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幕

阿塔卡玛星

在攀爬露天矿场旁边高耸的矿渣堆的途中，约翰·勒贝勒中士只是偶尔扫一眼平显。他的头显上有一些小小的绿色三角，代表手下的每名陆战队员。小三角排成V字班组队形，两个火力小组在前，另一个在他们中间殿后。

这是中士参加的第五次战役，也是第一次以班长身份参战。他的军阶升得很快，曾经两次因战功擢升，其中一次是在凯斯星[1]因英勇作战而获战地提拔。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正顺风顺水，而眼下这场战斗将让人们明白自己不仅是一名勇猛的战士，同时也是一名优秀的陆战队指挥员。

不过他没对这场战役有太多期待。毕竟阿塔卡玛星人口稀少，矿工没有什么像样的军事力量，只拼凑了一支用来保护矿场的警察兼保安类型的队伍（陆战队员和外籍军团士兵称之为“狗腿子”），而且没有重武器。他还跟B连的罗亚尔·特里斯蒂中士打赌，说那些“狗腿子”一看到他们这一排陆战队员就会立刻逃跑。赌注是瓶货真价实的地球产杰克·丹尼斯威士忌，而非其他大多数人喝的那些冒牌货。

他身上的机甲从攀爬开始后就转换成垂直姿态。穿着机甲行动其实挺容易的，多数新兵要不了半小时就能学着行走奔跑，蹦蹦跳跳。不过穿着机甲实际上还是有一些小窍门的。勒贝勒中士爬坡的时候身体就本能地朝山体倾斜，后来只得放松肌肉，让机甲接管自己的行动。

他手下每一名陆战队员都穿着这套重980千克的机械怪物——PICS，或者叫“个人整合战斗组件”。组件上装有陶瓷阵列夹层以及镥钨钢装甲，能让其抵御所有轻武器和绝大多数大型武器的攻击。陆战队的PICS不及外籍军团和某些星球民兵装备的里高迪奥-3型那样先进，甚至也不如兄弟会的“扫罗王”系列战斗装甲。但海军情报局已经向陆战队司令部打了包票，说这里的矿工无甚武装，因此用来对付他们倒还是绰绰有余。

“本特利，跟紧点！”他朝第一火力小组的一名一等兵命令道。

金下士本该管好这名掉队的陆战队员的，勒贝勒作为班长也没有必要亲自去盯某个部下。他准备战斗结束后就这个问题跟金好好谈谈。接着，他盯住平显上代表本特利的那个小三角，用力眨一下眼，调出了关于本特利的所有数据。头显上满是本特利的心跳、呼吸和机甲状态一类的数据，一切都在正常范围内。本特利没有神经紧张，他只是走神了。

这可不算什么好兆头。尽管这次战斗应该不会费吹灰之力，但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走神，只会弄出大麻烦。勒贝勒对此有过切身体会：他在凯斯星的那次战地晋升，就是因为当时他的班长在行动中“走神”，导致三名陆战队员阵亡。勒贝勒不得不顶替班长指挥，才得以把剩下的同袍救下来。

他又眨了眨眼，关掉本特利的信息，接着跟金发起通话。

“金下士，看好你的手下。下次本特利再掉队，我可就不管了。”他通过单兵直接通信系统说道。

“是，中士。”金回答道。

勒贝勒中士带领的二班担任这次战斗的主攻。他和十二名手下都穿着PICS，组成重装班。一班部署在十五公里开外矿场另一头的一个岔路口进行阻击，三班则在着陆区负责排部的安全警戒。通常来说，让区区十三名陆战队员进行这样的战斗，就算人人都穿着机甲，也还是嫌人数太少——不过没人觉得此次行动中会遭遇强烈抵抗。一个多小时之前，三排未发一弹就占领了位于阿塔卡玛星首都的矿场总部。

靠前的两个火力小组抵达坡顶，准备朝矿坑下降，勒贝勒切换到金下士的视角，并将监视画面显示在头显右侧。他看到矿坑里有一些重型设备，跟先前卫星照片里的并无区别，但能现场确认一下也不是坏事。四处都不见矿工们的踪迹。

投影显示器都是有些透明度的，勒贝勒依然能看到图像后面的现实场景。为了获得更好的视角，他加快步伐，超到V字队形前面。不需要他花什么力气，机甲的伺服系统便做出响应，加快了行动速度，让他登上矿坑顶。站在顶上，他能够亲眼看到坑里的情况，这才关闭了金的视频信号。

