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雷一鸣,要么是亲人,要么是仇人,没有第三种关系。他永远记着他们之间最好的时候,也永远记着他们之间最坏的时候。相形之下,他更希望自己和雷一鸣可以保持仇人的关系,做仇人,最安全。
(一)
民国十七年冬,承德虞宅。
虞天佐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子,进来之后被迎面的热气一吹,鼻子痒痒,登时打出了个大喷嚏。躺在暖炕上的雷一鸣一哆嗦,坐起来说道:“老虞,吓我一跳。”
虞天佐站在地上,由着勤务兵为自己解下了外面的大氅,然后走到炕边坐下来,一边等着勤务兵继续为自己脱马靴,一边说道:“冷,太冷,今天我就不该出门。”
勤务兵提着他那冰凉的大氅和马靴退出去了,虞天佐把两条腿往上一收,盘腿转向了雷一鸣,同时用手在背后一划拉,划拉出了个挺大的紫檀盒子。盒子精致,做成了一本厚书的模样,然而封面打开来,里面垫着红丝绒里子,摆着的却是一副烟具。连盒子带烟具一起往雷一鸣面前一推,虞天佐又打了个喷嚏:“劳驾,我得喘口气歇歇。他妈的,一宿的工夫,雪下了这么厚,风跟刀子似的!”
雷一鸣没说什么,把盒子拽到了自己面前,心里则是相当不满。原来和虞天佐在北平见面时,虞天佐也经常闹着让自己给他烧烟——虞天佐是闹着玩儿,自己给虞天佐烧烟也是闹着玩儿,双方平等。可自从他投奔到了虞天佐的家里,就发现虞天佐有点得寸进尺,把一件闹着玩儿的事,弄得不像玩儿了。
他雷一鸣,是伺候别人抽大烟的人吗?
但他不满归不满,脸上可是一点都不露。点了烟灯歪在炕上,他和颜悦色地挑烟膏子烧烟泡,这是个不要力气要功夫的巧活儿,而他干得相当不错——在他年轻的时候,吸鸦片烟是件挺时髦的事,他跟着凑热闹玩几口,玩着玩着就有了瘾。因为这个,玛丽冯大发雷霆,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滚。他不想滚,就一狠心,把这口瘾给戒了。戒了之后,他也觉得这鸦片烟真不是好东西,故而长了记性,再也不碰。
烧了两个烟泡预备上了,他相当和气地招呼虞天佐:“老虞,来吧!”
虞天佐也不道谢,理直气壮地躺下去扶了烟枪,一口接一口地大吸起来。这一阵子,他心里也烦闷,所以烟瘾明显见长,一口气吸了十个烟泡。虞天佐闭着嘴坐起身,门外的勤务兵立刻送进了一小壶热茶。他仰头就着壶嘴儿喝了一阵,然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转身挪回到了雷一鸣身边,他不再急吼吼地想着过瘾了,倚着个靠枕伸了双腿,往嘴里送了一根香烟,然后探头凑到烟灯上,吸燃了烟卷。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烟枪,半晌没说话,自顾自地享受。雷一鸣当初摆了他一道,他一直记着仇,记到如今,雷一鸣总算是落到了他的手里,要是没有这点仇恨作祟,他可能还不会如此热心地伸出援手——当然,雷一鸣除了烧烟之外,还有别的价值。虞天佐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不会为了报一份不甚紧急的私仇,而把个大麻烦引到自己家里来。
一根香烟吸到一半,他抬手一拍雷一鸣的脑袋:“前巡阅使亲自伺候我过瘾,我这福分可不小哇!”
雷一鸣差一点就要翻脸,但在最后关头忍耐住了,只一晃脑袋,还是那么的和气:“唉,老虞,别闹。”
虞天佐满不在乎,继续摸他的头发:“我说你这个脑袋,天天早上收拾一场,也得挺费事吧?”
雷一鸣终于忍无可忍,拨开了虞天佐的手:“你吃喝拉撒费不费事?”
虞天佐收回了手,笑嘻嘻地又道:“我吃喝拉撒,那是为了活着,费事也得干。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图漂亮。可你这漂亮的,离了两次婚;我这糙的,在家倒是一直挺招人爱。你看,你这是不是白漂亮了?”
然后他向着雷一鸣凑了凑,压低声音问道:“你要是有点儿别的什么毛病,我就给你介绍个好大夫。城外有个老头子,也不算大夫,其实就是个卖药的。他那个药我吃过,我天,当天晚上,我把床给弄塌了。”
说到这里,他哈哈笑了起来,笑得直拍炕:“我家小老四小老五第二天走路都扶墙,骂了那老头子一个礼拜。”他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一边伸手去拍雷一鸣:“我忘了,你现在走路也扶墙。”
雷一鸣坐了起来,对着他板了脸:“老虞,倒退十年,你要是跟我说这话,我非跟你打一架不可。”
虞天佐受了鸦片烟的刺激,有些身不由己的兴奋,并且也有一点故意的成分:“那现在呢?”
雷一鸣看他笑得疯疯癫癫,脸上也露出了一点微笑:“现在不打了,老了,不在乎了。”
然后他把话题扯了开:“老虞,我问你,你今天出去见特使,见得怎么样?”
