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4)
- 科幻世界·译文版(2017年9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4975字
- 2017-11-06 10:28:54
他攥紧圣餐杯,做好将内容物一饮而尽的准备,这才推开了法衣室的门。一名仆从型喀拉客正朝着圣坛大步走来,反向弯曲的膝盖支撑的身体摇摆不定。
“费舍牧师?”它的嗓音带着急切,以及没能成功压抑的痛楚引发的颤抖。它抖得厉害,就连身影都模糊起来。这个可怜的东西正承受着强制程度到达晚期的沉重禁制。目睹这样的苦痛让费舍的心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会选择减轻对方的痛苦,即便这意味着他无法逃脱御林管理办公室的魔掌。或许他会去花园里等待他们的到来。此前,他沉浸在祈祷和恐慌中,如今却鼓起了勇气,面对他的命运。这份适时到来的同情心正是他需要的动力,让他克服了对于殉道的恐惧。的确,天主的行事总是如此神秘。
他将目光转向天国的方向。“感谢您,吾主。”
“稍等!”他大喊道。他把圣餐杯放在橱柜上,合拢秘密壁龛的门,关紧并锁上了衣橱。他在镜子里确认仪容,以免留下暴露身份的线索,或者没有拍掉的毒药颗粒,然后正了正衣装。他看起来不怎么像准备自杀时被撞个正着的密探,也不怎么像几乎背弃自身信仰的牧师,至少他希望不像。
他走出法衣室。费舍朝机械人走去,而它的轮廓变得更加模糊——未能履行的禁制带来了剧烈的痛苦,这个可怜造物颤抖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人类肉眼所能辨认的限度。赶紧把这个可怜的家伙打发走吧。如果我动作够快,就能在我的痛苦开始前让他摆脱痛苦。
“有什么事吗?”
平时的他会模仿其他人,用更加严厉的口气对机械人说话。对待机械人的冰冷漠视是帝国文化基石的组成部分。通过奴役得来的繁荣蒙蔽了人们的心灵,让他们看不见自己的双手犯下的罪恶。多年以来,他在公开场合一直戴着那样的面具,虽然这有违他作为天主教徒的恻隐之心。但现在,他已经选择了殉道之路,可以解放他的心灵了。他可以说出他一直不敢说的那些话了。
他瞥了眼手表,考虑着他和这个喀拉客能否在拧颈卫队逮捕他之前把事情了结。说实话……发条学者是群诡计多端的家伙,其中最阴险的就是御林管理者了。这是引诱他现身的某种策略吗?教堂里回响着机械人在痛苦中发出的声音:滴答、叮当、咔嗒、嗡嗡。那条禁制要么非常紧迫,要么就是已经拖延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两者都带着阴谋的味道。
喀拉客鞠了一躬。即便忍受着剧痛,它的礼节也无可挑剔。痉挛和颤抖让喀拉客的嗓音不时出现变调,但它的机械发声器里的簧片与弹簧仍旧生成了可以理解的、近似人类的语言。“为这次打扰致以由衷的歉意,阁下。我是代表我的主人彼得·楚恩拉德而来的。我来取我们谈过的那封介绍信。”
“真的很抱歉,”费舍说——没有哪个人类会对机械人说出这种话,就算有也是言不由衷,而且也不可能在中央诸省[13]——“但你肯定是弄错了。”
“请原谅,牧师,但我们几天前的确谈过。我是楚恩拉德家的人。我是贾克斯。”
噢,该死。那封信。他把这回事抛到了脑后。与情报网络隔绝和担心自己被捕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
殉道意味着受难。一滴汗珠从费舍的额头流下,绕过他的鼻梁,其中的盐分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用袖管擦拭额头,但机械人仍旧注意到了他的不安。
名叫贾克斯的喀拉客昂起头来,齿轮咔嗒作响。他眼窝里的遮光板也发出嗡鸣。没等贾克斯再次开口,费舍就明白,某种标准配置的辅助禁制开始生效了。
“您的气色不太好,阁下。需要找医生来吗?”
费舍摆手表示否定。“恐怕我还没写好那封信。我最近太忙了。”
贾克斯颤抖的速度加快,声音也更响了。费舍敢发誓,他的双肩也无力地垂下了。必定是因为新的一轮剧痛。如果对方是个人类,他早就拍肩安慰他了。但对颤动得如此剧烈的机械人做出这种动作是很危险的。
“再次请求您的原谅,阁下,但我目前的禁制不允许我在取得您的介绍信之前返回。楚恩拉德家下个月就要坐船去新阿姆斯特丹[14]了。航海前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那好吧。准备接受殉道的时候遇到了求助的对象,这是再理想不过的状况了。写那封信需要花不少时间,足够拧颈卫队闯进来拖走他了。而且如果他的决心动摇,再次尝试自杀,这个仆从机械人必然会加以阻止。如果怀疑面前这位牧师自寻短见,他必定会出手阻拦。费舍甚至能想象出贾克斯扯掉法衣室的铰链门板,以粗暴的动作施行急救。在紧急情况下,喀拉客可以强迫人类吐出胃里的所有东西。这是权衡利弊后得出的结论:在急救过程中对费舍身体造成的伤害,远远无法与保住牧师的性命而给社会带来的贡献相比。无论他怎么做,都会落入发条学者的手心。
赞美您的智慧,吾主。我乐于接受您为我选择的路。
费舍说:“提醒我一下。这份介绍信是写给谁的?”