矿坑大得出奇，直径约一千五百米，深度约四百米。跟勒贝勒以往见过的露天矿不同，这个矿坑里还有一些小矿洞，它们顺着矿脉一直深入地下。勒贝勒看过之前下载的平面图，上面标明这些地下矿井深达数千米。

他命令全班原地待命，然后跟空中的无人机建立联系。无人机在视线之外的某处盘旋，但信号非常清楚，矿坑里没有一丝动静。也许矿上的人早就溜了，不过作为指挥员，要想保住性命并建功立业，绝对容不得任何假设。勒贝勒检查了自己的全部数据源，没有异常。机甲的袖套中藏有两架蜻蜓无人机，他本想派一架去抵近侦察，却又觉得实在是没什么威胁，于是决定把它们留着，待会儿需要时再用。

“Z2呼叫Z6，未发现敌方活动，我们准备下到矿坑里，完毕。”他向排长报告。跟往常一样，语气非常谨慎，竭力让自己在无线电里不带一丝豪斯曼贫民区口音。

“明白了2号，小心别暴露。6号完毕。”

勒贝勒中士一声令下，全班都开始朝矿坑底进发，同时各自散开并保持紧密队形。如果矿井没有完全废弃的话，现在应该有人在盯着他们了。不过陆战队员的行动越像职业军人，就越能吓住对方，“狗腿子”们也就越不敢招惹他们——给老板工作，何必那么卖命呢。

他朝左边金的小队看去。尽管头显上的图标准确显示出他们的活动轨迹，但人的本能还是让勒贝勒觉得眼见方可为实。他能看到四人小队里的三名陆战队员，都在矿坑边坡的渣土和石块中择路而行。

他对着金的图标眨了下眼，准备跟他发起通话。就在此刻，头显先是闪了一下，然后变成一片空白，机甲也突然停止移动。他按下紧急重启开关，没有起任何作用，便再按了一次，也还是同样结果。PICS失效了！勒贝勒之前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却偏偏在头一次作为班长指挥突袭的时候撞上了！他心里把连里的军械官史莱斯二级准尉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个遍，因为后者的本职工作就是确保机甲正常运作。

不过他的手下都训练有素，会把任务继续下去，只是他自己不能参与接下来的行动了，而是由卡斯塔拉诺下士接管指挥。虽然头显上没有了投影，不过依然可以透过它看到外面。直到这时，勒贝勒才看到金带领的那个火力小组——有三名陆战队员也同样一动不动，其中有个刚刚迈出步子，脚还未落地。

勒贝勒中士不由得心头一沉：这绝非简单故障，有什么东西让所有PCIS都失效了。他想象不出这背后可能的元凶，尽管让他无法忽视的证据就摆在眼前。他不停地按重启键，指望着机甲能恢复正常，可它依然岿然不动，像囚笼一样把他关在里面。他盘算起来：三班在15公里以外，如果搭上连里仅有的那架“鹳”式，几分钟就能赶到，可他不知道那架运输机去了哪里。也许它要用三十分钟才能抵达三班所在位置，登机再花上五分钟，然后抵达矿井，接着还要离机……

勒贝勒中士感到一股深深的挫败感，赶紧做了五次深呼吸，这才平静下来。他们现在只需要挨到援兵到来就行，毕竟矿工们也没有什么重武器能用来攻击他们。虽然机甲失去动力后，中弹时不会再喷出小股反冲射流来降低弹丸速度，但机甲本身带有的夹层装甲依然能发挥作用。

他的余光瞟到些动静，便身体前倾，把脸凑近透明的头显，努力朝右边望去。在他的视界边缘，几个人从其中一个矿洞里钻出来，紧靠在石墙边站着，其中一个拿出一具像是折叠伞一样的玩意儿。勒贝勒中士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见那个矿工把它指向天空，接着一道闪光，一个火箭一样的物体腾空而起。发射完毕，几个矿工又躲回了矿井里。不管那火箭是什么玩意儿，肯定是土制的，而且可能是冲着天上的无人机去的。当然，无人机配备有反制措施。

他使劲往那边看，脸都抵到了头显上。不一会儿，矿工们又慢吞吞地走了出来，朝天空中探视着。距离并不近，加上机甲电子系统和变焦功能全部失效，勒贝勒只能猜测他们是在讨论接下来要干什么。

