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983年(11)

“少啰唆,这是技术会议,不用比方来比方去,直接说结果。”下面水书记终于明白宋运辉的策略,以很不客气的语气配合一句。

刘总工一时站在黑板前很是尴尬,赞扬小宋资料搜集的话是他说的,他当然不便立刻当众收回,又不让小宋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会场上毕竟是两股势力在纠缠,而不是他的一言堂。宋运辉见此忙对着刘总工道:“对不起,刘总,请让我说完。根据我对FRC生产厂商代表的访问,我们原设备与FRC技术配套的最大问题在于动力车间、关键辅料和运行技术掌握的问题,这三个问题构成未来设备运行成本的居高不下。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预先考虑到。”

“预先考虑没错,可有没有成熟的替代技术?任何技术都有无可避免的缺陷。”

“刘总,对不起,替代技术的问题我后面会说,我紧张,第一次上讲台,您得让我一步一步说。”

刘总工无奈,他不是仗势欺人的主儿,他讲理,他不能欺负小年轻,他只好回去坐下。宋运辉松口气,感觉有汗水从耳边滑落,他顺手擦了一把。于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紧张。刘总工下去坐下就道:“你先说动力车间,这个临界压力蒸气工作环境前面已经提到过。”

宋运辉道:“可没提到我们目前的动力车间设备,没一台锅炉能提供临界压力蒸气,如果采用FRC技术,我们还必须打上临界压力锅炉的设备成本,这笔成本相当巨大。还有在未来运行中,动力车间设备配套使用电力大幅上升导致运行成本的上升,必须考虑。”说着,他转身到黑板上写字,“这是我从应用FRC技术生产设备的两家厂商那儿初步了解到的设备大致价格,根据参数变化,变化范围可能是20%,我这儿再加一台临界压力锅炉大致价格,这是设备成本,然后我说关键辅料。FRC设备的特殊性,决定它使用的关键辅料必须进口,虽然量不大,但是考虑到外汇和未来的运行成本,这也是个问题,选择时候必须考虑。再一个是运行技术问题,FRC设备在运行中的不稳定,导致需要高成本培训运行工。以上是FRC技术的优点和缺点。”

宋运辉说完,也在黑板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数据,才顿了一下,等待有人提问责难,但奇怪,没有。他不由看向刘总工,发觉刘总工脸色铁青,他怀疑刘总工心里在想,这宋运辉臭小子竟敢拿一份大学翻译草稿误导他们,事后又据此推翻他们。

他等了会儿,见没人发话,就继续讲下去。信心开始一点一滴地从脚底慢慢注入心脏。

“另有两项成熟技术,就是我说的类似造桥这样的技术,虽然任何技术站在历史角度来看,最终会被新技术赶超,可在目前阶段,这两项新技术有可取之处。从设备先期投资来看,有不需要改造动力车间的优点,所以虽然单个主体设备的造价高于FRC,可总体造价相对较低,请看图表。”

“它们最终产品标准比较,请看表4。产品性能与FRC基本保持在相同级别。对于类似产品优缺点的阐述,前面已经说明。”

“它们运行参数比较,包括FRC技术,请看表5。”

“它们运行成本大致产生于以下环节,请看表6。”

“它们……”

“它们……”

“它们……”

“以上是三种技术的全面数据比较。需要说明的是,其中运输成本参照的是运销处长刚才的说明;运行成本我只能说出成本产生于什么环节,但我不知道金州的具体数据;设备进口关税等费用取自中技进出口总公司。有遗漏处,请各位领导批评指正。”

宋运辉说完,站在黑板前看了看众人的脸色,非常复杂,有灰头土脸的,也有兴奋的,还有漠然的,强持镇定的,等等,每张脸后面,都有各自一段心事。宋运辉看看没有表情的水书记,便自动走回自己位置。但还没等他坐下,忽听身后“啪”一声重响,他惊得往前一冲,小腿撞椅子上,撞得生疼。他忙回过头去,却见水书记虎着脸“呼”一下站起来,大声责问。

“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看看黑板,再扪心自问,两个月,你们在做什么?告诉我!”

