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家七兄妹

一辆老旧的马车辘辘行驶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它慢悠悠地从枫林镇驶向波洛河。眼下才五月中旬,天气却热得像仲夏一般。杰里迈亚·科布先生驾驶的马车,也是邮车,负责沿路分发信件,不过他并不急着赶路,尽量让马儿慢慢走着。一路上山峦迭起,科布先生懒洋洋地靠着椅子,手里随意挽着缰绳,一条腿舒展开,惬意地架在马车挡泥板上。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毛毡帽,宽宽的帽檐遮住了眼睛,嘴里还不停地嚼着烟草块儿。

车厢里只有一名小乘客——一个穿着米黄色棉裙的黑发姑娘。她身材瘦弱,坐姿显得十分僵硬,就算勉力用脚抵住中间的座位,戴着棉手套的双手支撑住两边想要保持平衡,还是控制不住地在皮制长椅上滑来滑去。随着车轮时不时上下颠簸,驶过凹陷的车辙或是凸起的石块儿,她被颠得弹起又落下,全然不受控制。坐稳后,她总要把头上滑稽的小草帽往后推一推,全神贯注紧抓着一把小小的粉色遮阳伞,仿佛这是她最重要的责任,哦,对了,如果我们不算上那个镶满珠子的手袋的话。路上不太颠簸的时候,她总会忍不住打开手袋看看,确认宝物没有变少或是消失不见的那一刻,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科布先生可完全不知道她在旅途中的烦心事儿,他只管把人送到目的地,管不了一路上舒服不舒服。事实上,他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家伙在车上了。

那天清晨,科布先生刚打算从枫林镇的邮局出发,一位女士从马车上下来,径直走到他面前,询问他是不是科布先生,这是不是开往波洛河的马车。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朝一个小女孩点了点头,示意她过来。小女孩正急切等着回答,一看到示意,立马飞快跑了过来,生怕耽搁一秒钟似的。小女孩十到十一岁左右,看起来比同龄人瘦小一些。她妈妈扶她上了马车,把一个包袱和一束丁香花放在她座位旁边,盯着那只老旧的带毛皮箱被捆在了马车后面,这才小心翼翼地点了银币,付了车钱。

“我想请您送她去波洛河我姐姐家,”她说,“您认识米兰达和简·索耶吗?她们住在那幢砖房里。”

“你可真问对人了,那对姐妹我再熟悉不过了,熟悉得就像造她们出来的上帝一样。”

“这孩子就是要去那儿,她们正等着她呢。请您一路照看她一下,好吗?她很可能会走出车厢和别人搭话聊天,或者随便找个人上车和她同行做伴儿,她真做得出来。再见,丽贝卡。别淘气闯祸,好好坐着,等到姨妈家时也要看上去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别给科布先生添乱——您瞧,她有点儿激动。我们昨天从坦珀伦斯乘车过来,在我表亲家住了一晚,今早从她们家开了八英里才到这儿。”

“再见,妈妈,别担心啦,我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

女人苦笑了一下,对科布先生解释道:“她曾去过一次瓦尔汗,待了一夜,可算不得什么值得骄傲的旅行!”

“那当然是旅行了,妈妈,”女孩儿急切又固执地说,“我们离开农场,在篮子里装好午餐,一路坐了马车,乘了蒸汽车,我们还带了睡衣呢。”

“就算是,也别嚷嚷得人尽皆知!”她妈妈打断这位经验丰富的旅行家的回忆。她压低声音,教训她规矩点儿,“我不是告诉过你,淑女是不会大声讨论睡衣和长筒袜这些东西的,尤其是在男士面前!”

“我知道了,妈妈,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我想说的是……”此时科布先生“驾”了一声,甩了甩缰绳,马儿慢悠悠地动了起来。“……我想说的是那就是名副其实的旅行……”现在马车是真的跑起来了,丽贝卡只好从门上的窗口探出头,继续说道:“……带了睡衣就是真的旅行啦!”

