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鲍里斯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这会儿确实又喘不上气来了。

“还是慢慢走,迁就迁就这个小慢人吧。”杰弗里·桑德斯说,“我只是一度情事不太顺罢了。只因为我一个人住在出租小屋里,这儿很多人就觉得我是同性恋。我起初很介意,但后来不了。好吧,他们误当我是同性恋,那又怎样?有时候,我找女人发泄欲望。你知道的,付钱的那种。对我来说足够了,我得说有几个人还挺不错的。尽管如此,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开始鄙视她们,她们也开始鄙视你。没办法啊。这儿的大部分妓女我都认识。我不是说我和她们都睡过。绝对不是!但她们知道我,我也知道她们。大部分都是点头之交。你可能认为我过得很惨。其实不是的,这只是一个你怎样看待事情的问题。朋友偶尔来看看我,招呼他们一杯茶,这个我很在行。我这方面做得相当不错,之后他们总说来拜访我多么愉快。”

下了一阵陡坡,我们现在走在平路上,走到了一处废弃的农家宅院。月光下,我们在四周的黑暗中隐约能看到仓房和外屋的影子。索菲继续在前面带路,她现在离我们有一段距离了,我每每刚能瞥见她的身影,她就消失在了某栋破败建筑物的边缘后面。

还好杰弗里·桑德斯好像路很熟,不假思索地在黑暗中引路。我紧紧地跟着他,儿时学校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英格兰干冷的冬日清晨,天空多云,地面凝霜。那时候我只有十四五岁,和杰弗里·桑德斯站在伍斯特郡乡下某地的酒吧外面,一起搭档为越野跑标记,我们的任务就是给那些冲出晨雾的参赛者指路,告诉他们穿越附近乡野的正确方向。我那天早上特别烦,和他一起在那儿站了大概十五分钟,静静地凝望着大雾,不管我如何努力控制,突然开始大哭起来。我那时还不很了解杰弗里·桑德斯,然而,像其他人一样,我非常想给他留个好印象。我羞愧难当,等我终于控制好了情绪,第一感觉就是他肯定极度轻鄙我的存在。但没过多久,杰弗里·桑德斯开始说话,起初没看着我,最后转向我。我现在想不起那个雾蒙蒙的早晨他都说了什么,但我清楚记得他的话对我的影响。一则,我虽正自顾自怜,但仍能感受到他对我格外的宽容,因而对他很是感激。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学校的天之骄子还有其另一面——极度脆弱的一面,也正是这一面决定了他没法儿完成大家的期望,这个认识还让我打了个冷战。我们继续在黑暗里走着,我再次尝试回忆他那天早晨说了些什么,但还是没想起来。

地面变得平坦起来,鲍里斯好像恢复了些气力,又开始喃喃自语。这会儿,可能感觉到快到目的地了,他精神大振,竟然有力气踢起路上的石子,边踢边大声喊:“九号!”石子蹦跳着,落进黑暗中某处水坑里。

“这样才对嘛,”杰弗里·桑德斯对鲍里斯说,“是你的位置吗?九号?”

鲍里斯还没回答,我很快接上:“哦,不,是他最喜欢的球员。”

“哦,是吗?我看过不少球赛。在电视里。”他前倾身体对着鲍里斯说,“九号是谁?”

“哦,就是他最喜欢的球员。”我又说。

“就目前的中锋来讲,”杰弗里·桑德斯继续道,“我比较喜欢那个荷兰人,效力米兰队的。他踢得不错。”

我打算继续解释九号,但那会儿,我们停了下来。我发现我们站在一片广阔草地的边缘。我没法确定这片草地到底有多广阔,但我猜它远远延伸过月光能照亮的地方。我们站在那儿,一阵疾风扫过草地,没入黑暗。

“我们好像迷路了。”我对杰弗里·桑德斯说,“你认识这儿的路吗?”

“哦,是的,我住的离这儿不远。不巧的是,我现在不能邀请你去,我很累,想睡觉了。但明天我会准备好,欢迎你来。九点以后都行。”

我看向草地,只瞧见一望无际的黑暗。

“坦白讲,我们现在有点麻烦,”我说,“你看,我们之前一路跟着那个女人到她公寓去,但现在迷路了,我不知道她的地址。她说过住在中世纪小教堂附近。”

“中世纪小教堂?在市中心啊。”

“哈。我们穿过这儿能到吗?”我指着这片草地。

“哦,不行,那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住在那边的人只有那个叫布罗茨基的家伙。”

“布罗茨基,”我说,“嗯,我今天在酒店听到他排练。这儿的人好像都知道这个布罗茨基。”

杰弗里·桑德斯瞥了我一眼,不禁令我怀疑我是不是说了什么愚蠢的话。

“他已经在这儿住了很多很多年了,我们认识他不是很正常吗?”

“是的,是的,当然。”

“很难相信那个疯老头竟然会指挥交响乐队。我准备等着瞧。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了吧。假如你非要说布罗茨基了不起,那么,我算哪根葱跟人家辩驳呢?”

