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磁悬浮列车悄无声息地驶入雅各布车站并停靠月台。随着预言公共开发公司的解体，这颗星球上的基础设施变得问题丛生，但磁悬浮列车要算一个例外，其运营状况依旧甚佳。

里克在农场又逗留了一个礼拜，帮助莉莎组织了一个家庭拍卖会，借着此次拍卖他们把大部分家当都卖了出去。自麦克离开农场后，为了维持农场经营，他们四处借钱用于支付各种修修补补和购买日常用品的开销，而拍卖所得不仅让他们还清了债务，甚至还有一小笔结余。不过他们并没有把家产统统变卖，而是将一些传家宝留了下来。莉莎将其中一部分带到巴雷特的家中，里克则租了一个小的储物柜，并从他的那份拍卖收入中拿出一笔钱缴纳了一年的租金。

如果不论急欲取悦于人这一点，应该说巴雷特是个不错的人。事实上，里克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这个人颇有几分好感。他显然很爱慕莉莎，里克对此也乐见其成。在将房契交给周先生后，里克和莉莎相互珍重道别。里克本以为莉莎会送他去车站，但最后还是巴雷特开车送他去的。途中，巴雷特犹豫再三后，开始解释说自己很爱莉莎愿意照顾她，并且问里克是否可以祝福他们二人。尽管让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祝福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这让人感觉很怪异，但对方的一片赤诚之心还是让里克由衷地感激。就在里克登上磁悬浮列车前，他们甚至还在车站笨拙地彼此拥抱了一下。

磁悬浮列车一路上都很顺畅平稳，在抵达威廉森前的这三个小时车程中里克一直都在安然酣睡。雅各布站是磁悬浮列车两条西线的总站，车站里挤满了来来往往的旅客，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想法和目的一心赶路。五个年轻人靠着一面墙蹲坐着，注视着面前的路人，年纪看上去比里克大不了多少。这些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脸上那种阴沉而傲慢的神情让里克感到有些心烦意乱。他从他们前方匆匆而过，设法避开了对方的目光，然后径直赶去搭乘前往公司中心的有轨电车。

有轨电车的保养不像磁悬浮列车那样妥善，而且还总是挤满了乘客。里克没有找到空位，这个农村男孩的思维方式还很单纯，因此总表现得谨小慎微，处处提防城市生活中的各种危险。他把背包挎在胸前，并用两只胳臂紧紧护住。他当然知道出门在外要尽量少带贵重物品，然而除了那些存放好的东西，他也只能将自己仅剩的财产统统装在身上的这个包里。他知道，一旦有机可乘，某个贼人就会在他的包上划一道口子，将里面的所有财物一卷而空。

有轨电车终于缓缓驶入公司中心站。尽管普罗菲西公共发展公司已不复存在，但公司中心站的站名仍得以保留。公司刚一倒闭，联邦当局便设立了一个“临时”管理机构，该机构一直维系了八年，直到当局设法找到一个出资者将公司全面接管。

里克乘坐自动扶梯来到阳光沐浴下的车站广场。他和外籍军团征兵人员约好在下午两点半见面，现在还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不过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立即开始。于是他便走进联邦大厦，经过安全扫描后，先是在问讯处拿到一张示意图，然后便按图索骥向征兵站走去。他在走廊中路过的第一间办公室是海军联络处。海军在联邦内部享有显赫地位。由于没有设立正式的常备陆军，故海军在联邦武装力量中占据绝大比重。不仅如此，海军还涉足政界且程度颇深——现任联邦主席和他的数位前任都是海军将帅出身。海军总部全部采用玻璃和金属材料建造，里面可以看到制服笔挺的水兵们在忙忙碌碌，处理着各自的事务。五个彼此独立的办公室沿着走廊一字排开，而征兵站就在走廊的尽头。办公室的小型接待区里摆着不少蓝色椅子，每一把椅子上都坐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儿或姑娘。

