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图慧办公室的灯光依然闪亮。一大堆的文件刚看完,她抬头看看表,时针指向21时,她站起身,伸展着筋骨,两只手禁不住按住脖子,尽可能在活动身体时让颈部幅度小点儿,这几天颈椎的老毛病又犯了,稍稍错位的颈椎压迫着神经,实在是让她苦不堪言。

她两手抱紧颈部,扭动胯部做圆周运动,眼神落在办公桌上放大的第二届党代会的合影照片上,她和刘道川坐在前排的正中间,一脸的意气风发,时间过得真快,这张照片安居在她桌上已经两年有余了。一个领导的办公桌上,不摆微观绿植,不摆温馨摆件,只放一张放大的带有政治意味的合影照,可以看出这张办公桌了主人对仕途是抱有野心的,至少可以断定她或他的事业正处在上升期。

图慧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刘道川这张熟悉的面孔上,看到这张脸,昨天的剑拔弩张便历历在目,她仔细想想,她和刘道川这两年的配合还算默契,昨天怎么会抽这么大的疯?

对于刘道川这个搭档,她认为她是了解的。刘道川是从大机关二级部副部长的位置上官升一级“空降”下来任局长,名副其实的“老机关”,虽然谈不上雄才伟略,但经机关多年熏染打磨,变得越来越沉稳圆润,思维缜密,视野宽阔了,“老机关”虽年近半百,作风依然硬朗,颇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势。图慧比刘道川小四岁,是从基层一路披荆斩棘,左突右挡,才如愿以偿坐上政委这把椅子。她的优势是经多年摸爬滚打的历练,对基层工作套路轻车熟路,就如闭着眼吃饭一样熟稔,因此练就了一双“慧眼”,别人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一个表情,她都能知道里面包含的丰富内容,对人和事总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认识。在行政上他们是军政主官,平分秋色,分工不分家,在党内图慧是书记,一把手。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两年多的时间,他们在事关单位前途命运等重大原则问题上,思想和步调总是一致的,上到发展战略,下到风气导向,无论大事小情,他们还是有商有量,即便出现分歧,凭各自在仕途中打拼多年的经验,都清楚什么事什么时候该坚持到底,什么事什么时候该妥协退让,最终总会求同存异,恰如其分地处理。

她相信这次刘道川不是有意而为的,他没有理由跟自己故意过不去,刘道川比她上任晚一年多,在岗位上怎么说我图慧也算有资历的老同志,你刘道川今后要想在这个舞台上,唱好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大戏,必须要得到我的帮衬,甚至是决定性的支持,你才能粉墨登场唱好这出戏。这一吵不打紧,把结果给吵没了。她认为该是找刘道川谈一谈的时候了,整整一天了,这样耗着、躲着总归不是个事,况且,现在不是躲的时候,再说,这事你想躲也躲不过去呀!干部调整历来是大事,到现在还没有个最终结果,上级党委还急等着要干部任免情况报备,工作总是要推进的,问题总是要解决的。

决心已定,必须找他谈一谈。图慧使劲儿捏了捏颈椎,坐下来,拿起了电话……

不一会儿,欧阳宇来了。欧阳宇是班子里唯一一个硕博连读的高才生,特招入伍后没几年就任了装备部部长,他在常委班子中学历最高,又是最年轻的一个。个子不高,嗓门特大,一脸的黝黑,可能早年间用脑太狠,原本浓密的乌发从中央向四周陆续下岗了,留下稀疏的几根还原地待命,守着几近荒芜的一大片领地苦苦支撑,但络腮胡子却出奇的茂盛,虽然一眼就看出精心修理过,留下浓重的铁青色胡茬,透露了枝繁叶茂的秘密,大有地方支援中央的趋势。从婚姻的角度讲,他可不算年轻了,四十岁的人却一直还没着落,大家都跟着着急,闵娟、吴冰、楚玉陆陆续续给他介绍了不少,他也参加了无数次军地联谊活动,结果一个都没成,下级都私下叫他“五哥”,有钻石王老五的意思。最近,听说他和宣传科的郝朵朵打得火热……

欧阳宇通过一路上从谭一宁口中了解到的情况,没做多少准备,一进门就成竹在胸地向刘道川汇报开了,他把相关的装备,如数家珍般详细地介绍了一遍,特别有针对性地把每套装备的作战环境、优缺点讲得深入细致,刘道川和谭一宁这回总算心里有了底数。末了,欧阳宇还提出几点建议来:“这次任务很重要,我认为一是选准负责人是个关键,选一个对装备非常熟悉的负责人,这样在瞬息万变的对抗演习中,才能轻松驾驭装备,发挥好装备的最大效能。二是装备要采取用一备一的方式配备,以防不测。三是这次演习在冬季进行,比以往面临的困难和考验更多、更大,有时经验胜过勇气,所以,要从对东北和西北地域环境都非常熟悉的同志中,筛选演习负责人。”

