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煤矿里的那些事

切斯特顿[7]所言我不敢苟同。我们的文明是建立在煤之上的,比我们所意识到的要更彻底。不停下来留心思考你就不会有充分的认识。维持我们生存的机器,制造机器的机器全都直接或间接地依赖于煤。在西方世界的“新陈代谢”中,煤矿工人的重要性仅次于耕地的农民。矿工如同一种像柱[8],几乎所有不肮脏的东西都是他们的肩膀撑起来的。由于这个原因,挖煤的实际过程很值得一看,如果你有这个机会,也愿意费这个事的话。

下了煤矿,一定要尽量在“装车工”工作的时候到煤壁去看看。这并不容易,因为矿工在工作的时候很讨厌、不欢迎外人到访,但如果你在其他任何时候去,都有可能会带着一种全然错误的印象离开。比如,在星期天,煤矿简直算得上宁静。要去就要在机器轰鸣、空气乌黑、沾满煤尘的时候去,在你能亲眼看到矿工要做什么样的工作的时候去。这时候,这地方如同地狱,至少和我自己脑海中的地狱一个情形。人们想象的各种地狱元素在此齐聚——燥热、噪音、混沌、黑暗、污浊的空气,还有最要紧的,难以忍受的逼仄空间。样样齐备,只缺烈火,因为下面没有烈火,只有戴维安全灯和手电筒的微弱灯光,难以穿透层层煤尘。

当你终于到达那里——到达那里本身就有了意义,我一会儿解释——你爬过最后一排矿坑坑柱,看见对面一道一米来高、漆黑发亮的墙,这就是煤壁。头顶是平整的巷顶,是挖煤剩下的岩石形成的;脚下又是岩石,所以你所在的甬道正好和煤层本身一般高,很可能在一米左右。一段时间后,你适应了一切,第一印象就是传送带运煤离开时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能见度不高,因为煤尘的烟雾挡住了你手中的灯光,但你可以看到你的两旁:地上跪着一溜半裸的男人,每隔四五码[9]一个,正挥舞着手中的铁锹挖动煤层,然后越过左肩迅速一甩,把煤送上了传送带。传送带是一段几英尺[10]宽的运动的橡胶带,在他们身后一两码外运转着。在传送带下方,一条闪闪发光的煤河川流不息。在大煤矿,每分钟能运走几吨煤,运到主干道上,投进半吨容量的大缸里,然后拖入笼车,吊到外面去。

看着“装车工”们工作,不免要酸溜溜地妒忌他们的强健。他们做的是一份可怕的工作,按照普通人的标准来说简直是超人的工作。因为他们不仅要移动超大质量的煤,而且移动时的姿势特殊,会使工作量翻成两倍甚至三倍。他们必须一直跪着——因为一站起来就难免碰到巷顶——你可以试试,这样挖煤要多么巨大的力气。站着铲东西相对容易,因为可以利用膝盖和大腿来推动铲子;跪着的时候,全部的压力就落在了手臂和肚子的肌肉上。而其他的环境条件更是雪上加霜。首先是热——不同地方温度不同,但有些矿里热得令人窒息——还有粉尘会塞住你的喉咙和鼻孔,聚在你的眼角和眉梢,传送带还一刻不停地发出咔咔的响声,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活像机关枪的咔嗒声。但装车工们看起来、干起活来就像铁人一样。他们看起来确实像铁打的雕像——从头到脚罩着光滑的煤尘。只有看到井下赤裸的矿工,你才会明白他们是多么了不起的汉子。他们大部分都是小个子(大个子干这份工作比较吃亏),但几乎所有人都有着最健美的身体,宽阔的双肩逐渐收拢成苗条柔韧的腰肢、小巧而分明的臀部和强健的大腿,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赘肉。在较热的煤矿里,他们只穿一条薄薄的内裤、木屐及护膝;在最热的煤矿里,只穿木屐和护膝。通过他们的外表很难分辨他们是老是少,有的可能已有六十岁,甚至六十五岁高龄,但当他们一身漆黑、赤身裸体时看起来全都一样。没有年轻人的身体,就干不了他们的工作,哪怕是适合当警卫的体型,只是在腰上有几磅赘肉,也吃不消这样长时间地弯腰。那样的场面只要见过一次,你就会永生难忘——一溜弯腰跪地的身影,全身乌黑,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将巨大的铲子插进煤下。他们一干就是七个半小时,理论上是没有休息的,因为“走不开”。实际上他们会在换班时,抓紧十五分钟左右的间隙吃点随身带来的食物,通常是一大块面包和牛油,还有一瓶冷茶。我第一次观看“装车工”工作的时候,手在煤尘中碰到了某个黏滑恶心的东西。是一块嚼过的烟草。几乎所有的矿工都嚼烟草,因为据说烟草能对付口渴。