那个说不得的词儿就这样被高声喊了出来,随风飘到了兰德尔夫人耳朵里。她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视线里,然后收拾好放在店门口长凳上的包裹,坐上一辆停在拴马桩边上的马车。当她调转马头准备回家的时候,她踮起脚尖站了起来,抬手挡着阳光,眺望着远去的马车消失在一片尘土中。

“我猜,米兰达一定会手忙脚乱的,”她自言自语道,“但是为了丽贝卡能成材,我也只好如此了。”

以上这一切都发生在半小时前。一路上烈日炎炎,还有滚滚的热浪和飞扬的尘土,科布先生又全神贯注地思考着自己将在大都市米尔顿办的事儿,因此,一向迟钝的脑子早将照看丽贝卡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了。

突然,在车轮的辘辘声和马具的嘎吱声中,他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一开始他以为是蟋蟀、树蟾或是小鸟发出的,但是确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之后,他转过头,看到一个小人儿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口。一条长长的黑亮麻花辫随着马车的颠簸晃来晃去,小姑娘一只手拽着帽子,另一只手想要试着用她的迷你遮阳伞,戳戳赶车人以引起他的注意,却怎么都够不着。

“请让我说句话!”她喊道。

科布先生听从了她的意思,停下马车。

“如果我想和您一起坐在前面,需要加钱吗?”她问道,“后面太滑了,还反光,车厢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我在里面撞来撞去,身上都快青一块紫一块了。而且窗户太小了,我只能看到外面一小部分风景。为了看我的行李箱有没有掉下来,我的脖子都快扭断啦。那可是我妈最宝贝的行李箱。”

科布先生耐心地等她讲完这一连串话,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一连串的抱怨,然后打趣儿道:“如你所愿,你可以坐到前面来;坐我旁边可用不着额外收费。”说着,他扶她出车厢,帮她坐上前面的位子,随后他坐回自己的座位。

丽贝卡小心翼翼地将裙子抚平,把遮阳伞收好,放在她和赶车人之间。做好这些后,她往后推了推帽子,把绣花纯白棉手套往上拉了拉,高兴地说道:“哎呀!这下好多了!这才像旅行嘛!坐在这儿我才感觉自己是个真正的乘客,在车厢里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我们家关在笼子里的下蛋母鸡。我们的旅程还有很久才结束吧?”

“是啊!我们才刚刚开始呢,”科布先生和蔼地答道,“至少要两个小时才到。”

“才两个小时啊,”她叹气道,“那就到下午一点半了;妈妈应该回到安妮阿姨家了,孩子们在家也吃好了午餐,汉娜都收拾干净了。我带了一些午餐,因为妈妈说饿着肚子到米兰达姨妈家,让她给我准备食物,可不是一个好的开始——今天天气不错,对吗?”

“没错,就是太热了。你怎么不撑你的遮阳伞?”

她一边把裙子铺开遮住她的阳伞,一边说道:“天啊,绝不!有太阳的时候我从不撑伞。你知道的,粉色很容易褪色,我只在多云的星期天用一用。有时候太阳突然出来,我总害怕来不及将伞遮住。对我来说,这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保养非常麻烦。”

直到此时,杰里迈亚·科布先生迟钝的脑子才慢慢反应过来,他身边的姑娘和他平日旅途中习以为常的乘客不一样。他把鞭子插好,脚从挡泥板上放下来,把帽子往后推,嘴里的烟草块吐到马路上,好让他的脑子清醒清醒。他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个乘客,在她严肃而又天真的注视里满是善意的好奇心。

米黄色棉裙有些褪色,但是极其干净平整。领口竖起的褶边衬托着女孩黝黑纤细的脖子,脑袋看起来有些小,让人担心,它是否能承受得住这一头乌黑浓密的及腰长辫的重量。她戴的帽子边檐有一小撮怪异的白色来亨鸡鸡毛,这要么是小孩帽子的时尚戴法,要么就是重要场合的古典装扮。鸡毛上装点着浅黄色丝带和一撮橘黑色豪猪毛刺,整个装饰紧贴在一只耳朵上方,让她看起来极其古雅,不同寻常,而她苍白的脸,则轮廓分明。