接着，又有几个人走了出来，朝陆战队员们所在的位置比划着。其中一人驾驶着一台工业拖车从一个矿口里出来，车上搭载着一台设备，跟着其他人一起沿着斜坡向陆战队员们靠近。

勒贝勒中士不停地按重启键，依然不起任何作用——机甲算是彻底没用了。他也不知道这些矿工都搞了些什么名堂。机甲针对EMP[2]攻击进行过强化，所以只要结构完整就还能起保护作用，但显然这些矿工用某种方法把它们给弄瘫了。

矿坡爬到一半，矿工们便聚拢到一起。一番指指点点之后，三个人脱离队伍朝着金下士的小队走去，两人——包括那个操纵拖车的——径直朝勒贝勒中士走来。另外三人则朝勒贝勒右边进发，很快便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外。他们多半是冲第二火力小组去的。

拖车缓缓前进，六个轮胎轻松驶过粗糙的地面。中士突然认出了那台由拖车拖拽的设备，心里不由得一惊：那是一台强力工业钻头。打小住在豪斯曼贫民区的勒贝勒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当上筑路工人，在群山里开凿隧道——那时候工人们用的机械里就有这种钻头。勒贝勒中士不确定那种硬化的镥钨钢钻头能不能穿透自己机甲中的镥钨钢装甲，他也不愿知道结果会怎样。

突然，一阵爆炸声传来。由于机甲失去动力，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爆炸冲击波。勒贝勒中士眼看着一团烟尘从金下士小队所在位置升起，接着又是一连串爆炸，随之腾起了更多烟柱。

“尝尝炮弹吧！”他意识到这是自己人的支援炮火，兴奋地大喊一声。

来袭炮火朝勒贝勒的位置覆盖过来。他往后一看，发现之前向他靠近的两名矿工正往坡下仓皇逃命。

“真他妈棒，我欠你们一条命！”炮弹不断落地爆炸，让勒贝勒对那些炮兵肃然起敬。“去他娘的特里斯蒂，威士忌得送给你们！”

弹片击中机甲，砰砰作响，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打出这些炮弹的陆战队炮兵也清楚这一点。但对没有装甲防护的矿工们来说，炮火是毁灭性的。勒贝勒中士朝左后方望去，三名陆战队员依旧站着一动不动，可旁边的地上多了一摊血污，至少死了一名矿工。他看不到另外两名矿工，但想必也都已经死了。

之前冲他来的两人似乎是逃过一劫，可那台钻头在刚才的火力覆盖中被直接命中一弹。每当一发炮弹爆炸，他都高兴得想大呼一声，可炮火很快就停止了。

排里只有一门战功赫赫的老式M229火炮，口径155毫米，威力巨大。配用弹种有杀伤弹——刚才打过来的那些就是，还有反装甲弹，电磁脉冲弹和其他脉冲弹药。这是一种很棒的火炮，然而，尽管弹壳制造加工技术不断发展，该炮配用的炮弹还是十分笨重，且占据太多空间，一个陆战队班组带不了多少。他们不像那些活动范围仅限于本星球的民兵，可以存放大量弹药以备不时之需，而是需要多少便携带多少。

勒贝勒中士觉得排部在刚才的效力射中已经耗光了所有杀伤弹，问题是那些矿工们知不知道这一点。他盼望矿工们会因为惧怕更多炮火而继续藏身洞中，这样排里的增援就能及时赶到。到时他们就会知道与陆战队为敌是什么滋味了。

矿口突然又有了动静，显然矿工们意识到增援很快就会赶到。如果他们是打算对勒贝勒的班组采取行动，那就得抓紧时间。

四个人从矿井里冲了出来。他们前后来回跃进，先是卧倒然后跳起来又向前猛蹿了十五米，就这样摸到了勒贝勒前面的那台拖车跟前。到位后，他们站着一动不动，盯着那玩意儿。

真是一群乌合之众，爬坡时躲来跳去，然后就傻站着。事后才明白真该在后面留个狙击手。勒贝勒想到这不禁暗自窃喜。

拖车受损严重，好几个轮胎都破了。勒贝勒看在眼里，心里盼着那个钻头也一并坏了最好。那四人齐齐地望着他，距离也就三十米。中士发现他们在争论着什么，还不时指向他们之间的地面。

有个人操纵着拖车，把它重新发动起来。拖车蹒跚前进，突然一根驱动轴飞速旋转，轮胎碎片四下纷飞。两个人赶紧在后面使劲推着，它又往前挪了大概五米，然后再次卡住。那两人便又走到后面，用吃奶的力气推着它往前。