里克当然考虑过加入海军，因为要想在军界步步高升，这确是一个行之有效的途径。然而一旦应征入伍就要以舰为家，想到这儿他就不由得有种被关禁闭的恐惧感。虽然他知道海军大多数岗位所处的环境并不一定就在太空中，但他也不想从事办公室之类的工作，而是想被派到一线，经历实战的磨炼。因此近乎神秘的海豹突击队也曾经被他纳入视线，但在一番调查研究过后他发现，自愿报名的候选者当中，最终只有百分之三的人顺利通过极其严酷的训练，而且一旦被淘汰就必须无条件服从海军的安排，接受指派给他的岗位和工种。

这样比较下来，外籍军团就成为了一个不错的选择。军团是一个半官方的军事组织，且不受联邦政府辖制。严格地说，它依然是由法国政府组建并提供资助的，而法国是旧地球仅存的几个独立国家之一。尽管如此，联邦政府仍旧为军团提供必要的支持，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军团可以受雇于行星政府或公司执行任务，因此当联邦政府出于法律上的顾虑而无法排遣海军或海军陆战队前去执行某些任务时，军团就成了不二之选。

里克下楼来到了外籍军团的办事处。征兵处前的门厅放着一排椅子，椅子上坐着另外四个等着报名的人。里克向坐在接待区的一位外籍军团士兵报到，而对方告诉他先找张椅子坐下。于是他就坐在那里一直等着。时针指向了三点，他又来到那个外籍军团士兵跟前。

“抱歉，我们的进度有点慢。”那个士兵告诉他，“您只能还回到座位上等待。”

“我‘概’（该）告诉你的，”当里克回到座位上时旁边的一个人对他说，“我从午饭时就在这里等着了。肯定‘区’（出）了‘信么’（什么）状况，我们已经等了‘恨’（很）长时间了。”

里克已经注意到坐在他旁边的这位身着黑色裤子、深蓝色衬衫的人，衣着表明他可能是托里提特人，而浓重的口音则彻底暴露了他的身份。

“我叫里克·莱桑德，”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对方伸出了手，“我约好的时间是两点半。”

“乔舒亚·霍普莱福（译注：英文名Hope-of-Life的音译，本意为生命之希望）。”那个人回答道，同时紧紧握住里克的手，力度之大让人有些意外。

“你也想加入外籍军团吗？”里克问道，不过他的声音表明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托里提特人属于一个原教旨主义教派。在里克家乡附近并没有托里提特人的社区，但他知道在威廉森市的南部有几个。他们的生活圈子很小，并且总是围绕着一个由几家人结合形成的大家庭，而他们经营的农场则是集体的公共财产。看到一个托里提特人申请入伍让人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别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们这些异教徒觉得我们所有这些教友都是爱好和平、乐善好施之人。的确，我们把《圣经》上所说的要关心爱护你的左邻右舍当作一种信仰，但我们的善心最多也就到这个限度了。家人之所以给我取名乔舒亚，就因为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战士。别忘了，捣垮杰里科之墙的正是乔舒亚。”

里克不禁向后靠了靠。他无意激怒此人，之所以问这个问题只是出于好奇而已。

“我、我并没有其他意思。我只、只是觉得有点惊讶。我原以为你们一般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很少与外人接触。”他结结巴巴地说。

乔舒亚抬起眼睛，先是口中喃喃细语，然后又转向里克。“请见谅，里克。我无意冒犯，你别太在意。只有在威廉森，这里所有人都傻呆呆地看着我，就好像他们对我很了解似的。如果我误解你了，还请你多多包涵。”

“不要紧的，”里克说，“我只不过是感到好奇。原以为你们是那种与世无争，打不还手的人。”

“我们的确很能容忍，但那只不过是为了照顾别人的心情。”他笑着说，“不过我们中的人参军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特别是在希吉拉。民兵组织中也不乏我们的人的身影，但我们有些人也会加入海军、海军陆战队或外籍军团。我们甚至还出了一位上将军衔的现任海军军官。”

“你这不是在瞎扯淡吧？”里克问。“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粗话的。”

“没有，我这绝对不是瞎扯淡。”乔舒亚笑着说，“我们虽然都信教，但对粗话并不较真。我们不会玷污圣名，不过除了上帝我们可以把其他任何人骂得狗血淋头。”

里克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乔舒亚。他以前从未接触过托里提特人，除了衣着和说法方式外，对方与里克所熟悉的任何人都没有区别。用不了多久，当他们头戴军团的平顶军帽、身穿42式制服时，甚至连这种外在的差异也会一并消失。

