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心灵的痕迹:上古神话的启示(2)

3.幻觉中,戏剧的“主角”究竟是谁

我曾经分析过一个中年患者的梦,并依据相关的神话知识,解开了一直困扰他的谜。这位患者跟我说,他梦见自己在一家剧院里,并当上了演员,有一部剧是一只白色的猴子站在甲板上,很多水手簇拥着它。接着,有一个解说人对患者说:“今天,我们的主题是一位年轻的水手在航海的时候经历了严峻的考验,他遇到了各种困难,现在正狼狈不堪。”患者立即反驳道:“这只白色的猴子不可能是水手,这太荒谬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人突然站起身,患者猜测这肯定就是男主角。但是,不远处的一个英俊青年却大步走向一个祭坛,并躺在上面,又有一群人簇拥上来,在他胸前画着各种古老的标记,仿佛要把他作为祭品献给某个神明。

后来患者发现,他正和一群人坐在一个小台子上,而这个小台子旁边有个梯子可以下去,但他并不敢这么做,因为梯子下面有两个黑社会分子,他担心会挨打。后来,他旁边一个漂亮的小姐竟然若无其事地从梯子上走了下去,并且没有受到伤害。于是,患者也跟着众人走下了梯子。

这位中年患者的梦非常复杂,不能用简单的方式解释为畏怯。这个梦与患者的生活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我通过对患者的了解得知,他是位非常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但是,他在心理上尚未走向成熟阶段,准确地说,他还没有走完生命意义上的青年心理阶段。

在患者的梦中,有很多人物出现,而患者则期待真正的主角现身,患者遇到的主角待定者依次为白色的猴子、水手、身穿黑衣的年轻人,还有英俊的年轻人。在戏剧刚开始的时候,解说员告诉患者,主题是水手接受考验,但患者只看到一只白色的猴子,而黑衣青年的出现只是瞬间,后来又无端消失,但他的出现使患者误以为他就是主人公。

另外值得关注的一个人就是解说人,其实解说人就是分析者,即医生,但患者本身并不把自己看作病人,而是一个演员,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出场。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患者的心理历程。例如,白色的猴子代表了患者童年时期的恶作剧,那时候的他也是无法无天;水手代表了他成为鲁莽青年时所表现出来的冒险精神,但那时候的他不知进退,常常因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而出糗和遭受挫折。虽然对于那个黑衣人的身份我们无从考究,但在那个被献祭的英俊青年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患者晚年的自我牺牲精神,就像神话中的英雄最后以死亡剧终一样。

在此,我们可以将先前我提到过的英雄神话中的四个生命周期同这个梦联系在一起,得出的第一个结论就是:白色的猴子预示着鬼精灵时期。从患者在梦里只是作为一个从未出过场的演员来看,他在童年时期一定是个非常依赖父母、不愿意自己做主的人。这样的人一定是内倾型人格,他们不会参加朋友们的游戏,也不会搞任何恶作剧。但是在童年后期应该表现出的激情被压抑了,并通过白色猴子这个鬼精灵形象在梦中再次出现。

但是,鬼精灵的象征为什么会是一只猴子,并且是白色而不是其他的颜色呢?这时候,我想到了一个原始部落的神话理论,即鬼精灵的真身和人的形态类似,而人又是猴子进化而来的,所以梦中会出现和人相像的猴子。猴子是白色也不难解释,因为在很多原始社会,患白化病的人被视为神一般的人物,是值得尊敬的。

因此,在患者的眼中,猴子就象征着无忧无虑的孩童,他们自由自在,无所拘束。但在梦中,猴子却被放在了甲板上,并被一群人簇拥——与其说簇拥,不如说是被禁锢。这表示患者被禁锢在了过去。