不管勒贝勒中士之前对那拖车和钻头有什么想法，那群矿工似乎是决意要把它们弄到他跟前。真要是那样，中士就只能靠护甲来拖延时间，等到援军抵达了。想再多都没有用，他没有什么秘密能力，也没有还击手段，甚至连战争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在最后时刻进行自爆，跟敌人同归于尽的玩意儿都没有。

出人意料的是，矿工们很短时间内就摸到了他跟前。其中一个年长一点儿的站在拖车上，盯着勒贝勒中士的面罩。这人脸上的胡茬看似两天没刮过，肤色黝黑，脸颊细长，长相很大众化，只有那对冷若冰霜的灰眼睛可能稍微引人注意。然而对勒贝勒来说，要是走在街上碰见这人，他肯定不会再看第二次，因为这人看起来真的是……挺正常的。那人同时也在仔细端详勒贝勒，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跳下拖车。

矿工们在钻头旁瞎忙的时候，勒贝勒中士突然想撒泡尿。不过，机甲没有动力，他不确定集水凝胶是不是还管用，而且要是被几个矿工吓得尿裤子，那可就太完蛋了。钻头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一会儿，但却又突然“当”地一声抵上他的机甲。那一刻他差点就失禁了。

勒贝勒听到钻头启动的嗡嗡声，因为机甲阻隔了大部分外界噪音，所以听上去有些模糊。可钻头一开钻，啸叫声依旧无比尖锐。机甲稍有后倾，中士能感觉到振动，然后钻头就滑到一旁去了。

装甲挡住了钻头！

矿工们拉回钻机，把钻头对准勒贝勒的前胸甲。同样，钻头一挨上去，机甲里就震耳欲聋，可钻头还是被装甲给弹开。矿工们停了下来，开始商量对策。

“操你妈的你们这些死懒鬼。”勒贝勒小声说着，“来啊！要不了多久中尉就会带人过来，砰砰砰把你们都给干死！接着磨叽吧你们这群蠢货！”

矿工们显然达成了一致。两人登上拖车，双手撑在胸甲上，同时似乎都有意不去看面罩后的勒贝勒。他们往后看了看开拖车的人，然后拖车前进了一点。勒贝勒感到一阵摇晃，知道这是拖车撞到了他腿上，但这并不足以把他弄倒。拖车往后退，然后再次撞来，车上两人也一并用力推。拖车不能倒太远，不然上面两人会摔下来，但即便退个一两英尺也够它积蓄些动能了。推到第三下，勒贝勒中士觉得自己差不多要倒下去了，但机甲依旧直立。矿工们又推了四下，这才打破平衡，最终勒贝勒前后摇晃了一阵，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没有了运动抑制器，这一摔下去，背上被狠狠一撞，中士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平常状态下机甲穿着倒还算舒适，可没了动力那就是一堆垃圾。

他仰面躺在地上，只能看到天空，于是便四下搜寻，盼着能有“鹳”式载着排里其他人前来救援。然而他只能看到之前跟他对视过的那人侧身下来，再度与他对视，接着那人开始画十字，之后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再然后，那人点点头，离开了勒贝勒的视野。

钻机再度启动，噪音震耳欲聋。钻头不断推进，这次没有从装甲上弹开，想必要么是他们钻开了机甲，要么是钻头自己破了。当然，他们还得穿透里面的装甲才行。装甲虽然用了五十多年，但依然坚不可摧。

钻机的声音变得低沉，陆战队班长突然感到一阵惊恐，因为这表示钻头已经钻了进去。声音在机甲里四处回响，但他依然想搞清楚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根据振动，他大致判断出是在腰部位置，也就是胸甲和骨盆护甲的接缝处。外籍军团最新的机甲是无缝设计，但陆战队的旧型号依然保留着接缝。钻头能从这里钻进来吗？

振动越来越强烈，钻头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沉。

“钻掉你个头！”勒贝勒朝那看不见的镥钨钢钻头喊道。

他透过机甲外壳和自己胸部的缝隙往下一看，正巧瞥见高速旋转的金属杆刺入他的腹股沟。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勒贝勒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列兵里克·莱桑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喘了口气——他刚把排里所有给M229火炮用的M887杀伤弹全给搬了上来。不过他可不是炮兵，登舰前两天才刚刚报到，还没被分到班组。因此，作为新得不能再新的新手，他就负责在排里打杂，也就是排军士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而这一次要他做的就是垒炮弹。

