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您保证,来不及了,伯爵先生。您看,这个启示很可怕吧,然而,即使他相信了我的话,在面对危险时,看见了那些对他可能是致命的未知岛屿,那个不幸的人,即使相信了我的预言,感觉到了威胁他的神秘死亡走到了他的身边,他也躲不开。这并不是一次死亡,那时候他要忍受的苦难犹如千百次死亡,因为,绝望地在黑暗中航行,如同遭遇千百次死亡。请想想看,我从他那儿夺走的希望,就是那个不幸的人在刀下保留的最后一点安慰,哪怕当时刀已经碰到他了,他也感觉到了锋利的钢刃,他的血已经流了出来。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人还是心怀希望。”
“这倒是真的!”在场的几个人低声说。
“是啊,”孔多塞接着说,“掩盖我们生命尽头的薄纱是上帝赐给凡夫俗子的唯一真正好处。”
“那好吧!不管发生什么事,”阿加伯爵说,“如果我听见一个像您这样的人说‘请提防某个人或者某件事’,我会把这个劝告当成好意,而且我要感谢那个劝告我的人。”
卡廖斯特罗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说真的,德卡廖斯特罗先生,”伯爵继续说,“请提醒我吧,我将为此而感谢您。”
“您希望我对您说什么呢,说那些我一点也不愿意对拉彼鲁兹先生说的话吗?”
“是啊,我很想听听。”
卡廖斯特罗耸了耸肩膀,似乎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噢!不,”他说,“伯爵先生,不行。”
“我求求您了。”
卡廖斯特罗掉过头去。
“决不说!”他嘟囔着说。
“请注意,”伯爵微微一笑说,“您又要让我怀疑了。”
“怀疑总比担惊受怕要好。”
“德卡廖斯特罗先生,”伯爵郑重地说,“您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呢?”预言家毕恭毕敬地问。
“那就是,如果没有什么不妥,有些人可以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是还有一些人,需要知道自己的未来,因为他们的命运不仅关系到他们自己,而且关系到千百万人。”
“那么,”卡廖斯特罗说,“下命令吧。没有命令,我什么也不说。”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请陛下命令我说吧,”卡廖斯特罗低声说,“那样的话我就会服从。”
“我命令您向我揭示我的命运,德卡廖斯特罗先生。”国王接着说,语气威严而温文有礼。
与此同时,由于阿加伯爵已经把自己当作了国王,在发布命令时随口泄露了真实身份,黎塞留先生赶忙站起来,谦恭地走过去向这位君主敬礼,对他说:
“瑞典国王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陛下,我深感荣幸,不胜感激。恭请陛下上座。从现在开始,这个座位只能属于您了。”
“大家坐下,我们还是维持原样吧,元帅先生。德卡廖斯特罗伯爵先生要对我说话了,我们别漏掉一个字。”
“对国王,人们从来不说真话,陛下。”
“呵!我又不是在自己的王国里。请回到您的座位上去,公爵先生。请说吧,德卡廖斯特罗先生,我恳求您说吧。”
卡廖斯特罗瞟了一眼他的水杯。杯子里有一些气泡,像是香槟葡萄酒里漂动的气泡,从杯底浮上水面。在他强悍目光的注视下,水似乎在顺着他的意志起伏波动。
“陛下,请告诉我您想知道什么,”卡廖斯特罗说,“我准备好要回答您了。”
“请告诉我,我是怎么死的。”
“一颗子弹,陛下。”
古斯塔夫面露喜色。
“啊!在战争中,”他说,“像一个战士那样死去。谢谢您,德卡廖斯特罗先生,万分感谢。噢!我早就料到会有几场战争,而古斯塔夫—阿道夫[44]和卡尔十二世[45]给我做了示范,作为一个瑞典国王,我应该如何去死。”
卡廖斯特罗低下头,没有回应。
阿加伯爵皱了皱眉头。
“噢!噢!”他大声问,“那颗子弹不是在战场上射出来的吗?”
“不是,陛下。”
“是在一场暴乱中吧。是啊,那也有可能。”
“也根本不是在暴乱中。”
“那么到底是在哪里呢?”