虞天佐这时也笑过了劲儿,抬袖子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清清喉咙,决定暂时饶了雷一鸣:“见了跟没见差不多,他光盘问我来着,自己可啥都没说。”
特使是少帅从沈阳派过来的,肩负两方联络沟通的重任。虞天佐现在唯少帅马首是瞻,可同时心里也另有一副小算盘。毕竟,现在虽说那国民党的北伐是成功在望了,可天下照旧不太平,所以他颇想浑水摸鱼,趁机圆了自己那个巡阅使之梦——当不成巡阅使,当个和巡阅使差不多大的官也行,他无所谓。可凭着他一人的势力,实在是没有翻江倒海抓大鱼的自信,故而就把雷一鸣弄了过来。雷一鸣毕竟也曾是一方之主,如今纵是下了台,也总还留着些许余威,兴许有用。就算他那余威没什么用,至少,虞天佐想着,有他和自己合伙干大事,多少总能从他那儿要几个军饷过来。
如果这人实在是没用又没钱,那自己也没有太大的损失,大不了等出气出够了,把这人再送回天津去就是了。
这时,雷一鸣又问道:“他们知道我在你这儿吗?”
虞天佐答道:“反正我是没说。”
雷一鸣点了点头:“对,先不要说。”
“不说外头也都知道。”
“既是都知道,那你更不用说了。”他看了虞天佐一眼,“我这回是姜太公钓鱼。”
虞天佐望向了他:“那我算是周文王呢?还是你的鱼?”
雷一鸣直视着他的眼睛,做了回答:“放心,这回肯定让你做周文王。”
“那倒也不用。”虞天佐笑眯眯地,“咱俩还是有能者居之吧。”
雷一鸣当即摇了摇头:“老虞,你甭拿话敲打我。实不相瞒,这些年我也累得够了,要不是在天津实在过不下去,你派了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来。”
虞天佐对于他这番话,有点信,又有点不信,故而就只是笑,不言语。
虞天佐和雷一鸣谈了一个多小时,谈过之后,他穿上烤热了的马靴和大氅,告辞离去。虞宅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屋,他随便拨出一角院落出来,就足够雷一鸣住的。而从雷一鸣这里走回他的屋子,又要让他顶风冒雪地受一场罪。
虞天佐空手走了,留下了炕上那套烟家伙。雷一鸣低头熄了烟灯,把烟膏子烟枪一样一样地往盒子里装。这一套玩意儿,是他刚来那一天,虞天佐自己带过来的。虞天佐向来有这个嗜好,他当时也没在意,结果虞天佐竟把这套玩意儿留在了他的屋子里,自己一天过来一趟,有事说事,没事扯淡,同时等着他给烧烟,仿佛此地是虞天佐的小公馆,每天就是为了享受一场才溜达过来的。
雷一鸣知道虞天佐对自己有意见,意见不算特别的大,还不至于成仇,但有了这能解恨的机会,他也定要往自己头上撒一撒气。好在他先前已经在张嘉田和林子枫那里尝尽了苦头,相形之下,虞天佐给他的小小侮辱,简直可以不算事。
房门又开了,叶文健走了进来,身上冷冷的,兴许是刚玩过了雪,袖扣还结着冰粒子,眉毛睫毛也上了霜,面颊红红的,眼睛黑黑的,像个上了妆的小伶人。他虽是个十几岁的小子,但是不讨人厌,是眼看着虞天佐走了,他才进来的。走到暖炕前头,他摘了帽子,说道:“姐夫,我姐又来信了。”
雷一鸣低着头,边继续收拾烟具边道:“电报?”
“不是,是特别快信,让我回天津去。”
雷一鸣扣上盒子,抬头心算了一下日期——他到承德也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里,叶春好几乎是每隔三天就有一封信到,疯了似的催促叶文健回家。叶文健被他姐姐的发信速度吓怕了,怕回家之后被姐姐扒一层皮,所以心惊胆战的,反倒是一天拖一天地不敢回去。
这时,叶文健又说道:“我姐说她想我都想病了。”
雷一鸣扭头看着他:“把外头衣服脱了,上来暖和暖和吧。”
叶文健把皮袍子脱了,棉鞋棉裤也脱了,另找了一条单布裤子穿上,上炕坐到了角落里:“姐夫,要不然……我回去?”
雷一鸣也向炕里挪了挪,靠墙坐着:“回去复习功课,明年继续考中学?”
叶文健听了这话,心里立刻涌上一阵反感——不是反感姐夫和姐姐,是反感那种生活。叶春好越逼着他读书上进,他越是一个字都读不进去,而他越是读不进去,叶春好越是看贼一样看着他,让他常有受辱之感。在外头流浪那三年,没人拿他当个人看,他也没觉得受辱,糊里糊涂地只知道活;如今回家变成少爷了,他反倒动辄闹脾气,成了个敏感易怒的人。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我姐让我念书,是对的。”他嗫嚅着说道,“是我自己不好。可我们家原本也没出过秀才,我爹是做买卖的,我娘都不认字,就我姐爱上学……我可能就不是读书的材料……”
“你姐知道你这意思吗?”
“我跟她说过,她骂了我一顿。”
雷一鸣笑了笑,想起了叶春好是“常有理”。好的家庭里,应该有这么一位主妇,一颗心像天平那么公正,并且目光如炬、明察秋毫,能整本全套地讲道理,镇压得住全家的熊孩子和小混蛋。家里若是有了这么一位太太,那么先生可以省无数的心和力。可惜,他和她已经完了。
完不完的,他感觉得到。她对他或许还有一点牵挂,但是没有柔情了。
抬眼再去看叶文健,只见他摆着一张做贼心虚的面孔,正在摆弄那只装着烟具的紫檀盒子。鸦片是有毒的东西,叶文健从小就知道,所以这匣子里的各种器具,在他眼中,也都是神秘的毒物。试试探探地拿起了烟枪,他把嘴唇凑近烟嘴儿比量了一下,就在这时,雷一鸣忽然说了话:“把烟嘴儿擦擦,老虞刚才用过。”
叶文健吓了一跳,讪讪地去看雷一鸣:“我就是看看。”
雷一鸣漫不经心地一笑:“偶尔玩两口也没事,别像我当年似的,天天把它当个正经事来干就好。”
叶文健睁大了眼睛:“姐夫,你也抽过这个?”
