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刘勰对骈文的发展史的前一阶段也作了探讨,指出了骈文在其发展初期所呈现出来的状态。
在《丽辞》中,刘勰说:
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则句句相悬;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于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适变,不劳经营。
骈文的产生,其实是自然而成的。刘勰指出,早在先秦上古时期,骈句就已经产生。黄侃解释说:“上古简质,文不饰雕,而出语必双,非由刻意也。”[99]故刘勰又说:
唐虞之世,辞未极文,而皋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益陈谟云:满招损,谦受益。岂营丽辞,率然对尔。
早期的文学虽然还不是很讲究文辞,但是却已经出现了骈文的萌芽,产生了早期简单的对偶句。这一观点对于后世的文人有很大影响。清代阮元以为,骈文的产生,最早来源于孔子的《文言》,“凡文者,在声为宫商,在色为翰藻。即如孔子《文言》‘云龙风虎’一节,乃千古宫商、翰藻、奇偶之祖”[100]。骈文研究在民国达到一个高峰,出现了许多著作,在谈到骈文的产生这一问题时,大多也持同样的观点。刘麟生就说:
以自由表现意志言,则散文似应独早;以上古人民生活简易文字取便于记诵言,则骈文又不能独后。……如此则骈言俪句,殆挟文字以俱来,古籍班班,征引有自。[101]
金秬香《骈文概论》也说:
至于周代,外史犹掌其籍,左史能读其文。及王子朝奉周之典籍奔楚,于时周室衰微而礼乐废,诗书缺,孔子乃退而删订六经。夫经语皆朴,唯《诗》、《易》独华。《诗》之比物也杂,故辞婉而妍;《易》之造象也幽,故辞惊而创;骈语之采色于是乎出。[102]
应该说,作为骈文萌芽的对句,确实是在先秦上古之时就已经产生了。刘勰《丽辞》中对骈句产生的描述,揭示了骈文的由来,为后世学者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可以借鉴的观点。
一般以为,骈文形成于汉代,而自蔡邕时起,文学作品中的骈化倾向日趋明显。曹道衡在《汉魏六朝辞赋与骈文精品》一书的前言中就有一个精辟的论述,他说:“蔡邕和孔融均有很多骈文色彩。”[103]关于骈文形成这一问题,目前学术界尚未达成共识,但是蔡邕文章中有浓厚的骈文色彩则是不争之事实,将之目为骈文,应不为过。对此,刘勰《文心雕龙·丽辞》早已有所描述:
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
刘勰指出,文学作品崇尚“丽辞”,自“扬马张蔡”时起,其“刻形镂法”,颇有“宋画吴冶”之风。在刘勰的心目中,尚丽风气是文学发展中的一个现象,而这种现象在汉赋中首先产生。在其所提四人中,扬雄、司马相如、张衡为汉赋四大家中之三人,而蔡邕则可算是骈文形成的代表人物,其作品的尚丽倾向自不待言。刘勰的这一段话应该说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一个问题——如果不把《丽辞》视为骈文——骈文的一大特色就是“丽”,语言的华丽,是“丽辞”。骈文正如学者们指出的,有四大修辞形态:对仗、典事、声韵、藻饰,其中藻饰在语言的华丽上有较高的要求。
魏晋是骈文的形成期,也是中国古典文学的“自觉”时期(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种自觉,有时也以文学语言的趋向华丽而彰显,“曹植的文章骈化的特点尤为明显,……西晋潘岳、陆机之佼,和曹植等人相似,文笔华美,对仗工整,也好用典故”[104]。这样的提法,符合文学发展的客观情况。刘勰《文心雕龙·丽辞》中则说:
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釐。
指出在魏晋时期,文学作品就已经有了特殊的变化。即注重文章语言的华丽,注重语句的对仗。
应该说早期骈文的发展,确如刘勰所论。后来刘师培在谈到这一阶段的文学发展情况时,也作了相关的描述:
建安文学,革易前型,迁蜕之由,可得而说:两汉之世,户习“七经”,虽及子家,必缘经术。魏武治国,颇杂刑名,文体因之,渐趋清峻。一也。建武以还,士民秉礼。迨及建安,渐尚通侻;侻则侈陈哀乐,通则渐藻玄思,二也。献帝之初,诸方棋峙,乘时之士,颇慕纵横,骋词之风,肇端于此。三也。又汉之灵帝,颇好俳词,下习其风,益尚华靡;虽迄魏初,其风未革。[105]