我们还要了解一点,为什么梦中的解说人强调水手是主人公,而患者看到的却是白色猴子呢?这表明人格的发展从来不会停滞,童年有再多的留恋,也最终会被社会化的人格所取代,这个阶段是痛苦和无奈的,代表了一种野性对理性的屈从。因此,水手是鬼精灵的理想进化体,就像一个顽劣不堪的人经过考验变成一个富有责任感的人一样。这时候,他进入了野兔时期。在很多情况下,野兔代表了一种身体弱小,但仍然顽强与命运抗争的角色。人脱离鬼精灵时期,也是为了自己的发展。

但是,在过渡到野兔时期之前,患者并没有感受到鬼精灵时期的乐趣。那时候,他既没在童年时期肆意玩耍,也没有在大些的时候搞恶作剧。这是一种缺失,在现实社会中无法补偿的就会在梦中以象征的形式出现。但患者对猴子并没有注意太久,此刻,一个黑衣人出现了,患者认为黑衣人才是故事的主人公。

其实,黑色正好可以让我们想到我曾提到过的“阴影”概念,这个概念在人的心理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阴影蕴含着各种神秘且邪恶的特征,非常不受欢迎,但是,阴影不仅仅是意识的对立面,其中含还很多有益的成分,如创造性和本能。就像思想与情感相互联系一样,意识和阴影也是无法分割的。阴影与意识自我的争斗从远古时期就已经开始,因此,那时候的神话传说就变成了英雄与邪恶之间的较量,邪恶力量的代表则是龙或者其他的怪物。在自我意识的发展过程中,英雄一直是一个象征,其实质是自我意识克服潜意识的不良影响所遇到的阻碍。

一般情况下,神话中的英雄最终都能战胜怪物,但并非每个神话都是如此,在很多神话中,英雄反而会被击败或杀死。就像约拿和海怪的神话故事中,约拿最后被海怪吞进了肚子里。约拿所犯的错误就是不听从神的旨意,不懂得在神那里汲取能量,就像没有在阴影中获得力量的英雄一样。阴影虽然看似凶恶,但却是英雄力量的主要来源,超越邪恶力量的必然是另一种更加凶狠的力量。

其实,在小说《浮士德》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这样的主题,浮士德在和魔鬼签订契约后,将自己置身在阴影的力量之中。浮士德对于没有童年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他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而且心灵残缺不全的人,他沉迷于一种完全没有意义的探索之中,并在精神与物质、善与恶之间徘徊着不知道如何前进。

在这位患者的梦中,那个黑衣青年所象征的就是潜意识的一部分内容,暗示着他具有巨大的潜能。紧接着,走向祭坛的英俊小伙出现,这象征着青年的巅峰时期。通常在这个时候,人们会贯彻自己的理想并希望改变自己和他人,这时候的他颇具魅力而且生机勃勃。但问题是,在如此的黄金时期,他为什么会走向祭坛,甘愿当一个祭品呢?

其实,这和古老英雄神话中的孪生子英雄有关系,年轻人太过于理想主义,常常因为冲动而做出后悔的事情。而且,他们对自己盲目自信,认为自己能够获得神明的力量,但结果好高骛远,超过了自己的极限。正所谓物极必反,月满则亏,古希腊神话中伊卡洛斯的故事就体现了这个主题。

伊卡洛斯是建筑师和艺术家的儿子,他非常聪明,在青年的时候就制造出了人工翅膀,但他急于成功,在翅膀还有缺点的时候就用它载着自己飞到了空中。遗憾的是,翅膀不耐热,最后因为融化而将他摔下身亡。这样的危险虽然存在,但却是年轻人必须要经历的发展阶段,因为这个追逐自己的目标并没有什么不对,这才是过渡到成年阶段的必经之路。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帮助患者分析由梦的内容得出的各种结论,但是,这个梦幻存在着“集体潜意识”的内容,即那个祭祀的过程,这关乎古老的神话故事,它以一种象征使我们想到远古时期的祭祀活动。这些活动甚至要比那时候在巨石阵神殿上的仪式更为原始,在梦中的这个祭祀活动上,我们可以想象到像神明那样的神话英雄从死亡到复活的阶段,就像复活节那样的反反复复的仪式一样。