欧阳宇话音未落,刘道川桌上的电话“嘀嘀嘀”地响了起来……

刘道川扭头一看,显示是图慧的电话,他顺手拿了起来,用眼神示意谭一宁、欧阳宇坐下。

“唉,政委——”

“对,我正和谭局和欧阳部长研究点事儿。”

“噢!是吗,我也正好有事找你商量一下呢!”

通过对话,谭一宁和欧阳宇听出来那边的语气,完全没有昨天的痕迹,他俩对视一笑。

“不,不,不,我们过去,我们现在就过去——”刘道也非常客气地回应。

刘道川放下电话,“走,我们到政委那儿,把演习的事一块研究一下。”说着,自顾自地往外走。

谭一宁、欧阳宇赶忙起身,跟了出去。

出了门,谭一宁紧走了两步,轻轻地拉了一下刘道川。刘道川意识到谭一宁有事,便心领神会地放慢了脚步。

谭一宁与刘道川并肩而行,边走边压低声音提醒:“师兄,听说了吧,机关蓝部长、董主任都把自己的孩子弄到部队上来了,来了就享受副连级待遇。”

“噢!听到一点儿,‘子弟兵’嘛,子弟来了才名副其实。”刘道川对这种消息习以为常,不明就里地开玩笑。

“别管什么兵,只要办成了孩子就有了出路。……你不打算让妍妍试试?”

“能行吗?这事儿都是上边把着!就凭咱们手里的这点儿权力,是你能办还是我能办?咱又不像人家吴部长、董主任那么位高权重的。”刘道川想到女儿就一肚子的无可奈何。

“事情办成与否,关键看决心大小。咱们都在系统内,就某些事儿而言,很难说谁比谁的权力大,手里的权力只是自己权力的一部分,否则就不会有靠山得菇、靠水得鱼的说法了。他们能办,咱们照样也能办,充其量只是动动嘴与动动腿的区别罢了。”

“你是说找找人动用一下资源?”刘道川盯了谭一宁一眼,眼神里多了几分希望的光芒。

谭一宁点头,“根本就不用你亲自跑,干部科小秦就能把这事儿搞定。妍妍的工作要是落实了,我看嫂子还怎么挑你的刺!”

“……”刘道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看到刘道川有所心动,谭一宁索性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奉劝:“先下手沾光,后下手遭殃。今年招收工作已经开始了,赶紧安排秦大鹏去办吧!”说话的工夫,他们来到了图慧的办公室门前,谭一宁颇有深意地做最后提醒:“早办笑嘻嘻,晚办哭鼻涕。”

图慧一边招呼大家,一边故作惊讶:“咋了,常委三巨头刚才研究什么国家大事呢,我这个小女子的电话,是不是惊扰了各位治国理政的战略构想了?如果是那样,让我情何以堪呀?!”图慧说着,用目光扫了扫他们仨,最后笑吟吟地把目光落在刘道川这儿。

刘道川面带微笑地轻点了下头,算是对图慧冰释前嫌的回应,两人就这样在交换眼神的瞬间完成彼此的谅解。

刘道川心里憋着火烧屁股的事,还没坐定就接过图慧的话头直入正题:“不是中国的大事,是我们局的‘国是’,是喜忧参半的事……”

“好事,好事,大大的好事!”没等刘道川说完,欧阳宇急不可待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按常理,欧阳宇此不应该打断刘道川的话,怎么说他也是一局之长,当家管事的头儿,但大家对欧阳宇早已经惯了,他在常委中年龄最小,无论他有时说话多么靠谱,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大家一般都不会跟他计较。大家对欧阳宇的包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还没有结婚成家,但凡没结婚的人,无论年龄几何,大家还是拿他当孩子看,“成年人”谁都不会跟一个“孩子”较真的,欧阳宇本人也习惯了其他常委对他的“特殊优待”。

“好事?莫非……”图慧眼神上挑凝眉思索,突然似乎茅塞顿开,大声询问欧阳宇,“莫非你欧阳大官人要成家啦?祝贺你在单身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中取得了最终胜利!”图慧刚伸出祝贺欧阳宇大捷的手又缩了回来,脸色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用家长引导孩子般的口吻交代:“你结婚要向组织报告的,不报告是违反纪律的啊!”