他们相邻而坐，一边等待面试一边攀谈加深彼此的了解。除了家庭的组织形式外，他们的日常生活其实并无多大差异。就里克而言，他曾经生活在一个不大的五口之家，而如今只剩下了莉莎和他相依为命。至于乔舒亚，他来自一个超级大家庭，其成员包括九个母亲、十二个父亲以及三十六个兄弟姐妹。里克无法想象那种生活，但在其他方面——如料理农事、在学校学习、体育运动、休闲娱乐、追求女孩——他们却是惊人的一致。

“里克·莱桑德，你在这里干嘛，难道是想当兵不成？”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

里克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那边的普罗克特·米勒。普罗克特来自于另一个定居点，位置在里克的居住地以北，两地仅有一站之隔。他们上的是不同的学校，但曾在橄榄球和篮球场上作为对手相遇，甚至还在摔跤场上交过手。他们虽称不上是一对好友，但至少也可算作是友善的对手。

里克起身走上前去同普罗克特握手。

“见到你很高兴！我在这里准备报名入伍。你呢？你也想加入外籍军团吗？”

“外籍军团？才不是咧。我已经获准加入海军陆战队了。我只是来这里拿入伍通知单的。人人都想去陆战队，外籍军团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哦，我无意冒犯。”他又接着说。此时另外两个等候的人无意中听到了他的话，并开始做出起身的动作。

“说实话，里克。为什么你想加入外籍军团呢？他们可是雇佣兵啊。”他压低声音问道。

“我们都是雇佣兵，无论你是陆战队、海军还是外籍军团。只有民兵才是真正捍卫自己家园的战士。”站在里克一边的乔舒亚说。

“哦，普罗克特，这位是乔舒亚·霍普……乔舒亚，你姓什么来着？”

“霍普莱福。”乔舒亚回答的同时向普罗克特伸出手。

“很高兴见到你。”普罗克特说，“你说的的确不假。可民兵和行星军队从不会离开自己的星球到外域执行任务。我想亲眼领略我们的银河系，想去不同的地方。而我又不是做水手的料，所以只有外籍军团和海军陆战队可选，至少陆战队不是受雇打仗的雇佣兵，而是为了崇高事业而战。”

“难道你不觉得联邦在利用海军陆战队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吗？他们的事业也并非是那么大公无私吧？”乔舒亚问道。

“当然，这我也很清楚。”普罗克特承认，“但比起谁给的钱多就给谁卖命的外籍军团，陆战队可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可我总是听人说海军陆战队使用的装备都是二手货，甚至有些行星陆军的装备都比他们强，而相比之下外籍军团所有的装备都是最新式的。”里克说。

“你说得没错，但那些陆军没有实力强大的海军做后盾，况且我们何时有机会与外籍军团交手？话说回来，一旦真的交手，任何一个陆战队员都可以把带着平顶帽的青蛙（译注：对法国人的蔑称）给打趴下。”听到普罗克特这样吹嘘，其他等候的人当中有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先别急，伙计。你还不是一个外籍军团的士兵呢，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他又对这个人说道，“我们并不反感军团，你们都是超人士兵。”

“不过还是比不上陆战队员强悍。”等到那个人回到座位上时，他又小声对里克和乔舒亚说。

“好吧，我要去取入伍通知单了。你们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过去看看？了解一下情况也无妨，对吗？如果你们为了得到那顶平顶帽而想继续排队，那回来再排也不迟。”普罗克特说。

“我不知道。”里克说，“我已经约好时间了，如果他们在我离开时点我的名该怎么办？”

“嗨，你约的是什么时间？”乔舒亚问那个因为普罗克特早先说的话而快要动起手的人。

“十一点。”那人说。显然，普罗克特的道歉并未彻底平息他的愤怒。

“瞧，这么长时间他们也没叫到你。还是跟我下去吧。”普罗克特说。

“我嘛，我觉得军团提供的机会更多。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可是……”里克说到这里便被乔舒亚打断了。

“我去，你领路。”

里克转向乔舒亚，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现在又打算加入海军陆战队吗？那外籍军团呢？”里克问道。