很可能你要多下几次煤矿,才能明白周围的工作流程是怎样的。这主要是因为,单单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就已经很不容易,让你难以注意任何其他的事情。某种意义上,这甚至令人失望,或者至少和你预想的不一样。你们进入笼车——这是个钢打的箱子,和电话亭一样宽,有它两三倍长,里面能装十个人,但他们把它挤成了沙丁鱼罐头,高个子的人都没法站直——钢门在你面前砰地关上,有人在上面操作升降机把你们放下坑道。通常,你肚子里会出现一阵短暂的不安,车厢里会出现贲张的感觉,但没有多少运动的感觉,一直到你们靠近地底,这时笼车陡然慢下来,你敢赌咒它肯定又往上走了。笼车在半路上大概能达到一小时六十英里[11],在某些较深的矿井甚至更快。当到达底部爬出来时,你或许已经在地下三四百米了。这就是说,你头上有一座不小的山,好几百米坚硬的岩石、绝迹动物的骨殖、底层土、打火石、植物的根须、青草和吃草的牛群——所有这些全都悬在你的头顶,仅仅靠和你小腿一般粗的木桩子撑着。但由于笼车带你下降的速度很快,也由于你是在完全的黑暗中穿行,你几乎不觉得自己所处的位置会比皮卡迪利地铁站深多少。

另一方面,在地下穿行的水平距离之远却令人吃惊。在我下矿之前,我模糊地想象过,矿工走出笼车,在几码远外的一片煤壁上就干了起来。我没有意识到,可能光是开工之前,他就得沿着甬道爬行从伦敦大桥到牛津广场这么长的距离。当然,一开始,矿井是打到煤层附近的,但随着对煤层的开采和新的煤层出现,工作地点就离矿井底越来越远。如果从井底到煤壁有一英里,大约也就是个平均距离——三英里也不足为奇——据说有几个煤矿长达五英里。但这些距离和地上的距离毫无可比性。因为不管一英里或三英里,整段路上除了主道以外没有一点儿能站直的地方,甚至主道上也没有多少。

需要走几百米之后,你才会注意到这是什么效果。你微微弯腰,动身向里走去,巷道灯光幽暗,宽度八到十英尺,高度约五英尺,墙壁由大块的页岩[12]筑成,就像德比郡的石墙。每隔一两码,就有一根木桩架着横梁和大梁。有些大梁弯成了奇怪的弧线,你必须蹲着身子从下面通过。通常脚下路不好走——积着厚厚的灰尘或者参差不齐的页岩碎块,有些积水的矿里跟农家院一样脏。还有运煤缸的轨道,就像枕木相隔一两英尺的微缩铁道,走在上面很累人。所有东西都沾着页岩尘埃而呈灰色,似乎所有煤矿都有一种沾满灰尘的火药味。你看到了完全不明作用的神秘机器、穿在铁丝上挂在一起的大堆工具,有时还有老鼠从灯光下窜走。这都是司空见惯的,尤其是在有或者有过马[13]的矿里。它们最初是怎么进到那里的很有意思,可能是从矿井里掉下来的——据说老鼠不管从多高的地方掉下来都能毫发无损,因为它的表面积和体重比非常大。你紧贴墙壁,给一排排运煤缸让路。地表上操作着一条永不停歇的钢缆,在它的牵引下,运煤缸摇摇晃晃地慢慢滑向矿井。你爬过麻布帘子和厚厚的木门,门开着时,会涌入阵阵烈风。这些门是通风系统的重要部分。通过电扇,污浊的空气从一边通风井排出,新鲜空气就自行从另一边通风井进入。但如果只是任空气自然流通,它就会走捷径,深处工地就换不了气,所以要把所有捷径隔开。