至于相貌,她肯定是和一般人差不多,一张嘴巴两个眼睛。科布先生没来得及看全,他只是注意到了她的鼻子、额头和下巴,被她的眼睛吸引了全部心神。

丽贝卡的眼睛如同信仰,“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她精致的眉毛下,双眼若星辰般闪亮,有神的黑眸闪烁着细碎的光亮,若隐若现。她的目光中充满着永远得不到满足的好奇心,坚定的眼神是那么灿烂而神秘,仿佛能透过平淡无奇的事物、景象和眼前的人,看到更深层次的东西。没有人能解释清楚丽贝卡双眸的魅力。坦珀伦斯的老师和牧师曾经尝试过,失败了。夏天来农场写生的年轻艺术家放弃了描绘红色的谷仓、破败的磨坊和桥梁等当地风光,转而投入到描画一张小孩的脸——一张稚嫩普通的脸,被一双眼睛点亮,这是一双充满深意的眼睛,这是一双欲语还休的眼睛,这是一双拥有催眠魔力和洞察力的眼睛,没有人会不愿意一直凝视着它闪亮的眼眸深处,或是想象着我们看到的即是我们内心想法的倒影。

科布先生没有提上面这些泛泛而谈的描述,那天晚上他仅对妻子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那个孩子看着他,他就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罗丝小姐是个画家,这把遮阳伞就是她送给我的。”丽贝卡说,她看着科布先生,记住了他的脸,“你注意到粉色双层褶皱、白色伞尖和伞柄了吗?都是象牙做的。你看这伞柄上有咬痕,这是范妮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啃的。从那以后,我对范妮就不太一样了。”

“范妮是你妹妹?”

“她是其中一个。”

“你们家有多少小孩?”

“七个。关于七个小孩,还有诗句为证:‘小姑娘马上回答道,哦,先生!我们有七个!’我学会了之后在学校里念这句诗,同学们都是讨厌鬼,嘲笑我。汉娜是大姐,我排第二,然后是约翰、珍妮、马克、范妮和米拉。”

“真是一个大家庭啊!”

“大家都说,人太多了。”丽贝卡答道。科布先生很惊讶,她的回答竟出人意料地坦率成熟,他低声感叹道:“我的老天!”然后塞了更多烟草到嘴里。

“你瞧,他们都很可爱,可是养孩子太麻烦了,还很费钱,”她继续说道,“我和汉娜每天晚上哄小孩睡觉,早上叫他们起床,光这件事就做了好多年。不过值得欣慰的是,现在都结束了。等我们都长大了,还清房子贷款,我们就能开始幸福的生活了。”

“都结束了?哦,你是说现在离开家,不用你做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家不会再有新的小孩了。妈妈保证不再生了,她一直都遵守承诺。米拉三岁了,她是最小的一个。她出生的时候爸爸去世了。米兰达姨妈希望是汉娜而不是我去波洛河,但是妈妈没法让她离开;汉娜比我更擅长做家务。昨晚我和妈妈说了,我走以后,如果有更多的小孩的话,一定要叫我回来,因为照看婴儿需要我和汉娜两个人,妈妈得做饭和打理农场。”

“哦,你住在农场是吗?在哪里?——在你上车的地方附近么?”

“附近?天啊,差远了!我们家的农场在千里之外!我们从坦珀伦斯坐车,走了很长一段路到安妮阿姨家,睡了一晚。第二天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到枫林镇的马车站台。我们家的农场离哪里都很远,不过学校和教堂都在坦珀伦斯,就两英里的距离。和你一起坐在马车前面,差不多和爬上教堂尖顶一样棒了。我认识一个爬上过尖顶的男孩。他说从上面看,人和奶牛好像苍蝇一样。我们一路上还没碰到什么人,但是我对奶牛有点失望——它们长得没我想的那么小;不过(她又神采飞扬起来)它们也没有比我们大很多,对吗?男孩子总能做很酷炫的事,女孩子只能做些没人想做的无聊事儿。她们不能爬很高的地方,不能去很远的地方,不能很晚回家,不能跑很快,什么都做不了。”

科布先生用手背擦了擦嘴,倒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像是从一个山顶被赶到另一个山顶,完全没时间好好喘口气。

“我没法确定你家农场在哪里,”他说,“虽然我去过坦珀伦斯,曾经住在那附近。你们家姓什么?”