这也就是刘勰《丽辞》中所论初期骈文发展的情况。因此,可以说刘勰《文心雕龙·丽辞》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早期骈文发展史的一个总结。
四
骈散问题是历代散文作家及论者长期争执的一个话题,是重骈轻散抑或是重散轻骈,历代文人都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从文学史的发展情况来看,中国古典文学的发展也有一个骈散分而复合、合而复分的历史发展进程。先秦的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以散句居多,六朝则主要以骈句为主。中唐韩愈、柳宗元倡导的“古文运动”,则主张以“古文”取代骈文。宋代沿袭韩柳,但很多古文大家的四六文却也作得不错。清代乾嘉以来又有不拘于骈散的风气,一些文人甚至又以骈文为正宗。文学创作应尊重个性才气,既不必过分重视骈句,也不必过分抬高散体。两者相辅相成,才是文章发展的正道。
对于这一问题,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早已作了明确的表述,而且这一表述具有高度的科学性:
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
如果仅仅是散句,则像“夔之一足”,“趻踔而行”。所以,像韩愈、柳宗元的散文在最初出来时也是不太为人所关注,而且读者还以为很难读下去。但若仅是偶句,则又“昏睡耳目”。刘勰对于文学作品中的“繁”还是有一定的看法——这个“繁”当然也包括“丽”或者说过分华丽——在《文心雕龙》的其他篇章中,刘勰有这样的描述:
博者该赡,芜者亦繁。——《总术》
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物色》
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物色》
虽然“繁”不一定就是指骈句而言,但是骈文确实又是在语言表现上具有“繁”的特点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刘勰在一定程度上对过分使用对句还是持反对意见的,他主张骈散相间:
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
骈散相间,杂用奇偶,这才是好的文学作品。在历代作家中,那些成就突出的,往往也都是骈散兼长,“今观唐世之文,大抵骈散皆有,若敬舆之《翰苑集》,皆属骈体,而肫挚畅遂,后世诵法不衰,即退之集中,亦有骈文;樊南之文,别称四六;则为古文者亦不可废斯体也。宋世欧、苏、王三子,皆为古文大家,其于四六,亦复脱去恒蹊,自出机轴,谓之变古则可,谓其竟废斯体则不可也”[106]。对于骈散的问题,确实应如黄侃所说,不应该偏废某一种文体。
骈句与散句的结合,在形式上也有特定的修辞效果。骈散结合可以形成整齐和谐而又错落有致的特色,既便于作家叙事的需要,也便于作家抒发特定的感情。实际上,即使像柳宗元之类的古文作家,他们在骈散的结合上也做得很好,如柳宗元的《始得西山宴游记》中的一段: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
从这一段文字中,可以看到,其中既有散句,如前面几句,而“施施而行,漫漫而游”与“上高山,入深林”则明显是骈句。这也就回答了骈散结合的问题。骈散的对立问题,“是唐代‘古文运动’以后形成的情况”[107]。正确处理骈散问题,也正如刘勰所说,应该是“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所以黄侃说“惟彦和此篇所言,最合中道”,我们对待骈散问题,也应持这一态度。骈句与散句在文章中的作用是不相同的,诚如钱基博《骈文通义》中所引包世臣之话:“是故讨论体势,奇偶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108]。不能因为偏好某一种文体,而将另一种文体否定。文章中杂用骈散,才能使文章错落有致,达到骈散互补的境界。
由于《丽辞》一篇位列第35,而且由于诗歌辞赋中对仗句的存在,因而我们不能说《丽辞》一则完全是论说骈文的。但是,其中所包含的骈文理论却是十分丰富的,它不仅对对句的产生及作法进行了介绍,对汉及魏晋文学的发展作了描述,而且对骈散问题也作了非常细致地探讨,其中的观点在我们今天的文学创作中仍有积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