此时的欧阳宇,被图慧真假难辨的几句话早窘得无地自容了,他支支吾吾答非所问:“政委呀,上网了吗?青岛的虾三十八元一只,这官司都打到消协了,人家说北上广不相信眼泪,黑吉辽不相信棉被,青岛人硬是不相信虾贵,哈哈哈……”

如此打镲化解尴尬,却还是消除不了自己内心的窘迫,欧阳宇感觉自己的脸不断膨胀,全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都涌到面膛,烫乎乎的,再加上他原本黑黝黝脸色,呈现出红紫红紫的颜色,一眼望去像个茄子皮。

对欧阳宇来说,结婚是道过不去的坎,在他面前只要一提“结婚”二字,他就语塞。上次,局里开完例会,常委们闲着无事,在那儿东南西北地瞎聊,宫方远就借着东拉西扯的机会调侃欧阳宇:“欧阳部长,啥时候能给我们唱一出‘凤还巢’呀?实在不行,给我们来个‘招驸马’也行呀!我们可等得不耐烦了。”欧阳宇当场“我,我……”地“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囫囵话来。

“欧阳,自古好马配好鞍,好车配风帆,木兰配潘安,一个年轻有为,一个巾帼须眉,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就招了吧,当着二位首长的面,正好把这事说来听听,你想让哪位当证婚人?”谭一宁插嘴,想借机拆穿欧阳宇和郝朵朵的地下恋情,逼他就范。

欧阳宇怨念地看了谭一宁一眼,谎称内急,语气游移:“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边说边撤,步履仓促地逃离现场。

谭一宁还追着屁股戏弄他:“政委屋里有洗手间,别走啊……”

“看看,你们俩这左右一夹击,把人都挤兑成什么样了。”刘道川此话即是为欧阳宇鸣不平,也是为继续刚才的正题做铺垫,“政委,下个月的红蓝对抗演习,我刚刚和一宁、欧阳简单地碰了个头,把相关的事情也进行了必要的梳理,参演装备基本定下来了,但后续的事情还很多,许多挑战还需要去应对,许多矛盾还需要去化解,许多问题还需要去解决。”刘道川咂巴下嘴,“特别是人选问题,选准配强负责人和相关骨干,是这次任务成败的关键,就这个问题,想和你一起商量商量,议一议。”提到人选,刘道川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图慧一边听着刘道川的介绍分析,一边接过谭一宁递过来的资料,认真地看起来,刘、谭二人静静地等待她的意见。

资料看得越深入,她的感觉越趋向刘道川的分析,这次红蓝对抗,真如刘道川所言,是个喜忧参半的任务,根据目前局里举步维艰的复杂形势,红蓝对抗任务,无疑是春风化雨、雪中送炭,如能出色完成,会把军事局这叶风雨中的扁舟,顺利渡到彼岸,从此不再颠簸震荡,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日子会一去不复返,整个局都会因此艳阳高照,他们也能挺直了腰杆子说话,从这个角度分析可算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一次前所未有的、绝处逢生的、推倒从来的机会。假若……那一切都完了。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图慧对失败想都不敢想。自从和刘道川在常委会上发生争执后,还没有真正坐下来谈一谈,沟通一下,解开双方心里的结,现在“噌”地冒出个红蓝对抗,在生死攸关面前,任何的争吵、对抗、纷争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这些枝枝节节、藤藤蔓蔓都不重要了,枪口一致对外才是最打紧的,想到这些,心里便涣然冰释。

“局长分析得很对,我完全赞同,人选问题的确很重要。我想,大家从现在起,要围绕这次任务,从全局范围内遴选人员,原则就是不计前嫌,唯人是从,不为杂音噪音所扰,不为传闻谣言所惑,不为争议非议所惧,更不能搞全面衡量,综合考虑那一套,完完全全向任务聚焦,不管这人以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甚至犯过错误,大家都不需要考虑,只要能完成任务,我们就要大胆地用,坚决地用。”图慧此时是与刘道川之间少了很多嫌隙。

被大家挤兑出门的欧阳宇,经过自我调整,窘迫感被冲淡了许多,他调整了下呼吸,又重新推门进来。此时,谭一宁正在汇报任务情况:“昨天我们拟制方案的时候,也想到了这一层,对负责人也大致划了范围,但具体到某一个人,我们心里也没底,还得请局长、政委斟酌敲定。只要负责人定了下来,剩下的准备工作就容易多了。”尔后,谭一宁又把几个候选负责人的情况一一作了介绍,并强调了选他们的理由,另外还把挑选出来的十几个业务骨干专业特点、主要研究方向,与这次任务的匹配度等进行了简要汇报。

欧阳宇在旁边听半天,几欲插话都不得要领,等谭一宁一汇报完,他就急着把自己思前想后的一句话说了出来:“我倒有个办法!”