“兰德尔。我妈妈的名字叫奥丽莉亚·兰德尔。我们的名字分别是汉娜·露西·兰德尔、丽贝卡·罗威娜·兰德尔、约翰·哈利法克斯·兰德尔、珍妮·利德·兰德尔、马奎斯·兰德尔、范妮·艾尔斯勒·兰德尔和米兰达·兰德尔。我们的名字一半是妈妈起的,一半是爸爸起的,不过因为我们不是双数,所以他们觉得给米拉起个和米兰达姨妈一样的名字是个好主意,她就住在波洛河。他们希望这名字能带来好运,但是并没有,我们现在叫她米拉。我们都是以某个特殊的人命名的。汉娜的名字取自诗歌《在窗边系鞋带的汉娜》,我的取自小说《劫后英雄传》,约翰·哈利法克斯是某本书里的绅士,马克是跟着他的叔叔马奎斯·德·拉法耶特的名字叫的,他和爸爸是双胞胎,已经去世了(双胞胎大多数情况等不到长大就夭折了,三胞胎基本上不可能活下来——你知道么,科布先生)。我们不叫他马奎斯,就叫他马克。珍妮是以歌手命名,范妮则是指漂亮的舞蹈家,但是妈妈说两个人的名字都和她们不搭,因为珍妮五音不全,范妮身体有点僵硬。妈妈喜欢叫她们珍和弗朗西,中间名则索性不叫了,不过她觉得这对爸爸有点儿不公平,因为老天对他很不公平。她要我们一定为了爸爸争气,如果他运气不是那么差的话,就不会去世了。我觉得这就是我家的基本情况了。”她严肃地总结道。

“天啊!我觉得这介绍足够了,”科布先生马上说道,“你妈妈给你们选完名字之后都没有多少名字剩下了!你的记忆力真好!我猜你上课学习肯定完全没问题,对吗?”

“没什么问题,唯一困扰我的是有没有鞋子穿去学校上课。我现在穿的是全新的鞋子,得穿满半年才行。妈妈一直叫我小心,省着点儿穿。可是除了脱了鞋光脚走路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要是我在波洛河这么做的话,会让米兰达姨妈难堪的,我和米兰达姨妈住一起以后,马上就要去上学,念两年之后我会去瓦尔汗的神学院。妈妈说这都是为了让我长大成材!等我毕业后,我准备成为像罗丝小姐一样的画家。无论如何,我自己是想当画家的。妈妈认为我最好当个老师。”

“你们家农场不会是从前霍布斯的农场吧?”

“不是,就叫兰德尔农场。至少妈妈是这么叫它的。我给它起名叫太阳溪农场。”

“我觉得只要你知道在哪里,叫啥名字都没关系。”科布先生用说教的口吻说道。

丽贝卡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他,很严肃地回答道:“哎呀!不要这样讲,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样!你如何称呼一个东西自然是大有不同的。当我说兰德尔农场的时候,你能想象它是怎么样的吗?”

“不,并不能。”科布先生不安地回答道。

“那当我说太阳溪农场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

科布先生觉得浑身不自在,自己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儿,被丢在沙滩上艰难喘息。在丽贝卡如探照灯一般的目光下,他觉得她的视线穿透了自己的脑袋,看见了他后脑勺上的秃斑,无所遁形,一定得给出回答才行。

“我觉着也许是附近有条小溪吧。”他怯懦地答道。

丽贝卡看上去有些失望但不是很沮丧。“讲得不错,”她鼓励道,“你的描述很温暖但是不够炙热。是有一条小溪,但不是普普通通的小溪。溪水两边有小树和矮矮的灌木丛,溪水潺潺,浅浅的小溪底部堆积着白色的细沙和许多光滑的小小鹅卵石。只要有一点细碎的阳光,小溪就能捕捉到,一整天都波光闪闪。你觉得肚子饿了么?我饿了,早上太担心会错过马车,早饭都没有吃。”

“那你快吃午饭吧。没到米尔顿之前我是不会吃东西的。等到了我就吃个比萨,喝杯咖啡。”