一开始,弯腰走路像是好玩的玩笑,但这个玩笑很快就让人笑不出了。我个子格外高,本就吃亏,但当屋顶低至四英尺以下时,对除侏儒或小孩以外的所有人来说都成了问题。你不仅要弯腰,还要一直仰着脑袋看着横梁、大梁,在它们出现时进行躲避。因此,你的脖子会持续抽筋,但和你膝盖和大腿上的痛苦比起来,这不算什么。半英里之后,这就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我并没有夸大其词。你开始怀疑你究竟能不能走到尽头——还有,你到底要怎么回去。你的步子越走越慢。你来到一段几百码长、空间极低的路段,不得不蹲身前进。然后,巷顶突然开阔起来,高得不可思议——很可能是从前岩石掉落的地方——整整二十码,你都可以直直站立了。轻松之感令人喜不自禁。但这之后又是一段一百码长的低空路段,然后是一连串的横梁,需要你从下面爬过去。你四脚着地,在蹲了半天后就连这样也算是一种轻松。但当你走到横梁尽头,试图重新爬起来时,你发现你的膝盖已经暂时罢工了,拒绝把你举起来。你丢脸地叫大家停下,说你想休息一两分钟。你的向导(一位矿工)同情你。他知道你的肌肉和他的肌肉不同。“只剩四百码了。”他鼓励地说。你觉得他干脆说还剩四百英里好了。但最终你还是想办法爬到了煤壁。你走了一英里,花了快一个钟头,而矿工只要二十多分钟就可以。到了那里,你不得不瘫在煤尘里,恢复体力,几分钟后才能稍稍转动脑筋观察工作进展。

回来比去时还要糟糕,不仅是因为你已经筋疲力尽,更是因为回矿井的路略呈上坡。你以乌龟的速度穿过低处,而且现在当你的膝盖罢工的时候,你毫不羞愧地叫停。就连你拿的那盏灯也让你恶心起来,很可能踉跄时失手丢了它,这样一来,戴维安全灯就会熄灭。蹲身躲避横梁变得越来越困难,而且你有时会忘记蹲身躲避。你尝试像矿工们那样低头走路,然后就撞到了背。就连矿工也常常撞到背。这就是为什么在很热的矿里,需要半裸而行时,大部分矿工有了所谓的“背上的扣子”——就是每段椎骨上都结着一块永久的痂。木屐下面是中空的,下坡轨道时,矿工们有时会把木屐扣到推车轨道上滑下去。有些矿里,“走矿”太艰苦,所有的矿工都会拄一根两英尺半长的棍子,并把把手下方掏空。在正常地方,你手抓着棍子顶部,在低空地方,你就把手滑进下面的空洞里。这些棍子大有帮助,而木制的安全帽——一项相对较晚的发明——更是上帝的恩典。这安全帽看起来像法国或意大利的钢盔,但是用木髓做成,质量很轻而强度很高,就算你脑袋狠狠挨上一拳,也不会有任何感觉。等终于回到地面时,或许只在地下待了三小时,走了两英里,你却比在地上走了二十五英里还要累。之后一周,你的大腿都无比僵硬,连下楼都成了艰难的壮举,你不得不用一种特殊的姿势——侧着身体,腿不打弯儿地下去。你的矿工朋友们注意到你走路僵硬的样子,为此取笑你。(“下矿怎么样啊,啊?”等等)然而即使是矿工,长时间没有工作——比如生病了——再回到井下,头几天也会难受不已。