雷一鸣一点头:“后来,我当时那个太太不允许,我就把它戒了。”
“戒它是不是特别受罪?”
雷一鸣想了想,然后答道:“还行。”
叶文健抬头吸了吸这屋子里的温暖烟气,又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的呢?闻着也不香,像烧麻绳子的味儿。”
说完这话,他扭头去看雷一鸣。雷一鸣先是垂眼不理会,后来无可奈何似的一笑,抬头对着他一招手:“拿过来吧!”
一个小时之后,雷一鸣坐到桌前,在面前摊开纸笔,决定干点正事。
窗外传来了嗷嗷的呕吐声,是叶文健。他在吸过两个烟泡之后就有了反应,头晕,恶心,宛如生了急病,也像是严重的宿醉。
(二)
雷一鸣坐在桌前,一手支着头,一手握着笔,歪着脑袋写信。
这封信是写给张嘉田的。先前他对这个小子,不是极度地恨,就是极度地怕。恨怕到了那一夜,他和这小子在黑暗中过招似的谈了一次,他反倒对这个人又有了一层新的认识。这层新认识让他在信笺第一行写下了“嘉田”二字。
然后他思索了片刻,写道:
“我这一次出走,并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林子枫。你我之间的话,那一夜已谈尽了。我当初视你为心腹大患,必要杀你,如今看来,真是错了。只是我如今自身难保,不能向你补偿。将来境况若好转了,我们再见面。带小文来,也是不得已。因我是秘密行动,我不带小文走,接我的人为安全起见,也不会放小文回去。他们不是我的人,不受我的指挥。如今小文不敢回家,是怕春好生气,并不是我不让他走。请你转告春好,要她谅解,不要一味只当我是坏人。”
写到这里,他停笔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便在信笺左下角写了一个“兄”字,笔尖停在最后一点顿了顿,随即又加上了二字“宇霆”。
他把信笺折好塞进信封里,叶文健也弯腰驼背地回来了。吹着寒风呕吐了一场之后,他觉得清凉痛快了许多。站在雷一鸣身后,他问道:“姐夫,你是在给我姐写信吗?”
雷一鸣摇了摇头,背对着他答道:“我是在给张嘉田写信。”
“他对你那么坏,你还给他写信?”
雷一鸣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我看,他对我还是有感情的。”
“他把你腿都打折了,还有感情?”
雷一鸣笑了笑,不言语。他杀了那小子两次,而那小子只砸折了他一条腿,这还不算是有感情?这感情大了!只不过那小子年轻糊涂,不知道而已。可惜他在天津一直看不到出路,而且林子枫阴魂不散,也实在是瘆人,所以他不走不行。否则的话,他自信能把张嘉田再笼络回来——他似乎有一种天赋,仿佛是情场上的猎犬,对待爱情,他是一嗅一个准儿,除了爱情之外的其他感情,他也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
相形之下,叶春好倒是更难打动,可叹她是个女人,没有在社会上大展拳脚的机会,否则凭着她那种天生的性情,很有可能会成为一名常青树式的政客。总而言之,他只在那一夜从张嘉田身上嗅到了感情的气味,叶春好则是一直无懈可击,让他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至于林子枫……
他不敢和林子枫讲感情,因为林子枫对他太有感情了。林子枫式的感情,他招架不住、讲不起。
这封信没有走邮局,雷一鸣让专人跑了趟天津,把它一直送到了张嘉田手中。而张嘉田在读过了这封短信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难受。
非常地难受,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也像是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总之身心都未幸免。可他自我检讨了一番,实在是没找出自己的错误来,实在要找一样的话,那就是没把雷一鸣的另一条腿也砸折,导致他上个月拐带走了叶文健。
把这封信反复又读了几遍,他难受到了极致,于是带着这封信去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在这一个月里瘦了五六斤,嘴上起了几枚大火泡,这几天刚结痂。头发本是一个月要修剪一次的,如今也不修剪了,随它弯弯曲曲地乱长。听闻雷一鸣来了信,她双目放光,几乎是把信从张嘉田手里一把抢了过去。
可把这封信读过了一遍之后,她颓然地坐了下去:“这让我说什么好?小文怕我怕到不敢回家,反倒认他做了亲人。”
把信放到了桌子上,她又道:“小文还是个孩子,哪里是他的对手?他——他专会这一套手段。”
张嘉田思索着出主意:“那你再好好写一封信,向小文做个保证,保证不再逼他读书,先把他哄回来再说。”
叶春好直接摇了头:“没用的。有他在小文身边,我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说到这里,她抬头望向了张嘉田:“你当他那个人只是脾气坏吗?他那个人是——是——”
她说到了这里,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而且越是着急,越是没词。她六神无主地站了起来,忽然对张嘉田说道:“二哥,你记住我的话,将来你要是又见了他,无论他是得意还是落魄,你都不可和他再深交。无论他说了什么动人的话,你也全不要信——你可以帮他,也可以救他,唯独不要信他。记住了吗?”
她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神情又很严肃,倒是让张嘉田有些紧张:“春好,你看这么着行不行,我派几个得力的人,到承德去接小文一趟。咱们的人过去见了小文,就知道小文是真不敢回来,还是雷一鸣捣鬼扣住了他。要不然你天天写信,这得写到哪天算完?”
叶春好点了点头,心里觉得这个主意也不算高明,不过毕竟是行动起来了,总比自己在家坐着发愁强。
张嘉田要派几个人去热河,这消息让满山红听见了,立刻主动请缨,然而被张嘉田当场否决,张嘉田对她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咱俩是一起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我不能眼看着你再犯傻。你是苦孩子,比我苦得多,好容易有了今天的出息,你就给我好好地玩好好地乐,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你要真是跟他又好上了,你对得起那些死了的兄弟吗?”
