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方无净土——《梦者故事》译者序

在某个阳光稀薄的下午偶遇此书。冥冥中,“梦者”二字恰巧与脑中回旋多年的某段旋律踩在同一节奏上。彼时因缘聚首,传来瓜熟落地之音。从着笔至定稿,历经初稿、审订、修改、互审,共一年有余。待书成面世,再历一年有余。期间际遇变幻,至撰译序时刻,重读此稿,其中体会也仿佛书稿付梓,只等破茧成蝶的一瞬。

心中曾有一方人间净土如诗中所述:“白昼幽阒窈窕如夜,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1]。彼国天地万物静默浑莽,有种凝滞之美;反观此岸人间,生命诞生、意识混沌初开,追逐,却俨然谱写了大地子民的生命之歌——猎食、求偶、竞争、逃离、挑战、改变……在追逐与被追逐之间,静默被撕开,冲突拉开了帷幕。生而为人,未曾停歇的是追逐的本能。兴许是造物者预见了人间的疲惫生活,心生怜悯,便赐予白天与黑夜、现实与梦境,世人白日追逐,黑夜做梦,日间无法兑现的愿望,或可在梦里推倒重来,或自我弥补与告慰,一如弗洛伊德所言:“梦是愿望的达成。”某种意义上,每当世人感到现实无处栖居,普天之下没有净土,人间仍有一处地方可去,仍有一处彼岸可玄想寄托,即“梦境世界”。

笔译《梦者故事》以前,此番解读是为“梦”之呓语;译文以后,“梦境”仿佛踏足了了新的他方净土。

《梦者故事》之“造梦人”邓萨尼勋爵(Lord Dunsany,1878-1957),20世纪奇幻小说的开山始祖之一,生于爱尔兰世袭贵族家庭,普伦基特家族第十八代男爵,其人生历程可谓精彩纷呈:年轻时曾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曾于非洲大陆上捕猎狮子,在雅典大学担任英文教授,甚至空闲之余还发明了邓萨尼象棋。本书的两卷选集(《梦者故事》、《魏乐兰之剑》)完稿于20世纪初,欧洲大陆正值新旧时代交替之际,战火纷飞,暗潮汹涌。28则故事串联起的“他方梦境”如邓萨尼勋爵所言,正是一片“在我们了解的天地之外”(beyond the fields we know)的“第二世界”。他方世界的万事万物超越了本时空的一切规则与常理,然而,在看似荒诞不经、缥缈哀愁的一场场梦里,我偶尔恍悟,似乎依稀窥见这般种种意象的隐喻。

彼时的西方社会正志得意满,在世界版图上闪着昌盛光芒,隐约透着故事中少年得志的凯莫拉克[2]的影子,似有万钧蛮力,任光阴与大地都不得奈其何。在邓萨尼的笔下,每一场梦的序幕未必惊艳,甚至于梦中人与现实世界里的凡夫俗子相差无几。昂恩之王凯莫拉克也不能免俗。为了证伪一个预言,他率领战无不胜的军队连夜启程——预言家断定,凯莫拉克永远也不可能抵达卡尔卡松,那座传说百年却无人亲睹的城池。远征军马不停蹄,朝着一个不可名状的远方奔赴而去,一队斗志昂扬、热血澎湃的年轻人要往哪儿去呢?比远方更远的卡尔卡松究竟在哪儿?若这场梦止于军队启程,则不足以为梦;若止于斗士们遭遇挫折,理想幻灭,亦不足以为梦。邓萨尼的魔力恰在于此:他不急不缓地道尽一场梦诞生到幻灭的历程,既不刻意雕琢梦生的丰实,也不避讳细描梦灭的残酷,在清醒刺骨的回转与起伏中,读梦人恍惚间产生一种错位的真实感。梦里,凯莫拉克的军队追逐远方,走走停停,懈怠后再次奋起,多年后独留两位老者残存于世,孤独面对宿命成真、理想幻灭的真相;梦外,不肯轻易折服于现状的自由公民们怀揣各式各样的前程蓝图,追逐明天与未来……

身为译者,我几度沉湎于梦中人哀而不伤的叙述难以自拔,透过邓萨尼的笔调,隐约瞥见“梦”的另一层解读:彼方梦界并非一片美满圆融的“净土”,“梦”未必是“愿望的达成”,亦非某种伪装的补偿。恰恰相反,每一场梦如同浮沉不定的清醒梦,与现世生活一样,愿望似乎永远无法被填满,梦中人在恍惚之中几番挣扎,不断被推向现实中避而不谈的情结与缺憾。

本书落成至今,晃眼已过百年,沧海未平,桑田变幻。那代代难逃大海召唤的年轻人,是否返回了原乡?那些宿命的挑战者,是否仍在征途?那初尝人间滋味的精灵,是否获得了内心的平静?梦之所以为梦,正因梦中人千百回流转于梦中情节而不自知,即便反客为主,操纵梦土众生,梦醒又如何?此岸无净土,他方亦无净土,何处有净土?——对此,无数作家已提问了千百年。

而读者——每一个读梦之人——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以上,本人拙见,是为序。

柴夜宁

2017年10月

广州

注释:

[1]摘自台湾诗人周梦蝶之诗《孤独国》。(注)

[2]本书《梦者故事》第12则《卡尔卡松》中的人物。(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