大家正为此事一筹莫展,欧阳宇突然来这么一句,倒显得有点语不惊人誓不休的味道。仨人把目光齐刷刷地聚过来,不明白他没头没脑的话从何而来。

面对质疑,欧阳宇微微一乐,从嘴里又拽出几个字:“除了灵山别有佛。凡事只有举重若轻,才能找出曲径通幽的办法来。”

刘道川等不得他不急不躁地卖关子:“什么办法,说出来听听。”图慧和谭一宁也一起响应,图慧表示说:“你只要把这个难题解决了,你个人的婚姻大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谭一宁也紧跟其后表扬起欧阳宇来:“都说学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你就算一个,在班子里虽然你最年轻,但你是黄筌画鹤,薛稷减价。一通表扬过后,三个人投来期待的眼神,静静地等他的办法出炉。”

点子还没出,就被他们捧得两脚离地,他哪受到如此的看重,这反倒让欧阳宇心里一阵发虚,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办法到底行不行,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给自己拉拉票:“没有修成佛,受不了一炷香,大家谬赞了。不过我想,协力山成玉,同心土变金,我的办法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我是一心为咱们局着想的,为能圆满完成任务着想的,所以,思来想去,想去思来,没有比这个办法更直接更有效更管用了。”

大家点头,表示认可和理解。

欧阳宇环顾一眼大家,接着娓娓道来:“我们每个人都写上一个认为能完成这项任务的负责人,同时打开,谁的票数多,说明这个人,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那就定这个人负责。这也叫票决……”

“好了,你打住吧!”谭一宁不等欧阳宇解释,第一个站出反对,“亏你想得出来,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以一种游戏的方式做决定呢?这要传出去,不把别人的下巴笑掉了才怪,你能想出这么幼稚的办法来,真是应了一句话:扁担从竹笋长大,博学从无知起步。噢,你不是来搅局的吧?”

欧阳宇本来就拿不准自己的点子行不行,谭一宁这么一否定,反而笃定了,哪怕是为了面子也要争辩一番:“是灰比土热,是盐比酱咸,你有更好的办法吗?我声明,我想到这个办法,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只要你不说出去,别人怎么会知道?”

谭一宁“哼”了一声:“掩耳盗铃!做饭瞒不了锅台,挑水瞒不了井台,要不了一天,全局的人都会知道。”

“知道了又怎么样?这又不违反纪律。”

“草率议事算不算违纪?”

“议了吗?这只是酝酿,酝酿人选可以不拘一格。”

“哎,你怎么这么固执,只有咬到石头才知道牙疼呀你!”

两人你来我往、喋喋不休,沉寂半天的图慧制止,她解释说,欧阳提出这个办法来,乍听起来不靠谱,转而一想,也不是完全不妥,至少能把大家心里想的,以最快、最直接的方式展现出来,没有保留,没有退路,反正这事最后总要上会的,倒不妨提前试试,看看咱们各自心里的人选是否一致,也算会前了解想法、统一思想。刘道川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表示赞同。

“试就试!”谭一宁虽然赌气,但还是找了纸笔闷头写了起来。四个人很快写好了自己认为的合适人选,一起打开时,大家都吃了一惊,他们写的竟然是同一个人——杜言开!

由于七名常委有四人首先达成了一致意见,等到了研究演习人员、装备的常委会议正式召开的时候,各项议程很快就形成决议。会议的效率是空前的,红蓝对抗任务负责人杜言开和十几个主要骨干当场敲定,常委对这次演习也各有分工,谭一宁负责方案的完善,宫方远和政治部主任崔大可负责教育资料和文体器材准备,欧阳宇负责装备配备、检修、测试,桂巍负责生活物质准备,特别是针对寒区特点,各种车辆、装备罩衣和官兵御寒衣物,要轻便、要保暖……这些,都要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会上,图慧一再强调:保密第一,安全第一,按时限完成准备工作第一。刘道川也放出了狠话:谁完不成任务,就自行请辞!

最后,根据分工,明天找杜言开谈话宣布任务的事儿,就落在了图慧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