里克和乔舒亚才刚刚认识，但他想同乔舒亚一起去喀麦伦接受新兵训练总好过没有熟人做伴。

“我还没决定加入呢，不过了解一下情况倒不失为明智之举。我以前考虑过加入海军陆战队，但我哥哥是个外籍军团战士，所以我选择了军团。我们的这位朋友还在等着，”他指着那个约在十一点面试的人说，“所以我们还有时间。我已经在这里坐够了，得走一走活动活动腿脚。”

“好吧，就是去多打探点消息对吗？”里克问道。

“没错，就是打探消息。”普罗克特向他保证说。

“我想这也没什么关系，也许我们还能顺便逛逛小吃店买点东西吃。”里克对他们说。

里克和乔舒亚跟着普罗克特向走廊深处走去，边走普罗克特边说起他自己的一些事情，诸如他接到了什么命令，三天之内便要开拔，他的女友怎么过来陪他，两人一起入住假日酒店并一直呆到他离开等等。他们三人来到了海军陆战队征兵站，而此时普罗克特还意犹未尽。

海军办事处的办公环境颇为豪华且条件一流，外籍军团的办事处则低调朴素而又不失档次，相比之下海军陆战队的征兵站就显得过于简朴。一张经过混凝土防水剂处理的桌子被用作接待台，在桌子后边的墙壁上则悬挂着一幅海报，上面是一位目光坚毅、身着海军陆战队蓝色制服、胸前佩戴绶带的年轻军人的形象。任何人只要站在桌前都逃不过他“凝视的眼神”。然而，没有人在陆战队征兵站等候，这与海军和外籍军团的征兵办公室大相径庭，事实上接待处根本就是空无一人。

正当普罗克特准备跨过前台时，有人从里面打开办公室的门，一名陆战队员和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这名陆战队员上身穿卡其布衬衫，下身套着蓝色制服裤，两条裤腿外侧各有一道红色条纹从裤腰一直延伸到裤脚。他的左臂要比正常人短一截，并且还包裹着蓝色的生物医用包扎布，这表明他的这支断臂正处于自我再生的恢复期。里克很想知道他的胳膊究竟是如何落得残疾的。

“我们就能给你这么多，之后，一切就看你自己了。我们不会像照顾孩子那样照顾你，但肯定会给你最大的施展空间。这一点我们可以保证。”那个陆战队员说。

“你有我的电话号码了，如果还有其他问题可以到这里来找我。”他边说边同那个年轻人握手。

“米勒先生，你是来取入伍通知单的吧。”年轻人一离开办公室，陆战队员便说道，“我这就给你。”

他拿出他的个人数字助理，在上面按了几个按键。“打开你的个人数字助理，然后把它给我。”他对普罗克特说。

普罗克特照他说的做了，于是陆战队员用自己的个人数字助理轻轻碰了一下他的。

“好啦，我把通知单给你了。注意提前三小时报到。只需带上我给你的清单上所列的物品。其他什么都不要带。”他告诉普罗克特，随后又同他握了握手。“他们是来给你送行的朋友吗？在你彻底归海军陆战队支配之前，你还可以在城里乐上几晚。”

看到一个托里提特人与“异教徒们”呆在一起或许让这位陆战队员心中暗自奇怪，但即便是这样他也始终未露声色。

“他们不是来给我送行的，瓦萨里上士，但却是我刚认识的朋友，里克和乔舒亚。我把他们从外籍军团征兵站给带到这里来了。反正等着也是等着，倒不如让他们过来跟你谈谈。当然啦，只是了解一下情况。”

“外籍军团？非常优秀的部队。他们的人也很出色。当然，他们毕竟不是陆战队员。不过我相信，如果你们想在外籍军团混出个样子，你们也肯定能行。正如米勒先生所言，了解一下海军陆战队其实也无妨，我可以给你们讲讲我们有何与众不同。干嘛不来我的办公室坐坐？”他说。

“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里克心想。

“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吧。”普罗克特说着便找了座位坐下。“也许等你们完事后我们可以一起吃顿晚饭。”

里克跟着乔舒亚进到陆战队员的办公室。

四十五分钟过后，成为海军陆战队新兵的里克·莱桑德和乔舒亚·霍普莱福走了出来，见此情景普罗克特笑逐颜开。