看起来我像是在夸大其词,尽管但凡下过老式矿井(英国的矿井大多是老式的)、真的走到煤壁那么远的人不太可能这么说。但我想强调的是:这样爬来爬去是多么可怕,对任何普通人来说本身就是一天劳累的工作,然而这还根本不算矿工的工作,这只是一个附加物,就像城里人每天坐地铁一样。矿工每天都要往返一次,这中间还有七个半小时的残酷工作。我从来没有走到过一英里外的煤壁,而去煤壁经常要走三英里,这是除了矿工以外,我和大部分人都根本到不了的。人们总是容易忽略这种问题。当你想到煤矿时,想到的是幽深、燥热、黑暗、在煤壁前挖掘的漆黑人影,你不见得会想到来回爬过的那几英里路。还有时间的问题。矿工一个班上七个半小时,听起来并不太长,但你得加上每天至少一小时的“走矿”时间,经常是两小时,甚至三小时。当然,“走矿”严格来说不算工作,工人们不会为此获得报酬,但这和工作没有两样。人们容易说矿工们不在乎这个。肯定的,这对他们来说和对你我来说不一样。他们从小就在干这个,他们锻炼出了恰当的肌肉,他们可以以惊人的、相当可怕的灵巧在地下来回穿梭。在我只能蹒跚而行的地方,矿工们可以低头奔跑,大步流星地穿过。在工作现场,你看到他们四脚着地,绕过根根坑柱,灵巧极了。但若以为他们乐此不疲那就大错特错了。我跟几十个矿工谈过此事,他们全都承认,“走矿”是个苦差事。不管什么时候,你听到他们自己人讨论矿井时,“走矿”总是热门话题。人们总说,下班比上班走得快,然而矿工们全都说,在一天的辛苦劳作之后,下班尤其讨厌。这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他们也担当得起,但这肯定是个苦工。也许,这可以比喻成你每天工作前后都要爬一座小山。

下过两三个矿井后,你就开始对地下的工作流程有所了解了。(顺便一提,我得说我对采矿的技术方面一无所知,我只是描述我眼之所见的情况。)煤矿蕴藏在巨大岩层间的薄薄矿层中,于是挖煤的过程本质上就像从三色冰淇淋里挖出中间层一样。以往,矿工们都是用锄头和铁棍直接砍切煤层——这样效率很低,因为煤未开发时,简直硬如岩石。现在,这种准备工作交给电动切煤机了,大体上来说,它就是一把无比坚硬的强力带锯[14],水平而非竖直地运行,有着几英寸长、半英寸或一英寸粗的尖牙。它可以自己来回运动,操作员可以使它这样那样旋转。同时,它会发出我所听过的最可怕的噪音,粉尘飞溅,让人连两三英尺外的地方都无法看清,也几乎无法呼吸。这台机器沿着煤壁运动,切入煤基,往里把五英尺或五英尺半的深处都掏松,有了这个过程之后再在已经掏过的地方挖煤就相对容易了。但是,在“难搞”的地方,还要用炸药来松动煤层。一个人拿着电钻——很像整修街道时用的那种电钻的缩小版——在煤上间隔打孔,塞进火药,用黏土堵住,如果附近有拐角的话,就绕到拐角后躲着(应该退到二十五码外),然后用电流触发爆炸。这不是为了把煤开采出来,只是使它松动。当然,有时爆炸太强,那就不仅会把煤炸出来,而且也会把巷顶炸塌。

爆炸之后,“装车工”就可以把煤挖出来,打碎,铲到传送带上。一开始块头巨大,可能重达二十吨。传送带把煤投入煤缸,煤缸被运到主干道,架到不停循环的钢缆上,最后拉入笼车。然后煤缸被吊起来,到地面后用筛子过一遍进行分拣,如有必要还会清洗。“渣滓”——也就是页岩——会被尽量用来修筑下面的路。所有不能用的就被运到地面上倒掉。这就出现了庞大的“渣堆”,如同可怕的灰色大山,成了矿区的特色风景。当挖煤挖到机器切割的深度后,工作面就又前进了五英尺,于是架起新的坑柱,撑住新露出来的巷顶。在下一轮班,就把传送带解体,往前移动五英尺再重新组装。切割、爆破和挖掘这三道工序尽可能安排在三个不同的班次,下午切割,晚上爆破(法律禁止在有其他人在附近工作时进行爆破,但人们并非次次守法),早班“装车”,从早上六点持续到下午一点。