“真希望我也能去看看米尔顿。我猜它肯定比瓦尔汗还要大,还要繁华。也许更像巴黎?罗丝小姐和我讲过巴黎。她送我的粉色遮阳伞和珠珠手袋就是在巴黎买的。你瞧见它怎么啪的一下子就开了吧?这里面有二十分钱,我得坚持花三个月才行,要买邮票、信纸和墨水。妈妈说米兰达姨妈要供我吃穿和上学买书的钱,不会愿意再给我买这些东西。”

“巴黎没什么好的,”科布先生不以为然道,“它是缅因州最无趣的地方,我去过那里很多次了。”

丽贝卡觉得又一次必须要反驳科布先生,虽然只是飞快地扫了个不赞同的眼神,却含蓄而胸有成竹。

“巴黎是法国的首都,必须坐船才能去,”她科普道,“学校地理书上说:‘法国人是一个欢快而礼貌的民族,喜欢跳舞和低度葡萄酒。’我请教过老师什么是低度葡萄酒,他认为那是类似新型苹果酒或者姜汁的东西。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一清二楚地看到巴黎的样子。美丽的女士们总是撑着粉色遮阳伞,提着珠珠手袋,欢快地起舞;帅气的男士们彬彬有礼地跳着舞,喝着姜汁酒。真羡慕你几乎每天都可以亲眼看到米尔顿镇的样子。”丽贝卡向往地说道。

“米尔顿镇也没什么好看的。”科布先生回答道,口气像是他已经去遍地球上所有的城市,并且觉得它们都没什么看头。“快看我怎么把报纸扔到布朗女士家门口。”

“啪”的一声!那包报纸正好落在纱门前的玉米壳垫子上,分毫不差。

“天,太厉害了!”丽贝卡激动地叫道,“就像是马克在马戏团看到的飞刀投手一样厉害。真希望有长长一排的房子,每个前面都有一个纱门和玉米壳垫子,然后就可以朝每座房子前投报纸啦!”

“我或许不能每个都投中呢,”科布先生故作谦虚地道,“如果你米兰达姨妈同意的话,我可以在这个夏天马车上人不多的时候,带你去米尔顿镇看看。”

一阵美妙的兴奋感犹如电流一般游走在丽贝卡的全身,从她的新鞋子底部开始,一路向上,直到她的来亨鸡鸡毛帽子上,再到她的黑色发辫。她双手热切地按在科布先生膝盖上,因为太激动,她不禁流下了喜悦的泪水,声音哽咽不已,“天啊,这是真的吗?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能去米尔顿了。这就像是有个仙女教母问我有什么心愿,然后就帮我实现了一样!你读过《灰姑娘》,或者《黄脸小矮人》,或者《魔法青蛙》,或者《金发公主》吗?”

“没有,”科布先生想了一下后谨慎地回答道,“这几本我应该都没有读过。你怎么读过这么多书啊?”

“哦,我读过很多书,”丽贝卡随意地回道,“都是爸爸、罗丝小姐和学校不同科目的老师的书,主日学校图书馆里也有书。我读过《点灯人》《苏格兰长老》《艾凡赫》《瑞德克里夫的后裔》《少女柯拉》《医生的妻子》《大卫·科波菲尔》《赤栗鼠的黄金》《希腊罗马名人传》《华沙人撒迪厄斯》《天路历程》,还有许多别的书——你看过什么书?”

“我从没读过这些书;但是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风景!走过这么多的路,陪伴我的是《年鉴》《阿格斯周刊》和《缅因州农业家》——又到一条河了。这是最后一座延绵的山丘,如果登上山顶的话,我们能看到远处波洛河的烟囱。离得不远了,我就住在砖房子半英里外的地方。”

丽贝卡的手放在大腿上紧张地动来动去,身子在座位上不安地移动着。“我没想过我会觉得害怕,”她轻声说道,“不过我猜我现在就有一点——你说马上要到了的时候。”

“那你想回去么?”科布先生好奇地问道。

她甩了他一个无畏的眼神,然后骄傲地说:“我永远不会回去——我可能有点儿害怕,但是逃跑是懦夫的做法。去米兰达姨妈家就像是去黑漆漆的地下室。楼梯下面也许藏着吃人的怪物或者巨人——但是,就像我对汉娜说的一样,也许藏着的是精灵、仙女或者魔法青蛙呢!——那儿有像瓦尔汗那样的主街通往村庄吗?”