从二班突然掉线那刻起，排部里就弥漫着一种算不上惊慌，但绝对是警惕的气氛。无人机传回的信息显示，那群陆战队员突然止步不前，然后一些矿工出现在矿坑里，再然后无人机也失了联。排长普劳斯中尉和英格兰上士赶紧报告连部，一边看有哪些备选方案，一边还激烈讨论了好一阵。然后，排长命令炮班班长狄克松中士用杀伤弹对矿坑进行饱和射击。这轮火力的效果如何，没人知道。同时，中尉也一刻不停地跟连长联络，要求海军对该处进行监视，同时让“鹳”式飞行员把他的运输机给开回来。

“带好装备，新兵蛋子。我们跟中尉一起过去。”西尔斯特医生对他说道。

这位排里的医护兵从容地检查了自己那把M99[3]卡宾枪的充能。里克也慌慌张张地跟着做了一遍，他还没开过一枪，所以枪的充能依然是100%，足够发射差不多一千发超高速箭形弹。

“咱们去干嘛呢？”里克问。

“把我们的人救回来，你个蠢货。”医生回了他一句。

其实里克想问的是他们接到什么命令，该做什么，听到医生这么一说，也就只好默不作声。中尉和排军士在紧张地做着最后的行动计划，而他则努力保持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这次行动没有周密计划，更像一次突击演习。但问题是里克分配到这支部队的时间并不长，也没来得及赶上泥球星上的操演，而且登上阿德莱德号之后更是连进行体能训练的空间都没有。

不一会儿，排部和三班便在着陆区集结好队伍，“鹳”式在上空盘旋。接着，这个大家伙的涡扇发动机转为垂直，准备着陆。运输机离地还有半米时，英格兰上士就让陆战队员们跳上跳板尾门，开始登机。里克也跟着战友们一起登上了“鹳”式。

“新兵蛋子，你给我跟紧了，跟在我屁股后头！”里克的耳机里先是传来三音调提示音，接着是英格兰上士的声音。先前的声音表明这是上士与他之间的一对一通讯。

里克正准备回答，却被耳机里传来的双音调提示音打断——它来自排内公用频道。“鹳”式平稳地升入空中，中尉开始下达命令。他尽力克制，但里克依然从自己的M919小型单兵通讯模块上听出他话音里的紧张心情。他们不清楚是什么让二班突然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什么让无人机失联，因此“鹳”式必须低空进入，把他们放在矿坑边缘以下，完成任务后再来把他们接走。三班的两个火力小组组成A分队，由英格兰上士和班长皮卡洛-登辛中士带领，负责从西面登上矿坑，然后下去救出受困的陆战队员。剩下的一个火力小组以及排部组成B分队，负责从东面掩护，待A分队站稳脚跟后再下去汇合。这是个简单到不能更简单的计划，跟里克之前十个月新兵训练和在奥德拉柯夫斯基营的三个月步兵单位训练中见过的都不一样。他知道时间紧迫，容不得其他选择，可他还是期待能有点更……好吧，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肯定不是现在这个简单计划。

而且里克依旧不知道自己的具体任务是啥。不过既然排军士要里克跟在他屁股后面，那就照做吧。里克又把自己的M99卡宾枪检查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的战友。大家看起来都十分镇定，不像他一样胃里上下翻腾。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兴奋过头还是紧张的要死，也没那工夫去搞明白。他只知道自己之前的训练就是为了这一天，他离开普罗菲西也是为了这一天。

他试着把卡宾枪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可枪却从他的裤子，或者说带防护装甲而略显僵直的“皮”或“外骨骼”上滑了下去。里克赶紧用戴着护套的手紧紧抓住。尽管马上就要投入战斗，他却回忆起新兵营的事来——在新兵营里弄掉武器可是头等大罪。好不容易抓牢自己的卡宾枪，里克这才长出一口气。

他也就能轻松这么一小会儿了。由于只有不到两公里航程，“鹳”式很快就将他们运抵矿场。运输机开始向矿坑靠近，动作轻盈。里克一直都惊讶于这种庞大的机械居然能飞得像磁悬浮列车一样平稳。

这只大鸟拉平，随即后跳板门放下，陆战队员从机舱里一拥而出。里克紧跟在上士后面，试图搞清东西南北。很快，两个分队离机完毕，开始孤军朝矿坑边缘进发，“鹳”式也随即起飞。里克竭力观察着四周，同时也一直盯着前方的地面，免得摔跤。