满山红一耸肩膀:“那你再给我个团长当当,我上战场去。”
“不给!别不懂好歹啊!”
满山红又一耸肩膀,不以为然地溜了——先前在战场上,她带着一个名不副实的团,很是打过几个胜仗。可随着战事日益激烈,张嘉田怕她愣头愣脑地送了命,就把她调到了直属军部的特务连做副连长,尽量不让她上前线。满山红对于自己是什么“长”,倒不太在意,反正她现在手下有人有枪,事情来了,她想干就干,不想干便推给正连长。
三言两语地撵走了满山红,张嘉田挑了几名机灵可靠的人物,让他们启程往承德去。哪知就在他们启程的当天,天气陡变,北方下起了大暴雪,北上的列车全停了,什么时候恢复通车,没人知道。
机灵人物们没有办法,只好在天津静等。如此一直等到了十二月,他们才得以登上了火车。火车行驶得也慢,一路走走停停,等他们到达承德之时,已经将要进入十二月的中旬了。
很顺利地,他们见到了雷一鸣,也见到了叶文健。按照张嘉田和叶春好的嘱咐,他们一个个都温柔得如春风一般,见了叶文健,是未语先笑,恨不得把他顶在头上一路哄回去。然而叶文健低头坐在雷一鸣身边,冷着一张脸,就是不说话。
雷一鸣告诉这些人:“我也很希望小文能够回家去,他姐姐既可以安心,我也少担一分责任。你们既是来了,正好多劝劝他。”
说完这话,他起身走了,把叶文健独自留了下来。来者们前后左右地看了个遍,确定周围再也没有监督的眼睛了,便急得说道:“叶少爷,令姐在家里日夜思念着你,你放心,这回她后悔得不得了,再也不敢逼你读书了。”
叶文健不看他们,垂头答道:“我开了春再回去。”
来者心里着急,脸上含笑:“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为什么。”
“我的小少爷,你看,你现在跟我们回去,一路上有人照应着,舒舒服服的,一点累也不用受。等下了火车到了家,令姐见了你,那不知道得高兴成什么样子。你在家里轻轻松松地玩上一些日子,也就到了过年的时候了。在自己的家里过年,那多舒服自在?再说这儿哪有天津好玩呀?我们临走的时候,叶小姐还说呢,说这些天让你受委屈了,这回等你回来了,她要带你到上海痛痛快快地玩一趟。”
来者认为自己这一番话说出来,只要是个孩子,甭管年纪大小,听了就必要动心。哪知叶文健耷拉着脑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说:“请您告诉我姐,我很好,开了春就回去。”
然后他站了起来,对这些人一眼不看,推门就走了。
这些人不能硬把叶文健绑回天津去,所以在对着叶文健磨了三天嘴皮子之后,不得不空手回去了。
这些人走的那天,叶文健消失不见,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直到傍晚时分,他才像个小鬼似的,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叶文健进房时,雷一鸣正在逗妞儿玩。妞儿能东倒西歪地走几步了,话还不大会说,可已经知道雷一鸣是“爸”,偶尔也认得叶文健是“舅”,也会发“妈”的音,但不知道妈是什么,所以除了爸和舅之外,其余人等全可以算妈。上次见了虞天佐,她都兴高采烈地喊了声“妈”。房内暖气烧得很热,雷一鸣跪在炕上,正在亲手给妞儿穿衣裳——妞儿睡得早,闹了半天,已然困了。
等到奶妈子把妞儿抱走之后,雷一鸣盘腿坐下来,问叶文健道:“跑哪儿去了?”
叶文健不说话,自己在炕边坐下了。
雷一鸣看了他一会儿,也沉了脸:“让你走,你不走。现在又过来给我脸子看,这是谁给你惯出来的脾气?不许坐,站起来!”
叶文健起了身,喃喃道:“我这样子,怎么走啊?”
雷一鸣呵斥道:“那也是你自找的!”
叶文健抬手一抹眼睛,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以为……说戒就能戒呢……我哪知道……”
雷一鸣不理他,自顾自地点了一根香烟,等到把香烟吸到了头,他抬眼望向叶文健,感觉这孩子差不多也要悲伤绝望到极致了,这才又发了话:“你上来。”
叶文健乖乖地上炕爬到了他跟前,而他抬手在叶文健的头上胡噜了一把,声音中有了一点笑意:“傻小子,不用怕成这个样子。现在姐夫心乱,没空管你,等过完了年,姐夫帮着你,下狠心熬它十天半个月,没有戒不了的。”
然后他抬手向旁一勾手指,又道:“这玩意儿不是好东西,可也不是毒药,老虞抽了这么多年,身体比我好。”
叶文健见了他的手势,当即转身从靠墙的炕柜里捧出一只红木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套崭新的烟具,是他姐夫新购置来的,价值一千余元,不比虞天佐那一套家伙次。打开盒子取出烟具摆好了,他在一旁躺下来,眼巴巴地看着他姐夫烧烟。雷一鸣一边拈起烟签子,一边低声笑道:“要我说啊,这东西的毛病——”他从小瓷瓶里挑出了烟膏子,说出了后面的话:“就是贵。不过咱们这样的人家,倒是不差这几口烟钱。”
将烧好的烟泡挑到了烟斗里,他歪着身体问叶文健:“你尝尝,今天的味儿怎么样?”