这样的仪式让人感到悲伤,因为一个青年很快就要死亡,但同时这种悲伤之中又孕育了喜悦,因为这并不是单纯的杀害,而是一种神话,一种对新生命即将来临的感悟。这在北欧神话传说中最为常见,悼念美国总统林肯的悼文也能体现一个青年的希望和恐惧并存的梦幻仪式,这也是一种死亡与复活的往复循环的过程。

最后,患者梦到了与众人共处一个高台之上,他们的意愿都是从台子上下来,这本是很正常的梦境,但台子下面却多出两个黑社会成员。这让患者心惊胆战,不敢下去。现在要注意一个问题,台子下面只有两个人,台子上有一群人,而患者却害怕成这样,原因并不是患者本人胆怯懦弱,而是他认为周围的人根本无法依靠,也不会帮助他对付台下的黑社会。接着,一个女人走下了台子,这个女人起到的作用绝对是关键性的,她让患者看到了希望,于是,患者和众人跟着这个女人下台,并且安然无恙。

其实,这正是患者的潜意识蓝本,他本人迫切希望返回日常生活,这个日常生活也许是童年,也许是脱离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之,患者渴望心灵的自由。但是,他目前却遭到了威胁,那个先下去的女人正好是患者的内心需要,填补了富有冲动性和盲目性的患者的缺陷。也许,患者梦中的主角就是最后这个女人。

4.解放被母亲束缚的阿尼玛

梦可以在神话故事中找到印证的材料,但人必须寻找一个完整的翻译机制。对于做梦者来说,每一个梦都是唯一且不可复制的,梦的内容与经历和境遇有很大的关系。我要告诉人们的是,潜意识可以利用这个方法模拟原始材料,并根据做梦者的需要进行修正,所以在梦境中,人们不应该刻意寻找某种和英雄神话有直接关联的内容,要根据实际情况找到某种暗示,然后慢慢推敲。

一般情况下,英雄象征出现的根源是人的意识需要帮助,如果得不到帮助或者无法从潜意识中汲取足够的能量,那么人就无法填补自己心灵的空缺,就像在很多患者的梦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女性元素,如解救处于危险之中的少女或者保护美丽的公主等。这其实就是一种“阿尼玛”的外在表现,是一种男性心理中的女性元素。用歌德的形容就是“永恒的女性”。下面,我用一位患者给我描述的梦境来分析阿尼玛同神话英雄的关系:

我和一个朋友还有一位女性结伴同行,我们从印度旅游回来,长途跋涉。但在穿过一个树林的时候,天上下起了暴雨,我不停地责怪那个女性同伴忘记给我们准备黑色的雨衣,使我们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

这个梦其实是预示着做梦者青年时期的一段冒险经历,而且,目的地是遥远且神秘的印度,这象征着他向往到一个陌生的领域进行探索。那位同行的女性,不用多说,基本可以确定就是患者心中的阿尼玛。只不过,阿尼玛并没有为做梦者的人生铺好道路,她仅仅只是同行,既没有为他的旅游做好前期准备工作,也没有在下暴雨的时候准备好雨具。这让做梦者感到非常不愉快,因为他觉得,这位女士应该帮他安排好一切,就像他小时候,母亲必须为他准备过冬的衣服一样。

由此我们可以做出假设,患者在小时候非常依赖他的母亲,认为母亲一定会帮他克服一切艰难险阻,但由于种种原因,他在未成人的时候就需要自己照顾自己。这时候,他终于领悟到,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幻想,母亲并没有那么强大,而他在梦中的抱怨也多半来自对童年幻想破灭的愤怒。

这个梦并没有就此结束,接下来,患者与一群驴友徒步旅行,但突然感觉身体不适,无法与大部队同行,于是他便折返回去,在一家露天饭店休息。在饭店内,他意外发现了那位女性忘记给他准备的雨衣。