队伍到达矿坑边缘后，英格兰上士示意大家卧倒，等待中尉那边的支援火力，然后沿着矿坑边伸出一根小小的光纤摄像头，看矿坑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发现三名战斗人员，重复，三名战斗人员，在我十点钟方向，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550米，就站在友军旁边。友军非死即伤。完毕。”上士向中尉汇报了侦察结果。

然后他切换到分队内部频道，两次“哔哔”声过后便响起一连串命令声：“注意。不要停下，重复，千万别停下来帮助那些倒下的陆战队员。我们的任务是抵达并进入矿井口，必须尽快通过危险区域。中尉和医生他们会照顾二班的。明白了吗？所有人都记清楚了，千万不要停，完毕。”

分队里所有陆战队员都回应说明白，他们不会停下来。

里克再次检查了自己的M99。他还一枪未发，所以枪还是正常如初，尽管如此反复检查还是有必要的。他不知道另一个分队在什么位置，便卧倒匍匐前进，任由心脏怦怦直跳。如果二班穿着PICS都被干掉了，那他们仅凭一副血肉之躯，又能做什么呢？

普劳斯中尉终于带着B分队赶到预定位置，B分队随即按命令开火，A分队也即刻越过坑顶，进入矿井。里克瞥到自己左前方有个矿工，那人掉头就跑，但马上就被陆战队员开枪击倒。里克并未开枪，因为那是B分队的职责，而且光是跟着英格兰上士冲下山坡就已经够他手忙脚乱了。其实他们倒也不是胡跑乱冲，这种急促不定的运动方式是有其原因的：让遭到突袭的一方难以对突击中的陆战队员施以有效火力。每名陆战队员都应该把这项技能练习到第二本能的地步，可里克并不太熟练，所以他只是拼命跟着上士的步伐。

对于里克来说，要跟住分队长，又要搜寻敌人，同时还要盯着脚下，实在是应付不过来。终于，他一不小心摔倒了，打了好几个滚才重新站起来。幸好身上的外骨骼让他毫发无损，只是彻底栽了面子。他决定仔细盯着脚下，而敌人就交给B分队来解决。

当分队冲向矿坑坑底和矿井洞口时，里克感到自己暴露无遗，总想着说不定下一秒就会被打中。此时眼前出现一名倒地的陆战队员，身上的PICS已被破坏——这让他感觉更加不妙。A分队继续朝目标推进。目的地有三道门，其中两道较大，足以通过卡车，可中尉挑的偏偏是最小那个仅有两米宽的门。

快到达坑底的时候，里克前方突然迸发出一阵爆响，接着烟雾腾起，一人被炸上天空，然后掉回到一堆石头上。两名陆战队员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拖起那人继续向前。

不一会儿，A分队的人都到达了矿坑底部的岩壁——矿洞开口就是在上面开凿出来的，他们在目标门两侧一字排开。里克背靠岩壁，朝右上方看去，刚才受伤的那名陆战队员辛格下士正背靠墙坐在那里。他的外骨骼防弹效能甚佳，但却几乎没有起到结构支撑的作用——辛格下士的左腿严重扭曲变形，前后错位，膝盖也朝一侧扭转了90度。地雷还炸坏了他的战斗服和装具织物里的纳米结构，微传感器和合成色素细胞什么的都完蛋了——他的上衣变成与背后靠着的岩壁相符的颜色图案，裤子却变成了黑色。好在他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蹦脏字儿，这让里克放下心来，毕竟在海军医务兵赶到之前，他要是能有力气这样一直骂下去，倒也不是坏事。

里克下意识蹭了蹭自己的战斗服，想感受一下里面的装甲。很难相信，紧绷得如硬纸板一般的“外骨骼”在插进战斗服口袋里后能起到什么支撑作用。这种材料易于弯折，插进战斗服之后还能让人自由活动。当被射弹击中时，该材料的分子结构会立即结晶，形成一个壳状结构，足以抵御绝大多数轻武器。跟所有新兵一样，里克在查尔斯营时也曾见过一名教官身着战斗服，胸部近距离挨了一枪而毫发无损。但凭这个就让他把性命托付给自己身上的护甲，那恐怕还得要建立更多信心才行。

他的视线从辛格下士那儿移开，转去看史密斯准下士。准下士已经在矿口的实心金属门上装好了爆破炸药，重量不足一千克但却威力十足。门那边如果有人想暗算陆战队员的话，就算不被炸死也会被炸得失去抵抗力。