叶文健扶着烟枪,呼噜噜地吸了一通,然后吞云吐雾地答道:“好像……没有昨天的香。”
雷一鸣笑了起来,伸手轻轻一拍他的脑袋:“不错,你很知道好坏。昨天是香港过来的印度大土,今天这是本地产的北口土。最近虞家的大土断了货,你先拿这个凑合几天,等新货到了,我多要一些回来。”
然后他又往烟斗上挑了个新烧好的烟泡,叶文健凑上烟枪又吸了一阵,原本先前是悲恸欲绝了的,可此刻暖洋洋地躺在这里,他心中渐渐生出了一股奇异的轻松,再想起他那远在天津的姐姐,也不再那么心如刀绞地含羞带愧了。鸦片烟雾从他的口鼻中逸散开来,他甚至有了闲心去仔细品味:“姐夫,这个土虽然不够香,但是烟劲儿大。”
雷一鸣笑了一下:“你还尝得出烟劲儿来?”
“能啊!”
雷一鸣又是一笑,把第三个烟泡也烧好了。
(三)
张嘉田和他大哥感情不深,他大哥失踪的那个时候,他根本没在乎,甚至还觉得家里少了个对头,自己落了个眼净。也正是因此,他不很理解叶春好为什么会为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牵肠挂肚、死去活来。据他所看,叶春好那个弟弟是相当不怎么样,简直就是个阴沉沉的小白脸,一点招人爱的地方都没有。可叶春好在得知弟弟死活不肯回来之后,当场就坐在家里哭起来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副被人伤透了心的模样。
他留在叶公馆,想要施展手段,哄住叶春好的眼泪,然而在将手段一一使尽了之后,他发现自己弄巧成拙,不知道是哪句话刺中了叶春好的痛处,让她那眼泪越发汹涌了。
他闭了嘴,心里很纳闷儿,因为一直觉得自己心灵嘴巧,是个会说话的。若非如此,他当年怎么能对雷一鸣一哄一个准儿呢?可事实证明他那一套功夫对付不了两个人,能制服雷一鸣,对着叶春好却是无效。
“我想不通。”叶春好红着眼睛,鼻音很重,“他是我带大的,十岁之前,他最听我的话,天天姐姐姐姐地缠着我。爹给他买糖炒栗子,他一粒一粒剥好了给我留着,不许别人吃……”她抓起手帕擦拭涕泪:“我也是为了他好,做人哪有不读书的呢,他这么小,不念书还能干什么?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妞儿是雷一鸣的,根本没我的份儿,我就只有一个他。他要是丢个彻底,我当他死了,索性自己过日子,也不操这份心,可他既是回来了,我又怎么能不把心放回到他身上?我当年是想读书而不可得,没有办法,可他呢?他气死我了……”
她平时一贯气定神闲,最擅长讲大道理,张嘉田第一次听她这么连哭带诉絮絮叨叨,感觉她像是从天而降,终于脚落了实地。而叶春好也知道自己是气急败坏失了态,可实在是憋得久了,不吐不快。
她长篇大论地哭诉了一场,末了张嘉田听她说到了尾声,这才有了开口的机会:“你也别太担心,他是个小子,又不是个姑娘。当初在外面要了三年饭都没饿死呢,这回跟着雷一鸣,他——最起码——总是能活着的吧?”
叶春好心知他是满怀着好意来劝解自己,可是听了这一番话,未得安慰,只觉刺耳——她最不爱提起弟弟那段当小叫花子的经历,太惨了,惨得她不敢想,也不许别人提。
张嘉田这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句巧话:“春好,还有一桩,就是雷一鸣那个人呢,你我都了解,一开始看着像个好人,时间一长就露原形了。你看着吧,兴许不用等到开春,小文就自己跑回来了。”
叶春好听了这话,觉得张嘉田简直是在犯蠢:“这不一样,他笼络小文是另有目的,他恨我,他这是要向我报仇。”
张嘉田怎么说怎么不对,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只得呆坐在叶春好身边,等她自己哭够。
午夜时分,张嘉田回了家。
到家之后,他翻出了雷一鸣写给他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又回想自己方才在叶公馆所说的那些话,心里便羞愧至极,也觉得自己那话都没说在点子上。
在叶春好面前,他总是有点呆头呆脑,说话做事也都没水平,仿佛每一次都是专程到她面前出乖露丑的。目光重新落到信笺上,他没从白纸黑字上看出花来,也没把雷一鸣的心思琢磨透彻。看到最后落款处的那个“兄”字,他更是感觉不可思议,因为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和雷一鸣论兄弟。
他和雷一鸣,要么是亲人,要么是仇人,没有第三种关系。他永远记着他们之间最好的时候,也永远记着他们之间最坏的时候。相形之下,他更希望自己和雷一鸣可以保持仇人的关系,做仇人,最安全。
雷一鸣的这封信在破坏他们的仇人关系,所以他出于本能,身心一起有了反应——他不自在,他难受。
把这封信往枕头底下一掖,他仰面朝天地躺下了,双手搭在了胃部,心里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林子枫。
张嘉田夜里想到了林子枫,结果第二天心想事成,林子枫本人驾到。
张嘉田见了谁都能热热闹闹地有说有笑,哪怕对方是永远板着一张白脸的林子枫。三言两语地寒暄过后,张嘉田把笑容收了收,问道:“老林,你知道吧?雷一鸣跑了,跑承德去了。”
林子枫点点头:“我在北平就知道了。”
“唉,他妈的,这老小子倒是奸,早知道我就把他那条腿也打折了。”
说完这话,他偷眼去看林子枫,却见林子枫面无波澜,说话的语气也很平淡:“他走了也好。”
“哦?这有什么好的?”