“在一场舞会上,陛下。”
国王沉吟不语,若有所思。
卡廖斯特罗原本站着跟国王说话,这时他又坐下来,把头埋在两只手里。
在这个预言的发布者与接受者周围,所有人都变得脸色煞白。
孔多塞先生走到那只水杯旁边,刚才,占卜师从这杯水里看出了险恶的预兆。他捏住杯脚,举到眼前,认真观察波光粼粼的液面和神秘莫测的液体。
可以看到,他那睿智、冷静而探索的目光,在向这只晶莹剔透、质地坚固、水波荡漾的玻璃杯,寻求一个问题的答案,他特有的理智把这个问题简化成一个纯粹的物理学推测。
实际上,这位学者估算了水的深度、光线的折射和微乎其微的颤动。他对什么都想刨根问底,此刻他正在反复思忖揣摩,这个江湖骗术的动机和理由究竟是什么。一个大家不得不承认能力非凡的人,为什么要行使骗术,对围绕这张餐桌的几位重要人物的命运妄加猜测。
可能他并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因为他停止观察杯子,又把它放回到餐桌上,然后,在大家听到了卡廖斯特罗的预言,还在惊愕不已之际,他说:
“好吧!我也来试试,我要请求我们著名的预言家问问他那只魔法杯。不幸的是,我呢,”他接着说,“我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达官显贵,我命令不了谁,而我这卑微的生命也和千百万人毫无关系。”
“先生,”阿加伯爵说,“您以科学的名义命令吧,您的生命不仅关系到一个民族,而且关系到整个人类。”
“谢谢,伯爵先生。不过,也许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和德卡廖斯特罗先生不一样。”
卡廖斯特罗又抬起头来,如同一匹被刺棒戳了一下的战马,有点按捺不住性子。
“恰恰相反,侯爵,”他说,“在古代,人们遭遇不幸可能会归咎于神灵故意折磨。恰恰相反,在智慧王国里,您就是一个位高权重的达官显贵。哦,请面对面看着我。您也希望,您是认真地希望我为您预言吗?”
“认真地,伯爵先生,”孔多塞接着说,“以名誉担保!再认真也没有了。”
“那好吧!侯爵,”卡廖斯特罗压低声音说,他在对方的注视下,垂下了眼帘,“您是服毒死的,毒药就藏在您戴在手指上的那只戒指里。您将死在……”
“噢!可是,如果我把它扔了呢?”孔多塞打断了他的话。
“扔了吧。”
“至少,您承认扔了它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那么,扔了吧,我跟您说了。”
“噢!是啊,侯爵!”杜巴里夫人哀求说,“求求您,扔了那邪恶的毒药吧。扔了它吧,哪怕只是为了让这位不祥的预言家的预言站不住脚也好,他的每个预言都让我们很难受。因为毕竟,只要您扔了它,您就肯定不会被那东西毒死了,而德卡廖斯特罗先生说您会被那东西害死,这样一来,不管他愿不愿意,德卡廖斯特罗先生的预言都要失灵了。”
“伯爵夫人言之有理。”阿加伯爵说。
“说得好极了!伯爵夫人,”黎塞留说,“得啦,侯爵,扔了这毒药吧。那样总比现在我知道您手上带着杀人的毒药好多了,每次我们碰杯时,我都会发抖。戒指说不定会自动打开……嗨!嗨!”
“而且,两只相撞的酒杯靠得很近,”塔韦尔内说,“扔了吧,侯爵,扔了吧。”
“这无济于事,”卡廖斯特罗平心静气地说,“孔多塞先生不会扔掉毒药。”
“不会的,”侯爵说,“我不会把毒药丢掉,这是真的。倒不是因为我想帮助命运走向终点,而是因为卡巴尼斯[46]专门为我配制了这剂独一无二的毒药,是一种在偶然机会下凝固的物质,也许他永远不会再遇到这样的机会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把这剂毒药扔掉的原因。您就尽管等待胜利吧,德卡廖斯特罗先生。”
“命运,”卡廖斯特罗说,“总是能找到一些忠诚的代理人来协助它执行判决。”
“这么说,我是服毒而死,”侯爵说,“好吧!那就顺其自然吧。谁不愿意服毒而死就随他去吧。您为我预言的死法真是奇妙啊,只要在舌尖上沾一点毒药,我就呜呼哀哉了。这可不能算是死亡,按照我们代数的说法,这是减去寿命。”
“我并没有一心要您忍受痛苦,先生。”卡廖斯特罗冷冷地回答。
说完,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希望谈话到此为止,至少和孔多塞先生的谈话是这样。
“先生,”这时,德法夫拉侯爵说,他在餐桌上伸长了脖子,像是要凑到卡廖斯特罗的面前,“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海上遇难,一个中弹身亡,一个服毒而死,这些死法令我垂涎欲滴。您能不能赏脸为我预言,也赐给我一个类似的销魂死法呢?”
“噢!侯爵先生,”卡廖斯特罗说,在冷嘲热讽之下,他激动起来,“您错了,妒忌这几位先生徒劳无益,因为我以贵族身份发誓,您的死法更精彩。”
“更精彩!”德法夫拉先生笑着说,“请注意,这是您说得太夸张了吧,要比大海、子弹和毒药更精彩的死法,那很难呀。”
“还有绳子呢,侯爵先生。”卡廖斯特罗和蔼可亲地说。
“绳子……噢!噢!您想对我说什么呀?”
“我要对您说,您将被吊死。”卡廖斯特罗回答,他情绪有些失控,不由自主地说出了预言。
“吊死!”众人纷纷说,“天哪!”