“我想你也许能管它叫主街吧,你的索耶姨妈就住在那条街上,不过路两边没有商店或是工厂,这村庄只能容一匹马通过,实在是太烦人了!你非得去到河对岸,坐在我们这边,才能看到村子里正发生的事儿。”

“我觉得好遗憾,”她叹气说道,“要是能像现在这样,高高地坐在两匹健壮的马儿后面,撑起我的粉色遮阳伞,一路驶过宽敞的主街,所有看到我们的人都会猜测那束丁香花和带毛皮箱到底是谁的,那该多威风啊。就像我在游行队伍里看到的大美女一样拉风。去年夏天,有个马戏团来坦珀伦斯,他们在早上举办了一场巡游。妈妈让我们推着婴儿车里的米拉一起参加巡游,因为我们没钱买下午马戏团的票。巡游队伍里有关在笼子里的可爱的马儿和各种小动物,还有骑在马背上的小丑。在队伍最后,两匹小马拉着一辆红色和金黄色交错的双轮马车,马车里面,一个耍蛇人坐在天鹅绒垫子上,穿着绸缎衣服,戴着亮闪闪的饰品。科布先生,她可真是个绝世大美人,你看着她的时候,会忍不住咽口水,背上感觉到冷飕飕的触感上下游走。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吧?你一定碰到过让你有这种感觉的人吧?”

比起这个不平凡早晨的任何时刻,科布先生此时无疑是最不自在的,不过他颇有技巧地转移话题道:“我觉着,咱们搞一个最拉风的入场,没啥不行的。我可以挥起马鞭、挺直背,让马车跑起来;你把花束放在腿上,撑起你的红色小阳伞,让那些当地人瞪大眼睛看个够!”

小姑娘的脸一下子神采飞扬起来,但是一会儿光彩就褪去了,她不安地说道:“我忘记了——妈妈让我坐在车厢里面,也许是她希望我到米兰达姨妈家时就在里面坐着。或许在里面我会显得更有教养一些,我就不用从马车上跳下去,把衣服弄得飞起来,乱七八糟;而是像个淑女一样,打开车门,从台阶上优雅地下来。科布先生,请问能不能稍微停一下,让我换到后面去?”

马车司机脾气很好,他拉停了马儿,把这个激动的小家伙抱下马车,打开后面车厢门,帮她坐进去,把丁香花和粉红遮阳伞放到她身边。

“我们度过了一段很愉快的旅程,”他说道,“互相熟悉了不少,对吗?——你不会忘了米尔顿吧?”

“绝不!”她激动地叫道,“你能保证你也不会忘记吗?”

“绝不!我发誓!”科布先生一边坐回马车,一边严肃地保证道。马车一路轰隆着缓慢穿过村庄街道两边的青枫林,村子里的人从窗户里往外探望,就只能看到车厢里规规矩矩地坐着一个小精灵,穿着米黄色棉裙,一手紧紧握着一把鲜花,一手拿着粉色阳伞。他们要是能看得更远的话,就能瞧见当马车转进老砖房旁边的院子时,小精灵棉裙下的胸脯随着心跳剧烈地起伏着,苍白的两颊上血色时有时无,闪耀的黑眸里泪水蒙蒙。

丽贝卡的旅途结束了。

“马车开进索耶姑娘家的院子了,”珀金斯夫人对丈夫说道,“那肯定就是她们从坦珀伦斯来的外甥女。我听说她们给奥丽莉亚写信,想让汉娜过来,就是年纪最大的那个,但是奥丽莉亚说,如果米兰达和简不介意的话,希望丽贝卡过去。所以就让丽贝卡过来了。她应该能给我们家爱玛·简做伴,不过我敢肯定她们不会让她待满三个月!我瞧着,她皮肤黝黑,跟印第安人似的,还有点精力旺盛。她们之前说过兰德尔家族有一个人娶了西班牙女人,是在寄宿学校教音乐和语言的老师。你还记得吧,洛伦佐就是深色皮肤,这个孩子也是这样。我也不是说有西班牙血统就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女孩子黑归黑,只要人品好,做事体面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