纠结很深。像我这种外人,可能经过一番恳谈,追根究底挖掘一个问题的原委之后,发现又牵扯到另一个问题上去,然后又一个问题,循环不断。坦白讲,我的意见是,要谈清楚整个家庭复杂纠缠的各种问题,我认为您才是最适合的人选。毕竟,您是索菲的父亲,孩子的外祖父,您有我不具备的与生俱来的权威。”

老迎宾员好似立刻感受到了我这话的分量,我差点后悔说了这些话。显然我说到了他的痛处。他稍稍转身,目光空洞,越过中庭久久地看向喷泉。最后说:

“很感激您告诉我,先生。从权利上讲,是的,确实应该我去跟她谈,我知道。但是,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讲——跟您说实话吧,真实的情况是,我和索菲已经好几年未曾讲话了。从她还是孩子起,就不怎么讲了。所以您能理解,对我来说,完成所讲的这件事有点困难。”

老迎宾员低下头看自己的脚,等着我的回应,好似在等宣判一样。

“很抱歉,”我随后说,“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您是说这段时间您一直没见过您女儿?”

“不,不。您知道,每次去带鲍里斯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她。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说话。我给您举个例子,也许您就能理解了。比如我和鲍里斯在老城区散完步之后等她,比如说我们坐在克兰科尔先生的咖啡店里。鲍里斯兴致昂扬,大声说话,什么事情都笑呵呵的。但一看到母亲进门,他马上就安静了。这倒不是说他看到母亲有什么不开心的,他只是会控制自己。他尊重这规矩,您明白吗?然后索菲会走到我们桌边直接问他:我们过得愉快吗?我们去了哪儿?外祖父会不会太冷?哦,是的,她总是询问我的健康状况,担心我在这地方四处闲逛会生病。但就像我说的,我们,我和索菲,不直接说话。‘和外公说再见。’她在道别时会这样对鲍里斯说,然后他们就径直离开了。这就是我们之间多年以来相处的方式,似乎暂时真的无须改变呢。可是,您看,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发觉自己有些迷茫了,我确实认为有必要好好谈谈,觉得像您这样的人是理想的人选。就几句,先生,就帮她确定问题到底在哪里就行。如果您能这样做,接下来就全靠她自己了,我向您保证。”

“好吧,”我考虑了一下说。“好吧,我看看我能做些什么。但我必须强调我之前讲过的话。这些事情对外人来说往往是很复杂的。但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我欠您个人情,先生。她这个时候会在匈牙利咖啡馆。您很容易就能认出她。她长着一头长长的黑发,模样挺像我的。您要是拿不准,尽管问老板,或叫店员指给您。”

“好吧,我现在就去。”

“真是太感谢您了,先生。即便出于某些原因您没法跟她谈,我知道在那地方散散步您也会很开心的。”

我弯腰下了高脚椅。“那么,好吧,”我说,“我会告知您进展如何的。”

“非常感谢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