“先生忘了我是贵族吧,”法夫拉说,语气有点冷淡,“如果他想预言我是自杀的话,我要提醒他,我打算尽量自重,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只要我有一支剑,就决不用一根绳子。”
“我不是在对您说自杀,先生。”
“那么您是在说绞刑了。”
“是的。”
“您是外国人,先生,因为这个身份,我原谅您。”
“原谅什么呢?”
“原谅您的无知。在法国,对贵族只能砍头。”
“您可以和刽子手商量这件事,先生。”卡廖斯特罗说,用这个粗暴的答复压倒了对方。
众人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您知道吗,现在我正发抖呢。”德洛奈先生说,“前面几位的选择都这么悲惨,如果我和他们一样刨根问底,我推测对我也是凶多吉少。”
“这么说,您比他们更理智,您不想知道未来。您做得对,无论未来是好是坏,我们都要尊重上帝的秘密。”
“噢!噢!德洛奈先生,”杜巴里夫人说,“我倒希望您和这几位先生一样勇敢。”
“当然,我也希望这样,夫人。”典狱长欠了欠身说。
随后,他又转身对卡廖斯特罗说:
“哦,先生,轮到我了,请为我占卜吧,我恳求您了。”
“这很容易啊,”卡廖斯特罗说,“一斧头砍在脑袋上,一切都完了。”
餐厅里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声。黎塞留先生和德塔韦尔内先生都哀求卡廖斯特罗不要再说了,但是,女性的好奇心占了优势。
“嗯,听您这么说,真的,伯爵,”杜巴里夫人对他说,“全世界的人都得死于非命了。为什么呢,我们这儿一共有八个人,而这八个人里面,已经有五个人被您判处了死刑。”
“噢!您完全明白,他是故意这么说吓唬我们罢了,我们听了也只是笑笑而已,夫人。”德法夫拉先生说,他确实在努力笑得自然些。
“当然了,不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阿加伯爵说,“我们只要笑笑就好。”
“噢!那我也要笑笑,”杜巴里夫人说,“因为我不希望,由于我的胆怯,宴会变得黯淡无光。可是,唉!我只不过是一个女人,我可没有那个荣幸能和你们相提并论,配得上一个悲惨的结局。一个女人,终究还是死在自己的床上吧。唉!没有人记得我这个可怜的老太婆,那么死掉就是最糟糕的死法了,是吗,德卡廖斯特罗先生?”
说这些话时,她吞吞吐吐,犹疑不定,不仅在言语中,而且在表情上,都在暗示占卜师给她一个让她放心的说法。但是,卡廖斯特罗没有让她放心。
她的好奇心比她惴惴不安的心情更为强烈,最后好奇心占了上风。
“哦,德卡廖斯特罗先生,”杜巴里夫人说,“回答我吧!”
“您希望我怎么回答您呢,夫人,您没有问我什么啊。”
伯爵夫人犹豫不决。
“可是……”她说。
“嗨,”卡廖斯特罗问,“您要问我吗,到底问还是不问呢?”
众人微笑不语,伯爵夫人从他们的笑容里汲取了勇气,下了决心。
“那好吧!我问,”她大声说,“我要冒冒险。哦,请说吧,让娜·德沃贝尼耶,杜巴里伯爵夫人的结局怎么样?”
“在断头台上,夫人。”葬礼预言家回答。
“这是开玩笑吧!是吗,先生?”伯爵夫人结结巴巴地问,目光仿佛是在哀求。
然而,大家已经把卡廖斯特罗逼到了绝路,他似乎没有看到伯爵夫人的目光。
“为什么是开玩笑呢?”他问。
“因为,要上断头台,必须得杀过人,谋杀别人,总之要犯了重罪。但是,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犯罪。您在开玩笑,是吗?”
“嗨!我的天啊,是的,”卡廖斯特罗说,“是在开玩笑,就像我前面所有的预言一样,都是开玩笑。”
伯爵夫人爆发出一阵大笑,一个精明的旁观者或许早已发觉,她的笑声有点太刺耳了,反而显得不自然。
“走吧,德法夫拉先生,”她说,“嗨,我们去预订灵车吧。”
“噢!那对您来说完全没有必要,伯爵夫人。”卡廖斯特罗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先生?”
“因为您要坐着一辆双轮运货马车去断头台。”
“呸!真可怕!”杜巴里夫人大声说,“噢!这个可恶的人!元帅,下回挑选几个性格开朗的客人吧,要不然,我就再也不到您府上来了。”
“请原谅我,夫人,”卡廖斯特罗说,“可是,您和其他人一样,也是您要我说出预言啊。”
“我和其他人一样!至少您会给我留出充裕的时间来挑选我的忏悔神甫,是吗?”
“这是多此一举,伯爵夫人。”卡廖斯特罗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
“最后一个带着忏悔神甫上断头台的人,将是……”
“是谁?”众人齐声问。
“将是法兰西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