宋运辉心想,水书记借题发挥,动刀子了。他忙坐下,一手轻揉痛处,耳朵听水书记扫机关枪似的大骂,从设备改造方案论证中的经验主义作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到整顿办的教条主义作风,不接近基层,造空中楼阁,一年依然一事无成。虽然口口声声总工办生技处,可矛头直指费厂长和刘总工。虽然,宋运辉是水书记扭转局面的功臣,可水书记刀刀见血的痛骂,还是听得他心惊肉跳,何况被痛斥的那些人。再看虞山卿,也是面如土色,虞山卿的心情可想而知。

宋运辉微微低头听着,与大多数人一样。他眼中的水书记,除了那次在车间小办公室对着整顿办的人发火,其余时候都和蔼可亲,是个提携后进的长者,没想到,火山不暴发的时候很温和,火山暴发就是灾难。绝对是场灾难,宋运辉偷偷看着手表,一刻钟了,水书记还没有停歇的意思。水书记与雷东宝不同,雷东宝骂人脏话粗话一起来,甚至拳头也来,但水书记什么脏话粗话都没有,大义凛然,却令人无从辩驳。

然后,在敲定总工办生技处整顿办等罪状之后,水书记开始历数费厂长领导无方,说得出做不到,好大喜功;历数刘总工年老保守,不能走出去拿进来,故步自封;历数生技处诸人不思进取,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路数落下来,竟然没人还嘴,包括费厂长,都低头听水书记将罪名落实到他们头上。

宋运辉这才想到,水书记前段时间一会儿退步,一会儿强硬,然后又退缩,原来是策略,是引蛇出洞、一举歼灭的策略啊。否则,总工办的人们能那么轻敌吗?怎么说,他们有集体的智慧,有那么多的熟练人手,有全厂的配合。他们被麻痹了。

宋运辉置身事外,听着,考虑着,心里感慨万千。水书记这人非常可怕,是个步步心计、步步为营的强人。如果他进厂不是老徐推荐,今天的结果又会是如何?站在水书记的对立面上?想着就令人毛骨悚然。水书记做事,可以为解决路上的绊脚石,而把整条路封闭,不顾大局之惨重损失,可是水书记又可以最快最有效地调动人手,将事情做成。此人的心,一定跟铁一般冷,一般硬。这样的人,只有“可怕”俩字可以形容。

这时,宋运辉开始同情刘总工,起码,刘总工的技术在他接触的人里面是首屈一指,刘总工只是毁在墨守成规,果然是年老了。而那些生技处的中年人和年轻人,他不予同情,他在图书馆泡着的时候,都没见那些工程师来查资料,路是人走出来的,自己不走,今天挨骂别怨人。

好不容易,水书记止住痛骂,在近晚七点褪色的夕阳下,开始一人独断,调整领导班子。整顿办的工作归口黄副厂长负责,会上重新确定工作框架。水书记一路说下来,大家做笔记记下自己要做的,条理一清二楚,直说了近一个小时。至此,谁还敢提出反对意见,谁有脸提出?总工办和费厂长的脸皮被水书记的暗中布局剥得一干二净。

设备改造依然归口总工办,但改由机修分厂程厂长临时负责,水书记直接督导,明天开会,会议名单一、二、三,会议组成新班子后再定方案。务必雷厉风行,拒绝拖拖拉拉。

会议在日光灯下结束,结束时间接近晚九点,没人敢有饥饿的感觉。宋运辉也没有,他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对自己的安排,只有在明天的设备改造会议名单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其他没有。宋运辉自嘲地心想,也合该如此,他到水书记发火后开始调整领导班子时,才明白自己的角色,不过是个没脑袋的打手,有点卑鄙的带血的刀子而已,接下来,他该走回轨道,该怎样就怎样。但是,被人从人格上鄙薄,可能是免不了的了。甘愿充当打手,充当刀子,这样的人……他自己先鄙视一把。

但是出乎宋运辉的意料,会议结束,有那么多人在走廊上,在楼梯上,在自行车棚,向他表示善意。他一时应付不过来,内心也无法适应,只保持着微笑,只说“谢谢”,其他啥都不说。回去路上,好几辆自行车同行,好在大伙儿也没太多话,怕太高声笑语得罪了其中某一方,谁知道未来会怎样发展呢。宋运辉路过图书馆时候想,刘总工彻底恨上他了。

回去寝室,与寻建祥说起今天开会的事,寻建祥挺为刘总工可惜,这老头其实是不错的人,要是专心搞技术,就什么事都没有。费厂长技术也非常好,哪儿都拿得出手,可就是不会管人啊。宋运辉感慨,哪有可能专心做技术,做技术就要涉及运营、维修、核算、管理,就要与人协调扯皮,就得卷入是非。寻建祥问宋运辉赢了为什么还不高兴,宋运辉说,没想到是这结果,他还没从会议场合回魂。寻建祥斥责,想那么多干什么,赢了就高兴,输了就哭,多简单的事,有些人就是自己给自己磨叽死的。宋运辉讪笑。

今天后,他是彻底站队了,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否则,打手之后又做叛徒,他又不是虞山卿。可是,他对水书记,此时有敬服,却无好感,怎么办?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积极性。他说服自己,做事还是做事,做事是为自己为工厂。

可无论想什么,他总是想到今天会议上他所扮演的角色,总觉得心中像吞了只苍蝇一样不自在。以后,想必他有更多机会做打手做匕首,他很卑鄙。

他也想到刘启明,今天之后虞山卿那个见风使舵的人会不会赶紧与刘启明划清界限?