林子枫像是被他问住了,坐着出了会儿神,然后如梦初醒地一抬头:“张军长,我这一趟登门,是有个忙,想请你帮。”
张嘉田万没想到他会忽然换了话题,也是一愣:“什么忙?你说,能帮我一定帮。”
林子枫当即讲起了公务——他那禁烟委员会得了情报,和公安局一起在码头扣住了一船鸦片,然而那船来历不凡,船上鸦片乃是虞天佐的货,也正是因此,船上船下都有全副武装的便衣保镖。警察和他们鏖战一场,被打得屁滚尿流。禁烟委员会的委员们虽然没有被打,但也因此闹了个灰头土脸。
“据我所知,虞后天还会有一船烟土从天津出发南下。警察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我想到了张军长,来问一问你有没有同禁烟委员会合作一次的意思。”
张嘉田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怎么分?”
“你三我七。”
“不行。”
“四六?”
张嘉田向他张开了一只巴掌:“五五。”
林子枫思索了片刻,末了一点头:“好,那就五五。”
张嘉田笑了,兴高采烈地一拍桌子:“行!有我出手,你就等好吧!”
他这一拍力气十足,几乎是拍出了一声巨响。林子枫的身体岿然不动,心却被震得一颤。扫了张嘉田一眼,他感觉这人粗俗得简直让人无法忍受。而这回他在北平见了白雪峰,白雪峰胖了,并且如愿以偿,终于勾搭上了一位阔小姐。见了林子枫,他满口就只会谈结婚那一件事,仿佛几辈子没结过婚,憋到了这一世,终于忍无可忍,非结不可。林子枫先前觉得白雪峰这人也还不错,哪知道这回和他谈了一个小时,险些被他活活俗死。
林子枫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众人纷纷变得讨厌起来。抬头又看了张嘉田一眼,听张嘉田要留自己吃饭,慌忙起身告辞。
离了张宅之后,林子枫回了自己在天津的住处,草草吃了一顿午饭。到了下午,禁烟委员会的一名委员登门拜访,请他到自家听戏去。这名委员今年也就二十多岁,是个诗人,诗作得相当不错,家境也好,除了作诗,别的一概不会,是个挂名吃空饷的委员。林子枫认为诗人还有几分清雅气,故而对他高看一眼,欣然应邀。
诗人不撒谎,家里真有四个能唱戏的小戏子,都是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一个个涂脂抹粉,将面孔修饰得白里透红,两道眉毛画得长长的。林子枫本打算过来受一点音乐的陶冶,哪知道进门之后,先见了这么几个俗不可耐的小妖精,便是一惊。小妖精之一站到人前,翘起兰花指开唱,捏着嗓子放出鸡鸣一般的声音,余下仨妖精,一个奔了诗人去,另两个则是包围了林子枫。
诗人将小妖精抱到腿上,含笑扭头去看林子枫,自认为是投了他的所好。而林子枫正襟危坐,两只手攥着拳头放在大腿上,先是端然不动,等到前方一段戏唱完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晚上还有事,我先走了。”
然后不等诗人回答,他逃之夭夭了。
逃回家后,林子枫洗了个长长的澡,觉得自己是受了那两个小戏子的玷污。洗过澡后,他抽动着鼻子满房里嗅,总觉得屋子里还有脂粉芬芳以及人类肉体的气味。
“可怕。”他想。
这时,仆人走来敲响了他的房门:“先生,外面来了一位客人,名叫苏秉君,想要见您,还说您是认识他的。”
林子枫裹着浴袍,一皱眉头,半晌没作声,经过了一番思考之后,才答道:“带他到会客室。”
然后又过了四十分钟,他才穿戴整齐,慢悠悠地走进了会客室。会客室里坐着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一见他就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林先生,有日子没见您啦。”然后他把笑容收了收,显出了庄严些的样子,对着林子枫鞠了一躬:“秉君向您问安。”
林子枫上下打量着他,就见这小子衣着不错,气色也不错,完全没有倒霉相,便一点头:“确实是有日子没见了,苏队长。”
苏秉君当即摆了手:“我现在不是队长了,您叫我小苏就成。”
隔着相当的距离,林子枫坐下了:“自从安泰一别,不知道苏先生这些日子是在何处高就?”
苏秉君答道:“我们投降之后,也没人管,就各走各路了。回到北平之后,我没找到大帅,也没什么事做,就一直混日子。后来,也就是这个月的中旬,我听说大帅到了承德,就找了过去。结果大帅见了我还挺高兴,知道我没差事,就让我继续跟着他。”
林子枫说道:“看来,你是很忠于他的了。”
苏秉君只是笑:“我的本领有限,能继续跟随大帅,总比另谋别的差事强。”
林子枫翘起了二郎腿,抬手一推金丝眼镜:“这很奇怪,你既然是忠于他的,那么就不该来见我。我和他的事情,你不该不知道。”
苏秉君听了这话,依旧坦然:“我现在在大帅手底下吃饭,照理来讲,确实不该私自登您的门。可我这一次是奉了大帅的命令而来,算是因公,并非因私。”
林子枫沉默片刻,然后低声问道:“为了后天那一艘船?”
苏秉君答道:“是的。”
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支票,起身走到林子枫面前,双手将支票送上:“那艘船上的货,一半是虞都统的,一半是大帅的。大帅愿意出这个数,请您高抬贵手,放行一次。”
林子枫扫了支票一眼,并不是很把上面的数目放在心里,只问:“我要是不放行呢?”
苏秉君伸着双手,脸上露出了进退两难的微笑:“大帅说……”
林子枫抬头看他:“他说什么?”
“那个……这是大帅的原话,您听了别见笑。大帅说,您要是不放行的话,他就再也不会见您了。”
说完这话,苏秉君偷眼去看林子枫,同时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感觉大帅这话说得像闹着玩似的,实在是拿不到这谈判桌上来。然而林子枫听了这话,却是面沉似水,直视着前方,半晌不言语。
最后,林子枫终于低声开了口:“这是在威胁我吗?”
他随即站了起来,一扯西装下摆:“你告诉他,我很讨厌这种轻浮无聊的威胁。不放行!”