贾克斯的嗓音盖过了身体发出的咔嗒响声。“我的主人知道您与新阿姆斯特丹的教长相熟。他觉得,如果那位牧师能对这个家族有一些私人关注的话,一定会有助于他们适应新世界的生活。”机械人顿了顿,再次抬起头来,“阁下,我说了什么引起麻烦的事吗?您看起来有些焦虑。”
新阿姆斯特丹!费舍压抑着再次望向天堂的冲动。吾主,这是真的吗?
真是奇迹般的救赎!费舍差点因为一时的软弱而将它破坏了。仅仅几分钟之内,他就离开了悲伤的深渊,名副其实地欣喜若狂——这就是天主对他的虔诚给予的慰藉。费舍看到了前进的路。看到了他在俗世的毕生努力与精神旅程一同攀上成功顶峰的瞬间。
费舍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笑。“你要的信,我会写的。在这儿等着吧。”
喀拉客鞠了一躬。“遵命,阁下。感谢您,阁下。”
费舍回到法衣室,关上了门,然后从隐藏的圣器壁龛里取出那台显微镜。他把显微镜放到写字台上。包着黄铜的皮管滚动起来,他用缟玛瑙镇纸挡住它,免得它掉到地上。然后他拿着钢笔坐了下来,用笔帽轻敲牙齿,回忆他那位如今监管新阿姆斯特丹所有教士的老相识寄来的上一封信。
在一张印有抬头的空白信纸上,他如此写道:
1926年9月15日
致尊敬的兰布鲁克教长:
亲爱的昆拉德,
献上来自海牙的问候与敬意。对于您上个月的来信,我已经和M.G.亨德里克斯先生谈过,让他安排将另一船货物送往新阿姆斯特丹。几百加仑尚未祝圣的橄榄油会在下月初之前启程前往你那里。有什么关于停战协定的消息吗?希望这意味着您的部下无法履行牧师职责的状况会因此告一段落。
现在来谈另一件事吧——这件事比较令人愉快。
我谦卑地推荐您关照高尚而繁盛的楚恩拉德家,他们在海牙是声名卓著且备受尊敬的家族。一直以来,楚恩拉德家都是我的会众中坚定而虔诚的成员。如果您愿意亲自欢迎他们来到新阿姆斯特丹,我会非常感激。
凡·奥特乌斯在银行业务方面的严重贪污与挪用公款,以及几乎因此倒闭的新阿姆斯特丹中央银行——你对这起丑闻想必耳熟能详——引起了铜铸王座极大的关注。彼得·楚恩拉德正是接下了“在新世界重建稳定的金融中心”这个艰巨任务的人物。在这件事上,他是玛格丽特女王的代表。所以向他或他的家人展现出善意,自然会让新阿姆斯特丹的精神领袖获益良多。
他是个精明又有条理的人,而且我认为,他能够胜任指派给他的那项使命。然而,这场横跨大海、前往陌生海岸的旅行,对他们一家既是冒险也是考验。因此,尽管他们的离开对我的会众来说是沉重的损失,但知道他们会得到你的庇护,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了。
那些油送到的时候,请务必来信告知。
您永远谦卑的朋友和同僚,
卢克·费舍牧师
他叠好信纸,装进信封,封上口,刷刷地写下“新阿姆斯特丹教长,昆拉德·兰布鲁克牧师收”这几个字。刚刚写完,他就听到教堂里传来新的脚步声。比贾克斯的脚步轻柔得多。那是人类的脚步声。是发条学者吗?但紧接着,他听到了某个孩子尖利而跋扈的嗓音,不禁发起抖来。不,走进教堂的并非发条匠,也不是他们的机械暴徒。比这两者更加可怕:那是楚恩拉德家最年轻的成员,妮柯莱。他拿起那封信和显微镜,鼓足勇气,走出了法衣室的门。教堂里弥漫着机械润滑剂与滚烫金属的气味。楚恩拉德家庞大财富的未来继承人穿着一条朱红色锦缎做的裙子,金色长卷发上系着同样色彩的缎带。她双手叉腰,朝发条人皱起眉头。
她的人类家庭女教师——费舍依稀记得她的名字是凯瑟琳——正伫立在长椅之间。她脸上的表情多半是恼怒,也可能是听天由命。他对那个女人不够了解,没法做出判断。他点点头,回应她的屈膝礼。他们肯定刚刚看完国会大厦那边的行刑。
“贾克斯,”女孩说,“我要你扛着我。”
“遵命,小姐。等我完成您父亲的差事以后,我立刻照您说的做。”
她摇头的动作之猛烈,连发卷都飘飞起来。“不行。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我命令你立刻把我抱起来。”她的红皮鞋的鞋跟敲打着坚硬的大理石地板。在很多孩子看来,“跺脚”这个动作是终极的标点符号。贾克斯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捕鲸船的鱼叉刺了个对穿。刺耳的齿轮刮擦声和绷紧的主发条发出的拨弦声在教堂内回荡,甚至震得窗玻璃都咔嗒作响。
费舍叹了口气。真是个小混蛋。接受殉道之路至少让他能说出一直想说的话了。或许他作为自由人该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教这个小姑娘何谓人类的体面。
“下午好,楚恩拉德小小姐,”他说,“有什么问题吗?”