他吃一只寻建祥开恩给他买的驴打滚,无力地倒在床上。手臂一张,碰到一块硬物,取来一看,原来是梁思申送来的书。他想,干脆拿这书消遣吧,他今天脑袋混得很。

小说与专业书不同,专业书翻来覆去那几个单词,三年下来,早倒背如流,可小说里面却好多不熟悉的新词汇。他不得不拿起字典一边看一边翻。没想到一看就放不下手。这是非常好看的推理小说,令人看了前面就想看后面,不看完不能释卷。

直到寻建祥怨声载道地去上大夜班,他才想到天已半夜,此时,他已平静如常,满心只有波洛的影子。可爱的梁思申,她怎么什么都懂,她又一次帮了他。再次回首刚才的会议,他已经平静许多。他可以很理性地想,只能如此,虽然不是阶级斗争,可也只能你死我活,今天不是水书记把他们打下去,就是水书记遭殃,而他得跟着受连累。他早已绑在水书记的那条船上。只能如此了。

站水书记的立场上,水书记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换谁都是一样心狠手辣,看今天费厂长最先的表现就知道。既然走上这条道儿,看来只有一条道走到黑。这事儿,谁都做得出来,道理清楚得很。他其实开会最初,还不是殚精竭虑,考虑如何采取手段,想将对方一击命中吗?他可能是被水书记排山倒海般骂人的罡风震晕了。

啥都别想,想是这样,不想也是这样,都那样,没回头路了。明天还要开会,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为自己争取相应的位置。唉,都那样了。

宋运辉睡下时候,心情还是沉重。为前途,更为自己今天的行为。

第二天的会议气氛相对轻松,大局已定,虽然费厂长与刘总工依然在位,可整顿办与设备改造办两个近期重点工作部门与他们的切割,已经导致他们再无法发号施令。其他人自然无力再与水书记对碰,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做一次墙头草,第二天的会议上,再不见剑拔弩张。

水书记一点都不避讳,会议开始,就论功行赏。除了宋运辉,当然还有其他人。宋运辉被提前授予助工职称,提前转正,归属生技处,工资比转正后再上涨一级,目前进入设备改造办工作。会上,水书记表扬宋运辉吃苦耐劳,勤学上进,应该成为新进大学生的表率。他也下达命令,此后,新分配进来的大学生必须先下车间锻炼。

但在座明眼人,包括宋运辉自己都清楚,这个赏,雷声大雨点小,所谓提前授予助工职称和提前转正,也就比虞山卿之类同期进厂大学生提前了一个月。再过不到一个月,虞山卿等人也可以满一周年而转正。唯一的干货是涨一级工资。这个赏,与宋运辉所做事的重要性相比,显然不能相提并论。因此,不少昨天会议后确认宋运辉是水书记手头一枚重要棋子,是重点培养对象的人,开始怀疑动摇。按说,昨天宋运辉即使没帮上水书记的忙,可他所做的工作已经足够重重行赏,涨一级工资是理所当然,可为什么水书记对他如此吝啬?会后众说纷纭。

宋运辉心里则是印证了昨日会后的想法,因为这样的行赏,也就够打发打手的级别。今天这个会议出来,估计他的打手身份就这么被坐实了。想到他平日里看待那些打手的眼光,再想想自己如今背后的眼光,宋运辉心头凉飕飕的。

而更让他郁闷的是,水书记今天直接拿他的可行性计划草案作框架,只另外添加两条必须抓紧做起来的工作,一是开始立项申报,报告在一周内拿出;二是向已经引进国外设备的同行取经,以不走弯路。会议同时明确工作框架,什么什么事在某某时间段做出,责任人谁、谁、谁。这个责任人的排序颇为讲究,有职务的按职务排序,没职务的按资历排序,宋运辉总是恭陪末尾。而且宋运辉的名字满纸飞,就是取经和进京申报之类的好事没份。进会场时候宋运辉是内涵地沉默,出会场时候宋运辉是失望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