即使你目睹了挖煤的过程,很可能也只是看了一小会儿。要在做了一番计算之后,才会认识到“装车工”们到底在做一项怎样艰巨的任务。正常情况下,每个人要清理一片四五码宽的空间。切煤机破坏了煤层,深入五英尺,这样的话,如果每层高三四英尺,每个人挖出、打碎、装上传送带的煤就有七到十二立方码。这就是说,假设一立方码煤重二十七英担[15],那么每个人就要以接近一小时两吨的速度挖煤。我对锄头铲子的经验有限,只能勉强体会这般劳动强度的含义。我在自己花园里挖沟,如果下午挖了两吨土,就觉得该歇歇了。但比起煤来,土壤算轻松的,而且我不必在一千英尺的地下,忍受着令人窒息的炎热跪着工作,每呼吸一口就吞入一把煤尘,我也不用在开始之前匍匐前进一英里。矿工的工作难度之大,对我来说不亚于表演空中飞人,或者在全国越野障碍赛中获奖。我做不了体力劳动者,求求上帝,也永远别让我做,但有些体力劳动,非干不可的话我也能干。我可以做个勉勉强强的扫地工,或者效率低下的园丁,甚至末流的农场工人。但无论多么努力,进行怎样的训练,我也成不了矿工,这工作不出几个星期就能要了我的命。

看着矿工工作,你立刻意识到人们真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这地下挖煤之处,是一种另外的世界,人们很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听说,很可能大部分人甚至宁愿不要听说。然而这绝对是我们地上世界不可或缺的对应物。几乎我们所做的每件事,从吃个冰淇淋到横跨大西洋,从烤一条面包到写一部小说,都少不了直接或间接地用到煤。维护和平需要煤,爆发战争就更需要煤。革命时期矿工必须继续工作,不然革命就得暂停,因为革命也好、平叛也好都需要煤。不管地面上发生什么,切煤挖煤必须一刻不停地继续,或者无论如何,顶多能停一星期。希特勒要踢正步,诗人要互相吹捧,围观板球的人群要在劳德板球场集合,煤就必须源源不断。但总体上我们对此浑然不觉,我们都知道我们“必须有煤”,但我们很少或者从来记不起挖煤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坐在这里,在舒适的煤火前写作。现在四月了,但我仍然离不开火。每隔两个星期,煤车开到门前,煤装在泛着焦油味儿的结实的麻袋里,穿着皮短褂的男人把它搬到屋里来,哐啷哐啷地扔到楼梯下的储煤间里。只有极少的时候,当我特别留意去想象时,才会把这些煤和遥远煤矿里的劳工联系起来。这只是“煤”——一样我必须拥有的物品,不知从哪里神奇地运来的黑乎乎的玩意儿,仿佛神赐之物,只是你要付钱而已。你大可以开一辆车穿越英格兰北部,却一次也想不起你所在的马路之下的几百英尺,矿工们正在挖煤。但某种意义上,正是矿工们驱动着你的汽车。下面那个矿灯照耀的世界对地上这个青天白日的世界而言,就像根系对花朵一样不可或缺。

不久以前,矿中的条件比现在还要差。有一些尚在人世的高龄老妇,年轻时曾在地下干过活,腰上套着枷锁,腿间绑着镣铐,拽着煤缸四脚着地爬行。她们以前怀孕的时候都接着干活。即使现在,如果没有孕妇拽着煤爬来爬去就产不出煤,我估计我们也会让她们去干,而不会让我们自己没有煤。但是当然,大多数时候我们宁愿忘记她们做过这样的事。各式各样的体力劳动无不如此,它维持着我们的生活,我们却遗忘了它的存在。或许,矿工可以比其他任何人更好地代表体力劳动者这类人,不仅是因为他们的工作艰苦得夸张,而且是因为它是如此必不可少,而又如此远离我们的生活经验,如此无形无迹,可以说,我们能够像忘记血管里的血液一样忘记它。某种意义上,看到矿工工作甚至是一种耻辱。它让你对自己作为“知识分子”和一般而言的上等人产生了片刻的怀疑。因为你彻底明白了,至少在观看的时候明白了,正是因为矿工们呕心沥血,上等人才能上等得起来。你、我、《泰晤士文增》[16]的编辑、《写给婴儿的马克思主义》的作者以及X同志[17]——我们所有人相对体面的生活都是拜地下那些全身漆黑、满喉煤尘,用钢铁般的手臂和腹部肌肉挥动着铁锹的矿工们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