妮柯莱说:“贾克斯坏了。它不肯照我说的做。”
噢,看在天主的份上。妮柯莱是真的不明白什么叫阶层式超禁制吗?还是说她只是残忍而已?
我本想帮助这个正在受苦的可怜造物。可现在,我必须给这位从出生起就被机械人围绕、娇生惯养的富家女孩上一课,让她明白人类与喀拉客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
他在旁边的长椅上落座,将显微镜放到一旁,换上沉思的表情。显微镜滚向椅背方向。他皱起眉头,挠了挠下巴。
“噢,亲爱的,”他说,“因为它——”说到这里,费舍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多年来努力融入帝国的生活,让他习惯了使用那个轻蔑的人称代词。这是种语义学上的技巧,能够巩固围绕着喀拉客的文化习俗:剥夺他们的同一性,剥夺他们的尊严,剥夺他们除了仆役之外的个人价值。但费舍已经不在乎什么融入了。“——他没有遵守你的要求,所以他肯定出了故障。是这样吗?”
凯瑟琳皱起了眉头,但妮柯莱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用词。“对!”
楚恩拉德家族不同成员间相互冲突的命令——还粗鲁地念出喀拉客的真名,增加了命令的强制力——并未产生真正的矛盾,这是因为植入每位机械仆从心灵的阶层式超禁制。虽然如此,命令的紧迫性仍旧进一步加大了贾克斯正在承受的巨大压力。从官方角度来说,贾克斯是属于君王的财产,因此女王或者她的直接代表人的意愿始终享有优先权。在那之后,他的九十九年租约的条款让他对租借人——多半是彼得·楚恩拉德——负有义务。之后,贾克斯会按照长幼顺序为其他家庭成员服务。再然后,和所有喀拉客一样,贾克斯的义务要求他为所有人类服务。费舍希望利用的正是这一点。
但首先,他必须阻止这个小蠢货,免得她害自己的玩具变成教堂地板上的碎片。他颤抖的频率如此之高,甚至连轮廓都变得透明。从这个可怜造物的眼神里,能够清楚地看见服从那位小小姐的强烈需要。但在费舍把那封信放到贾克斯手里之前,楚恩拉德家族年长成员的命令会让这名机械仆从的身体无法离开此地。这种矛盾让机械人的双脚在大理石地板上刮出了痕迹,发出阵阵不和谐音,就像一辆装满废金属的货车沿着女王夏宫前方的宏伟阶梯向下飞驰。刮擦声让家庭女教师缩了缩身子。但对上费舍的目光时,她却只是翻起白眼,耸耸肩。就好像在说,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愚蠢是年轻人的特权。看来无情并不专属于富人。
费舍匆匆走向前去,手里拿着那封信。机械人的双眼定格在信封上:这是唯一能将他从逾期禁制的折磨中解脱出来的东西。但尽管贾克斯的身体颤抖得厉害,脸上却仍然挂着仆从型喀拉客万年不变的平静表情。他不可改变的面部金属板是批量制造的产物,是用大熔炉里的炼金合金锻造而成的。很早以前,惠更斯或是他的后继者就意识到,想让喀拉客技术趋近于完美,就必须考虑到人类心理的因素。因此,仆从型喀拉客的标准面容才会仔细而刻意地设计成现在这样,以免暴露出金属颅骨内自主思维的过程。这也是另一种隐去他们的自我、让他们有别于人类的手段。在喀拉客诞生的早期,每个机械人都戴着独特的彩色面具,以掩盖它们骷髅般面容内的复杂发条机构,面具的图案通常由当地的艺术家设计而成。古董喀拉客面具至今仍有市场,尤其是在代夫特。最早的那批面具可以换到不少荷兰盾[15]。数年前,费舍在代夫特的博物馆见过几件面具展品。
他很想知道——想过很多次——那无动于衷的表面下隐藏着怎样的情绪。在贾克斯遭受囚禁的心灵最私密的深处,对妮柯莱有着怎样的看法?他是漠不关心?还是憎恨着她?或者爱着她?费舍用不着分析表情,也明白这个不幸的生物承受着极度的痛苦。他把那封信塞给正在受难的机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