“引爆！”准下士大叫着跳回墙边。

破门炸药都是定向爆破，且散布范围可调。话虽如此，十米开外的里克还是又挪了一步，向后靠在岩壁上。

最终的爆炸十分猛烈，远大过炸药本身的威力。被炸开的不只是矿井门，几根岩柱也跟着开了花，碎石在矿坑里四下纷飞。

“狗崽子，居然布了诡雷，”准下士大叫，“差点儿炸着老子。”

矿工们给矿井门装的诡雷，倒是确保了没人能在这场次生爆炸里生还。英格兰上士最先意识到这点，打头大踏步冲向炸开的矿井门，里克和其余陆战队员随即也低下身子跟了进去。门内尘土飞扬，里克小心翼翼地前进了差不多五米，在英格兰上士旁边蹲下，手中的M99对着通往矿井深处的通道。他看不清四周，可这样的行动已经在训练中演练过太多次，就算没跟这队陆战队员一起操练过也没什么大影响。

门后是一个存贮室一类的房间，里面有张已经不成样子的桌子仍在燃烧。里克就蹲在这个房间外面的一条短过道里。尘土渐渐落定，他看到过道通向一个三岔路口。里克知道，那转角后面可能就有矿工正准备伏击他们。

他死死盯住岔路口的边缘，同时隐约听到英格兰上士向中尉通报已经成功突入的消息。A分队原地待命，等着中尉带领B分队下到矿坑底来。由于房间容不下两个分队，里克的小队不得不挪一挪位置。中尉很快跟他们会合，和上士讨论了一下，接着决定让A分队按矿井平面图上主矿井所在的位置沿岔路向左推进，而B分队则负责看守大门，并向右侧走廊推进。

英格兰上士向A分队转达了行动计划。由于辛格下士受伤，他的火力小组由帕拉斯代管。A分队总人数下降为9人，看起来人不多，可在狭窄的通道里还是显得拥挤不堪。陆战队员采取交替掩护的跃进动作：一个火力小组快速前出，然后跪地掩护正前方，接着另一个火力小组向前推进，跃过负责掩护的小组后跪地掩护前方，如此反复。上士和里克始终紧跟着前出的那个火力小组。跃进途中，A分队好几次停下来检查岩石上凿出的房间，但并未发现任何矿工活动的踪迹。

矿井里还有电，走道里灯光明亮。要是停电的话，陆战队员就得用上他们的夜视设备。不过矿井深处基本上没有环境光源可以让夜视仪进行画面增强，所以到时候还得打开红外照明。当然，这样一来视野就不如用环境光源那样宽了。

刚进矿井时，里克既紧张又兴奋，但现在跟着反复跃进、蹲下又再起来，居然让他觉得有点无聊。鉴于没有遭遇任何抵抗，他不由得开始猜测那些矿工是不是早就溜了。矿井里温度挺高，虽然战斗服具有排汗功能，里克还是觉得，能有点冷气是再好不过了。

走廊顶部突然在他面前坍塌，这让里克猝不及防。刚刚他还紧跟着英格兰上士和帕拉斯的小组，现在走廊顶就塌了下来，面前的火力小组、班长还有上士全都没了踪影，还有碎石掉落脚下。他转身朝毕吕克下士的小组走去，这时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侧身，大约在腰上面一点。他低头看了看被打中的位置，插在那里的外骨骼已经结晶，正在慢慢恢复软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挨了一枪！

走廊里只有前后两个方向，不进则退。地上的碎石在他蹲下时或许能提供点掩护，但他总归要选择接下来做什么：是进攻还是撤退。

里克不清楚有几个矿工在前面攻击他，也忘了毕吕克下士和另外三名陆战队员在他身后仅有数米之遥。一年多训练的效果此刻开始显现，他丝毫没有考虑危险——事实上他压根儿就没多想什么，下意识地大吼一声便向前方冲去，越过那堆困住四名陆战队员的碎石。

他全神贯注地把武器直直对准正前方，不过也隐约觉察到毕吕克的小队跟在后面。前方大约15米开外，走廊分出一条岔路。岔路口那儿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手持一把老式化学能步枪，正对着里克。岔路口的灯已灭掉，枪口迸发的火光十分耀眼。里克知道自己又被瞄上了，因为左锁骨下方又挨了一枪，外骨骼挡下了子弹。这枪要是打得再高四厘米，就会击中他的脖子，而颈部是没有防护的。真要是那样，用原始的武器发射的铅芯弹同样能要了他的命。