苏秉君愣在了原地,眼看着林子枫转身大步走出了会客室。
(四)
雷一鸣得知了林子枫“不放行”,气得砸了房内一只大花瓶:“这个王八蛋到底是想怎么样?他不是——”
房里当时还有别人,所以他强行忍住了后头的话:他不是爱我吗?
其实一想到自己被林子枫“爱”上了,他心里也十分犯别扭,毕竟林子枫是个男人,而且在他身边潜伏了十年,已经混成了他的心腹。只不过是值此非常时刻,他病急乱投医,不得不采取了非常的办法。他也是一咬牙一狠心,才让苏秉君去向林子枫传话的。哪知道林子枫疯得不轻,竟然完全不给他面子。不但不给面子,还骂他“轻浮无聊”。这让他在砸碎了大花瓶后,踉跄着后退坐上椅子,简直气得要发昏。
昏了片刻之后,他镇定下来,忽然又想起了张嘉田——想也白想,做事总得循序渐进,他现在若是去支使张嘉田为自己卖力气,必定又要碰一鼻子灰。
一天过后,雷一鸣收到消息,那一船烟土果然是被扣住了,扣船的一方不再是公安局,而是禁烟委员会和当地的驻军。虞天佐跑到他面前唉声叹气发牢骚:“你看,你不是说你有法子吗?我信了你的话,这一船就没加防备,这下可好,赔大发了。”
雷一鸣在地上来回踱步,踱了两圈之后,他答道:“老虞,这回确实是我说了大话,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我没逼着你承认错误,但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就你那个子枫,一点旧情都不讲,这都连着两个多月了,专门找我的麻烦,我的船都不敢在天津码头明着靠岸了。”
雷一鸣不耐烦地一摇头:“他不是我的子枫!”
“我就纳闷儿了,你到底怎么得罪他了,他恨你恨成这样?”
“我没有得罪过他,他神经病!”
虞天佐抬手指了指他:“你别嘴硬,你肯定是有惹了他的地方。但咱们现在先不谈这个,这都是小事。”
“这还小?”
虞天佐走到他身边,对着他耳语了一句。雷一鸣立刻扭头望向了他:“真的?消息可靠?”
“一定可靠。”
雷一鸣思索着虞天佐方才的那句耳语。虞天佐告诉他,东北的少帅决定归顺南京,换言之,便是这场北伐大战——起码是在名义上——胜利结束了。
“好哇!”他果然把那一船烟土忘去了脑后,在虞天佐面前又来回兜了两圈,末了停下来,抬头对着虞天佐一笑:“好消息啊!”
虞天佐在炕边坐下了:“好?哪儿好?这回也算是改朝换代了,谁知道我这热河都统还当不当得住?”
雷一鸣答道:“你有兵,当不当得住,还不是你说了算?”
“好,就算我当得住,那你呢?你又乐的是哪一出?”
雷一鸣把脸上的微笑收了收,又清了清喉咙,正色答道:“我也是个爱和平的人啊!”
虞天佐向他一踢腿,笑着骂道:“我去你妈的。”
雷一鸣和虞天佐谈笑了片刻,等虞天佐走了,他那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笑容的余影。他方才并没有对虞天佐扯谎,他是真的爱和平——胜利了,和平了,大家才能坐下来瓜分胜利果实,才能分赃不均,才能再打起来。先前那一仗,他们还都有着共同的敌人和信念,如今再开战,可就没有那么漂亮的宗旨了。弯腰揉了揉自己的左小腿,左小腿的骨头长结实了,然而时不时就要隐隐作痛,走起路来也不那么得力。就因为这条腿,他想自己有朝一日若是东山再起了,就该再去要张嘉田的半条命。
但是,他不要了。
张嘉田被他杀了两次,两次都是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可饶是如此,他还能从张嘉田那里嗅到感情的气味。所以张嘉田是世上第一人,终于通过了他的考验。
所以他不会再杀他,他要珍惜他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东北的少帅果然发表全国通电,宣布效忠南京中央政府。社会各界纷纷庆祝,虞天佐也花了一笔钱,将全军的五色旗都换成了青天白日旗。
虞天佐忙虞天佐的,雷一鸣忙雷一鸣的——他这几天找到了陈运基。
陈运基当时在战场上受了突袭,落败而逃,躲进了山中。及至后来他出山回城了,眼看雷一鸣大势已去,又想起自己曾经痛揍过张嘉田,便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继续躲着去。他悄悄地回了老家,这几个月来一直心惊胆战,随时预备着召集人马去当土匪——如果张嘉田带兵来找他报仇的话。
结果等来等去,他没等到张嘉田的人,反倒是等来了雷一鸣的消息。雷一鸣对陈运基有一点了解,又一直没得到他的死讯,故而派了个人到他家乡去,打算碰碰运气,哪知道一找就把他找着了。
陈运基除了打仗,别的全不会,性情又暴戾,急了眼就要杀人,有了钱也不能安安分分地当小老百姓。雷一鸣对他比较了解,他对自己也有个清醒的认识,故而在听闻雷一鸣打算东山再起之后,他想都没想,直接就来了承德。
雷一鸣每天除了敷衍虞天佐之外,余下时间都是在和陈运基长谈——陈运基从肉身到灵魂,都不符合雷一鸣的喜好,雷一鸣没看上他,故而也就不肯花心思去考验他,对他有一说一,双方反倒谈得轻松明白。如此过了几天,陈运基不声不响地离了承德,而他刚走,苏秉君便回来了。
苏秉君在北平住了好一阵子,这次回来见了雷一鸣,便说道:“大帅——”
雷一鸣登时皱着眉毛看了他一眼——这是虞家,不是雷家,虞家只有一位大帅,就是虞天佐。他这么个寄人篱下的光杆司令,也大模大样地充大帅,未免有点不识时务。