这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这时,杰弗里·桑德斯突然从草地方向转过身来,说:

“不,不,市中心在那个方向。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们指指路。”

“太感谢你了。”我说。一阵寒风吹来。

“那么现在,”杰弗里·桑德斯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老实讲,你们最好搭巴士过去。从这儿走到那儿起码要半个小时左右。可能那个女人叫你相信她就住在附近,她们常这么干。这是她们的一个小伎俩,永远不要相信她们。不过,搭巴士的话就没问题了。我带你过去看看,哪里可以乘车。”

“太感谢你了。”我重复道,“鲍里斯很冷,希望公交站不远。”

“哦,很近。跟我来吧,老伙计。”

杰弗里·桑德斯转身,领着我们又朝着废弃农庄的方向走回去。可是,我感觉我们并没有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果然,没过多久,我们走上一条狭窄的街道,周围看起来像是不太富足的郊区。一座座小排屋矗立在街道两旁。时不时可以看到窗户里亮光点点,但大多数住户好像都已经关灯睡觉了。

“没事的,”我悄悄对鲍里斯说,感到他几近精疲力竭。“我们很快就会回到公寓了。等我们到了,你母亲就什么都准备好了。”

我们走了一会儿,过了更多排房子。然后鲍里斯又开始低语:

“九号……是九号……”

“那个,你说的这个九号是哪个?”杰弗里·桑德斯转身对他说,“你是说那个荷兰人,对吗?”

“九号是目前史上最优秀的球员。”鲍里斯说。

“是的,但你说的是哪个九号?”杰弗里·桑德斯的声音开始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叫什么?哪个队的?”

“鲍里斯就是喜欢叫他……”

“有一次他在最后十分钟进了十七个球!”鲍里斯说。

“嗨,胡说。”杰弗里·桑德斯似乎真的发火了。“我还以为你是认真的呢,你在胡说八道。”

“他就是进了!”鲍里斯大喊。“是世界纪录!”

“就是嘛!”我也加入进来。“世界纪录!”然后,我恢复了点冷静,大笑一声。“也就是说,定会是世界纪录,是吧。”我恳切地微笑着看着杰弗里·桑德斯,但他连看都没看我。

“但你们在说谁?是那个荷兰人吗?无论如何,年轻人,你得明白,进球得分不是一切。后卫也很重要。真正好的球员常常是后卫。”

“九号是目前史上最优秀的球员!”鲍里斯重复道,“他状态好的时候,没人能拦住他!”

“没错,”我说,“九号无疑是世上最棒的。中场,前锋,什么都行。他什么都行。真的。”

“你在胡说,老伙计。你们两个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们清楚得很。”这会儿,我对杰弗里·桑德斯已经有些气恼了。“实际上,我们在说的是世界公认的事情。九号状态好的时候,真好的时候,他一拿到球,评论员就会大喊‘进球’,不管他在球场的哪个位置……”

“哦,老天。”杰弗里·桑德斯厌恶地背过脸去。“这就是你给你的孩子灌输的垃圾,老天可怜可怜他吧。”

“听着……”我凑近他耳朵,愤怒地小声说道。“听着,难道你不明白……”

“垃圾,老伙计。你这是在给小孩子灌输垃圾……”

“他还小,还是个小孩子。你难道不明白……”

“小也不是你给他灌输这些垃圾的借口。而且他看起来可不像你说的那么小。依我看,他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是时候干点正经事了。开始要出点力了。比如说,他应该学习贴墙纸,或者贴瓷砖,而不是胡思乱想这些荒谬的足球运动员……”

“听着,你个笨蛋!小点声!小点声!”

“他这个年纪,正是出力的时候……”

“他是我的孩子,由我决定他什么时候……”

“贴墙纸,贴瓷砖,这样的活计。我认为,这样的事情才……”

“得了,你知道什么?你个可怜、孤独的单身汉,你懂什么呀?你知道什么?”

我粗暴地推搡他的肩膀。杰弗里·桑德斯突然间垂头丧气起来,拖着步子走在了我们前面,微微垂首,手仍然紧紧抓着身前的雨衣。

“没事的,”我轻轻对鲍里斯说。“我们马上就到了。”

鲍里斯没回答,我看到他盯着前面杰弗里·桑德斯恍惚的身影发呆。

我们继续走着,我对这个老同学的愤怒渐渐退去。况且,我没忘记还要指望他带我们到公交站呢。过了一会儿,我靠近他,想看他是否愿意跟我说话。令我吃惊的是,我听到杰弗里·桑德斯在轻轻地自言自语:

“没错,没错,等你来喝茶的时候我们再谈。谈谈所有事情,花上一两个小时怀念我们在学校的日子,还有那些老同学。我会打扫好房间,我们可以坐在扶手椅上,坐在壁炉两边。没错,的确很像英国人常租的那种房间。至少早几年前是这样。这就是我租下这里的原因,可以让我想起家乡。总之,我们可以坐在壁炉两边,好好聊聊。老师们,同学们,交流一下我们仍在联络的朋友的近况。啊,我们到了。”

我们走进了一个貌似小村广场的地方。有几间小小的商店——可能是这区居民购买杂货的地方——已入夜,全部关门上锁了。广场中心是一片绿地,不比交通转盘大多少。杰弗里·桑德斯指着商店前面一盏孤寂的路灯。

“你跟孩子在那里等就行了。我知道没有标记,但是别担心,这里是公认的公交站。现在,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我和鲍里斯瞪着对面他指的地方。雨已经停了,但是薄雾还在灯柱底座缭绕。我们周遭悄无声息。

“你确定公交车会来?”我问。

“哦,是的。晚上这个时候自然要多等一会儿,但最后肯定会来的。你们耐心点就行了。你们站那儿可能会有点冷,但相信我,值得的。黑夜中它的到来会点亮一切。等你一上车,就知道会很暖和舒适。车上总有一群最开心快活的乘客。他们打诨插科,分发热饮和点心。他们会非常欢迎你跟孩子。告诉司机你们在中世纪小教堂站下车。乘公交的话,路程很短。”

杰弗里·桑德斯向我们道了声晚安,转身离去。我和鲍里斯看着他消失在两幢房子中间的小巷中,然后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