里克举枪瞄准那把老式步枪，打出一个点射。箭形弹速度非常快，细小的弹头命中目标时通常只会激起一股小小的烟尘，而无论是金属、木头还是肉体都可以轻松贯穿。他能看到子弹打中了那把枪，因为它掉到地上了，至于拿枪人有没有中弹，他还不敢确定。

里克并未停下脚步，继续往前推进，几秒钟就冲到了岔路口，接着转入另一条走廊。他可以看到前面有两个男人，一人倒在地上，左臂血流不止。另一人蹲在旁边，一只手拥着地上那人的背，似乎是要扶他起来。里克马上就注意到蹲着的那人手里有一样物件，仔细分辨一番，认出那是一支“和平缔造者”。对方也马上把那把巨大的老式手枪举起来对准里克。

“和平缔造者”是一种声波裂解枪，跟历史上许多其他武器一样，在民间被吹得神乎其神。然而在里克看来，这枪并没有那神话般的光环，因为这玩意儿能要了他的命。虽然外骨骼能阻挡并反射冲击波——至少有遮护的地方是如此，但他的头面部暴露在外，只会被一枪打成稀泥。这种枪射程非常短，耗能极大，可在这么近的距离上，挨一枪保准完蛋。

里克想都没想，下意识地按照新兵训练教过的那样，把M99拨到全自动，自左下向右上泼出一波子弹。两名矿工身中数枪，当即倒地。里克死盯着地上的两具尸体，体内肾上腺素带来的刺激渐渐被麻木和惊愕替代。他刚才亲手杀了两个人，两个活生生的人。

毕吕克下士跑了过来，眼看着中弹的两名矿工如同泄气的气球一样瘫软下去。两人都已一命呜呼，尸体倒是依旧靠在一起。

M99发射的箭形弹并未造成十分明显的创口，弹洞都特别小，直径就几毫米。但弹头速度极快，几乎不可阻挡。箭形弹射入柔软的人体组织后，用于保持平稳飞行的弹翼会脱出，变成四片小小的刀刃，划破肌肉和血管。

站在前面看，倒地的两个男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两个男孩，看上去就像是搂着睡着了一样。弹洞里不断渗出血液，不过两人身上的连体服还算完好无损，加上灯光十分朦胧，血迹并不显眼。

“可以啊，新兵蛋子。打得漂亮。”下士对里克说。

里克心里一阵暗喜，因为他打赢了刚才那场小小的生死决战，活了下来，数月的训练发挥了价值。可他也觉得有点儿恶心，毕竟他刚杀死了两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游戏里那些虚拟人物。之前第一个中枪的那人，看起来才刚刚十来岁，在普罗菲西这还是该上学的年纪。

“詹金斯，你跟新兵蛋子留这儿把守岔路口。胡和伊索，你俩回到帕拉斯的小队那儿，帮他们一把。”

詹金斯准下士一言不发地一屁股坐下，把一名矿工的尸体拖过来，权作掩体之用，同时也当枪架了。里克犹豫了一下，还是学着这名老兵的样子拖过另一人的尸体，把自己的M99放在年轻矿工的肩上，那男孩无神的双眼正好对着他的脸。

里克被吓得不轻，赶紧回头瞥了一眼，却惊讶地发现刚才被埋的陆战队员们已在别人的帮助下从碎石堆里走了出来。他们浑身尘土，其中有个脚跛了，被人搀扶着到走廊边坐下。里克一下没认出那是谁，不过看起来大家都没受什么重伤。

“呃，新兵蛋子，你干嘛不朝那边看呢？敌人在那边啊，我说。”詹金斯颇有些嘲讽地说道。

里克转过头来顺着走廊看去，他刻意抬起眼，避开身旁矿工尸体的脸。三班抵达并深入矿井继续扫荡的时候，他才放松下来。他把训练里学来的东西都派上了用场，没留什么遗憾——实际上他颇为自得。当然，待在离自己枪下鬼的脸孔就几十公分距离的地方，对这位新兵来说，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注释：

[1]凯斯星：位于14区的一颗2级行星。两家公司的代理为争夺该星球的控制权而开战，迫使联邦派遣陆战队平息冲突，然后将其交给联邦公共开发公司代管。

[2]EMP：电磁脉冲。一种发射电磁能量脉冲，专门用于干扰或摧毁电子设备的武器。

[3]M99：陆战队配发的基本个人武器。一种轻量化卡宾枪，通过磁线圈发射4毫米超高速箭形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