苏秉君立刻改了口:“大爷,事情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最迟是在过年前,款子就能到手。”
雷一鸣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想要东山再起,单是有人还不行,人都长着嘴呢,为了喂饱这些人的肚皮,还得有钱。他手里有一笔老本,可不到紧要关头绝不能动。除此之外,他倒是明确地知道自己曾经投资过一家大游艺场,股份应该是值钱的。
凡是和商业投资有关的文件合同,他手里一份都没有,只能派苏秉君又去向林子枫索要。这回林子枫倒是没再刁难他,一要就给了。于是苏秉君在北平天津之间来回奔波了好些天,总算把雷一鸣名下的股份尽数卖掉了。
雷一鸣对于钱这个东西,没什么概念,只知道它是好的,尽量搂就是。值钱的股份全贱卖了,他也完全不心疼,反正是只要钱。挥手示意苏秉君退出去,他在房内又转了几个圈,然后穿衣戴帽,想去找虞天佐说几句话。
窗外是个天寒地冻的世界,他总有点信不过自己的左腿,故而还是提了一根手杖,带着个小勤务兵往外走。出了院子拐了个弯,他踩着满地白雪走出了十几米,忽然停了下来,感觉这北风实在是厉害,简直是一瞬间就吹透了自己的层层衣裤。他想回去,可又不甘心,也不肯承认自己羸弱至此,竟会在冬天出不得门。
穿过一条长长的夹道,他进了一处空旷院子。院内的大雪没有及时清扫,又经了人的踩踏,结成了一层光滑坚硬的冰壳子。雷一鸣走得一步一滑,有心不走了,可已经到了院子中央,想要回去,还是得一步一滑。
他又冷又累,同时就觉得气息不够用,喘得发昏。偏在这时,后方又来了一个小丫头。这小丫头显然也在害冷,一边咝咝哈哈地把手放在嘴边呵气,一边迈着小步向前跑。跑到雷一鸣身边时,她脚下一滑,惊叫一声倒向了雷一鸣。而雷一鸣猝不及防地受了她这一撞,当即摔了个仰面朝天,手杖飞出去十几米,后脑勺磕在冰上,帽子也滚出了老远去。小丫头慌忙爬了起来,和那小勤务兵一起过来瞧他,就见他双目紧闭,人事不省,竟是一跤摔晕过去了。
雷一鸣昏迷了半个多小时,悠悠醒转之时,发现自己身在一张大床上,床尾站着一位穿白衣的医生,床前椅子上坐着虞天佐。
虞天佐圆睁二目,一直在紧盯着他,忽见他睁了眼睛,当即长出了一口气道:“我的兄弟,总算醒了,你可吓死我了!”
雷一鸣瞬间回忆起了前因后果,登时胸中生出一团怒火,一挺身就坐了起来:“虞天佐,你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家里的事你还管不管了?”
虞天佐听了这话,目瞪口呆地站了起来:“啊?”
“啊什么啊!你把你家弄得像溜冰场似的,是怕我能走过来找你吗?”
虞天佐又长出了一口气:“哎哟我的老天爷,你又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让我前头死的那个老婆上身了呢。”
雷一鸣不再理他,抬手去摸后脑勺,结果摸到了一个火热的大包。这时房门开了,有人飞快地向内探头看了一眼。雷一鸣没在意,继续对虞天佐说道:“我有事要找你。”
虞天佐坐回到了椅子上:“你说。”
“我忘了!”
“摔的?”
“可不就是摔的!”
这时候,房门又开了,雷一鸣抬头一瞧,不由得愣了愣——门外走进来个大美人。
美人穿着一身红旗袍,细身量水蛇腰,袅袅娜娜,满头乌云似的长发都披在肩上,显出一张红扑扑的鹅蛋脸。她手里端着一只小托盘,扭头对着虞天佐说道:“我给雷先生端了热汤过来。”
她这样侧过脸,显出了笔直的高鼻梁,和虞天佐那个鼻子是一个款式。雷一鸣看在眼里,便问道:“老虞,这位小姐是……”
虞天佐答道:“我老妹子,你没见过?”
雷一鸣摇摇头:“没见过。”
那美人把托盘交到了虞天佐手里,然后走到床边,向雷一鸣伸出了一只手:“虞碧英。”
雷一鸣一看她这副做派,就知道这是个西洋式的摩登女郎。抬手和虞碧英握了握,他刚要开口,然而虞碧英抽出手来,一转身走回虞天佐面前,接过托盘又回了来,笑盈盈地说道:“接下来,我要向雷将军赔罪了。”
雷一鸣问道:“这话是从何说起?”
虞碧英答道:“因为把雷将军撞倒的人,就是我房里的小丫头,我作为她的主人,自然是要负起责任来的。”
说完这话,她把托盘放到桌上,端起那一碗热汤送到了雷一鸣面前:“天太冷了,请喝点儿热的吧。”
雷一鸣道了声谢,接过小碗喝了一口,因尝出是参汤,便又把小碗送回了虞碧英的手中:“多谢,虞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
虞碧英睁大了眼睛:“是太烫了?还是味道不对?”
雷一鸣微笑了一下:“都不是,是我一喝参汤,就要流鼻血。”
然后他挣扎着伸腿下床,对虞天佐说道:“既然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那句话,就等到想起来了再和你说吧!走了。”
虞碧英这时说道:“哥,你送他。”
虞天佐没说什么,披上大衣跟着雷一鸣走了出去,刚一出门,他就对雷一鸣说道:“你这个漂亮脑袋,还真是没白收拾。”
雷一鸣在呼呼的北风声中没听清楚,扭头大声问道:“什么?”
虞天佐摇摇头:“没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