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塔诺

吉米有一艘很不错的船。他和妻子路易莎答应带我到位于夏洛特皇后群岛南岛上的古老村落:塔诺、斯坎达斯和库姆舍瓦去。我们的计划是在印第安人惯常的“八点”出发,在常说的“近午时分”到达。传教士拜托我带他漂亮的女儿同行。

我们的船一路颠簸,经过各样水域,终于在傍晚抵达了塔诺。随着我们的靠近,塔诺显得愈发庄严肃穆。吉米在距离陆地颇远的地方就关闭了发动机,将锚抛入大海。然后,他将独木舟推下水,在把我和我的牧羊犬放到上面之后,便小心翼翼地操纵着独木舟在巨大的海藻之间穿行。独木舟摩擦鹅卵石的刺耳声音打破了塔诺原有的静寂。

我和狗从独木舟上跳了下来,吉米驾着它折回去接其他人。

海滩上仍是一派寂静庄严,一切都仿佛在屏息以待,似乎连大声说话都是一种冒犯。连我的狗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它站在那里,竖起耳朵,发起抖来。直到其他人抵达并四处走动交谈,这种感觉才消退不见。

塔诺海滩的一侧峭壁高耸,此刻,太阳已经落到它后面去了,所以它看起来黑黢黢的。据说那里闹鬼。峭壁的脚下零落着一座房子的遗骸,残存下来的只有大梁和角柱,两端还各有一根经过雕刻的柱子。房子里以前住人的地方现在被接骨木树丛、灌木和杂草所占据。村子的那个部分没有别的房子,却竖立着很多图腾柱。其中有一根高大修长,属于路易莎的祖母。上头刻着一个故事,路易莎含含糊糊地给我们讲了讲,看样子她自己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柱子下部雕刻了一个男人,头戴一顶高高的、由很多圈组成的帽子,象征着极大的荣耀。帽子顶上停栖着一只渡鸦。帽身从下到上,每一圈上都雕着小小的人像,紧紧抱着这些荣誉圈。故事是这样的:这个男人曾经收养了一只渡鸦作为义子。结果那渡鸦是个邪恶的骗子,将一场洪水降临到他的养父母身上。当洪水上涨时,男人的侄子和亲戚纷纷爬上这顶荣耀之帽,从而幸免于难。这柱子保存尚好,所有的颜色已经褪去,又被霉菌染成了黄绿色。

吉米和路易莎对这个他们自己人曾经生活过的古老村庄的感情必定与我们有很大不同。在这样的感情面前,我的好奇心显得微不足道。时不时地,吉米和路易莎就会手拉着手走得离众人稍远一些,一边用印第安语独自交谈。

一段长鼻子似的岬角从塔诺伸向海中,将村庄分为两半。这两部分朝向大海的角度略有不同,于是塔诺村活像个双眼外斜视看着大海的人。

在那一小块岬角之外,坐落着三座房子。每间房子的门前正中都竖立着一根巨大的图腾柱。吉米砍去了柱子脚下的杂草和灌木,柱子上鲜亮的涂漆就显露了出来。中间的那根柱子底部雕刻着巨鹰,另外两根上面则是露出巨齿、手持棍棒的海狸。这三个底座雕像上各有一个贯穿柱身的大洞,这样人们就可以通过图腾柱进出房门了。

我们在这寂静的塔诺渡过的头一个夜晚颇为离奇。

看到印第安人抬着小独木舟朝水里走去,我们就问:“你们去船上做什么?”

“我们要在那里睡觉。”

“难道你们要把我们独自留在塔诺吗?”

“要是有什么不对劲你们可以喊我们呀,”他们回答。

但我们很清楚船远在那片海藻的另一面,他们根本听不到我们的声音。

独木舟滑行远去,只剩下茫茫黑暗。我们两个女孩子吓得瑟瑟发抖。我决定把帐篷的门帘打开。如果能感觉到周围有树,这一夜还不至于太糟。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开始忙碌。船仍然远远地停在那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印第安人夫妇没有回到岸上。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很想吃早餐,就朝着那边大喊,但没有人回答。

“你还记得有人说过曾有印第安人在熟睡中被发动机的烟雾窒息而死的事吗?”

“我也正想那事儿呢。”

我们往陆桥的尽头跑去,一直跑到尽可能接近船的地方,两个人一起冲那边喊啊喊。一种可怕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但谁也不愿意说出口。过了好久,终于,一颗黑色的脑袋从船上探了出来。

“你们可不能再这样丢下我们不管了。”我们对吉米和路易莎说道。

下午他们穿过沙滩向我走来。路易莎匆匆走在前面要赶去弄晚饭。吉米落在后面,我看见他背着个可怕的东西,那东西巨大的圆形身体穿在吉米肩扛的棍子上,长长的形似手臂的部分拖在沙滩上。

经过我身边时,路易莎笑道:“我们带传教士的女儿去抓章鱼了。”

晚饭时我们把一部分章鱼像香肠那样烤来吃。味道像鸡肉一样甜美,但是嚼起来很费劲。章鱼们是在退潮时被困在岩石周围的水坑里的。它们看到有人来了,就用触手攀住周围的岩石,把头塞进岩石间的褶皱里。要把它们弄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找机会敲打它们的头。

这时候早已过了晚餐时间。路易莎没法煮饭,因为营地里没有水。那本是吉米的工作。泉水在树林里,只有吉米知道那地方,可他此刻正远在海上修补船只。路易莎冲他喊了又喊,吉米显然听见了,因为我们都看到他把头伸了出来,但他就是不回来。路易莎又喊他,每次用的都是同样的两个印第安单词。

“你就不能说点厉害的吗,路易莎。我要回去画画儿。”于是她又喊了那两个单词。

“那些是骂人的话吗?”

“不是,要是我想骂人的话我就得用英语了。”

“为什么?”

“因为海达语里根本没有脏话。”

“那你们要是生气了,或者想要羞辱什么人时会说什么?”

“我们会说:‘你个奴隶养的。’不过我是不会这么说吉米的。”

“好吧,那你说点发脾气的话吧。我可急着想吃晚饭呢!”

她又喊了同样的两个单词,但这一次她的音调变了。于是吉米回来了。

我给所有的柱子都画了速写,并收在袋子里。我把袋子扎好,说:“就这样吧。”

然后我们就离开了。塔诺恢复了它的寂静,图腾柱们依旧默默地矗立着,远眺着大海。

我们很快就回到了波涛汹涌的海上。吉米在船底铺开了帆,让我们几个女人躺下来。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低低的呻吟声。船在海浪中忽上忽下,大家的身子不时被推向一侧,一会儿又翻回来。我总觉得自己躺着的帆布下面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

“吉米,我身子下面有什么东西吗?”

“只是章鱼罢了——我们准备带回家送给妈妈的,她可喜欢章鱼了。”

“呃!”我惊叫。晕船,还躺在章鱼身上,这可真是太过分了。

吉米却说:“放心,它们已经死了,你在上面滚来滚去不会弄伤它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