当他坐在椅子上,突然又发现在不远处有一张海报,海报下面有一行字,上面写着:“一个本地的高校生在剧中饰演帕尔修斯。”正当患者好奇的时候,海报中的那个高校生竟然神奇地出现在了饭店里,他看上去并不是一个高校生,而是一个结实的青年。他穿着灰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帽子,坐下来和一位身穿黑色礼服的青年聊天。看到这一幕,患者仿佛茅塞顿开,浑身充满了力量,站起身来追赶大部队。很快,他们攀登上了一座很高的山,患者在山顶上往下看,下面是一座靠着海的城市。患者欣喜若狂,感觉自己又变年轻了。

我们通过分析可以得知,后半部分的梦是愉悦的,与前半部分那沉闷且孤独的旅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患者和大部队一起前进,这标志着他同孤独的童年彻底告别,意识觉醒后的他开始渐渐适应这个社会,他的能力也逐渐增强。而在此时,他内心的阿尼玛也逐渐地完善自己,至少比以前大有进步——饭店里失而复得的雨衣就证明了这一点。

患者感到身体不适并返回酒店则寓意着他准备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审视童年,也就是说,过去虽然是痛苦且悲伤的,但他已经敢于去面对,用一种好的心态接受自己的过去,并从那里吸取经验和教训。接下来,患者梦到了那位演帕尔修斯的学生,但此时,那位学生已经长大,并和他的朋友愉快交谈。我在上文中讲过孪生子的故事,而患者看到的两个年轻人的交谈其实就代表了双生子之间的对立与冲突,不过在这里,两人并没有发生矛盾,并且坐在一个桌子上,这证明了一种和谐统一。

其实,梦中的灰衣人象征着现实的物质生活,代表了一种入世,而身穿黑色衣服的人看上去像隐秘的智者,象征着人的精神世界。他们都戴着帽子,也说明了一种成熟的特征,这是患者在青年时期非常需要的人格。也就是说,作者内心的理想虽然是成熟稳重,但是童年时期的鬼精灵般的性情却始终如影随形。

这个梦里还有一个重要的线索,那就是电影海报中提到的帕尔修斯。我通过与这位患者谈话得知,他原来认为帕尔修斯就是那个杀死牛面人身的怪物米诺托,并从克里特迷宫中救出阿莉阿德妮的人,但实际上,他弄错了,做这些事情的人是英雄忒休斯,而不是帕尔修斯。但是,这个错误并非毫无意义,这正体现了帕尔修斯和忒休斯的共同之处,即都是要克服潜意识中的恶魔的阻挠,将一位可怜且重要的女性从这种力量中解救出来。

帕尔修斯被逼迫着斩杀了女怪美杜莎,并带走了女怪的头颅,而忒休斯则象征着勇敢的父性精神,他所面对的是象征着母系文化的克里特迷宫,因为在很多文化故事中,迷宫意味着一种母族意识。最终,忒休斯征服了这种恐怖的事物,救出了处于危难之中的少女。

这象征着从母亲的控制中将真正的阿尼玛解救出来,也就是说,阿尼玛不应当只是母亲的专属,因为母亲不一定能时时刻刻保护孩子免受任何伤害。只有当男人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他才能真正学会与外界的女子相处。这位患者的另一个梦更直观地体现了这一点。

他梦见一条龙,这条龙看上去不怎么邪恶,但巨大无比,正在朝他走来,他因为恐惧而拼命奔跑。此时的他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无法与这条龙进行对抗,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妻子突然出现,而那条龙也突然变小,变得不再那么凶恶。

这个梦预示着患者虽然成立了自己的家庭,但还是迟迟没有克服对于母亲的依赖,并觉得没有母亲的世界是孤立无援的。为了填补这种空虚,他必须获得一种能量,让他可以以一种更加成熟的方式与女性相处,这也是人适应社会的基本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